第86章 地下

風轉出山林,樹影搖晃綽約,天空暗沉。滕錯在偵查後進入他的高腳屋,從手槍裏拿出衛星電話,撥通蕭過的號碼。

池林客棧的大堂裏明亮得如同白晝,侍者放下烈酒,夜晚才剛剛開始,牌和籌碼已經散亂滿桌。蕭過毫不留戀地穿過這樣極致的繁華,回到房間接電話。

兩個人報過數字,塵忠和塵良的事很重要。滕錯坐在門邊,從那裏的縫隙能看到外面。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說:“塵先生現在應該已經在益嵬鎮上的醫院。”

這是絕佳的機會,如果能一舉把塵先生逼入國境,剩下的就是那一噸三九的問題。但龐叔還在寨子裏,還有個夜生。

兩個人只能抓緊時間交換信息,滕錯問:“你們定位到忠良寨了嗎?”

“還沒有。”蕭過說:“我已經拿到了能聯系到土爺的方式。”

滕錯挺驚喜的,問:“這麽快?”

“嗯,”蕭過說,“通過那個賣提純設備給花園的人。”

到池林玩兒的人如果不碰毒的話,就剩酒和色這兩樣了。蕭過是有意接近,說是要運翡翠,但怕在山路上碰到當地人搶劫。

他的外形和傳統意義上的二世祖相差甚遠,但穿的用的确實貴,反而讓人覺得是低調裏藏着奢華。滕錯看見過他穿西裝的樣子,緊繃的肌肉把幹淨的襯衫撐起來,是種別樣的色情。

滕錯當即笑起來,說:“發達啦?”

蕭過在那邊也笑了,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悶的。

現在溝通不能直接叫名字,他說:“烈火,別笑我了。”

他們見縫插針地開玩笑,隔着上千公裏也要調情,聽彼此的嗓音,仿佛這樣就能一起忘記他們還身處戰争的事實。哪怕只是幾秒的輕松,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他們心照不宣地違規,把語速放慢,以次來拉長通話的時間。

“這麽厲害的火石,”滕錯慢吞吞地說,“那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麽用土爺......”

忽然出現在林間路上的人影讓滕錯頓時禁了聲,那人是沖着他的高腳屋來的。滕錯來不及向蕭過交代,挂斷電話收回手槍。他才剛把槍別回後腰,屋門就被敲響了。

滕錯拿捏着時間打開門,龐叔很安靜地站在外面,那張毫無特色的消瘦臉龐被月光照亮了一半。厚重的大衣裹着他,這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只怕冷的蜥蜴。

“龐叔,”滕錯笑嘻嘻地打招呼,問,“有事?”

“有事。”龐叔聲調平穩地說:“麻煩你跟我去個地方,有人想要見你。”

滕錯半眯起眼,問:“是塵先生的明令?”

龐叔說:“不是。”

在整個寨子裏,除了塵先生,滕錯想象不到誰可以指使得動龐叔。他的手都插在口袋裏,那裏面有他從牆上摳下來的削尖的竹片。

龐叔用一雙不含任何情緒的眼盯着他,然後掏出了手槍。不大的黑洞近距離地對準了滕錯的腹部,龐叔枯瘦的手指就扣在板機上。

滕錯沉下了臉,問:“你什麽意思?”

“跟我走。”龐叔前進了一步,屋檐把他臉上最後一點光也遮掉了,槍口已經抵上了滕錯右側的肋骨。他說:“你應該很清楚,如果我想殺你,你現在已經不會喘氣了。”

這話是真的,但受到的威脅讓滕錯很不爽。他對于自己安危的無所謂在這一刻顯現得淋漓盡致,他用一種諷刺的語氣對龐叔說:“那我怎麽還在喘氣?”

如果龐叔真的是來請人的,他就不會輕易傷人,滕錯就是拿住了這一點。然而龐叔并沒有被激怒,但他也沒挪開槍。

“我的确需要把你活着帶到他面前,但也只是活着而已。”他指尖用力,滕錯幾乎聽見了機械緩慢運轉的聲音。然後龐叔稍微側開身,說:“走吧。”

滕錯白了他一眼,雙手插兜,晃悠着走出了高腳屋。龐叔用槍抵着他的後背,低聲告訴他方向。

後山野林深密,他們從亂石鋪就的路上拐了出去。滕錯記得這個位置,平時都是有保镖守着的。他們走了大約十分鐘,冬日僅剩的淺草在月下環出了水源,溪流細潤,不會結冰,在年末時節叮咚地撞着石頭。

這是滕錯沒有來過的地方,他從小溪上邁過去,回頭很随意地問:“就這麽把寨子扔下了?”

龐叔并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繼續向前。”

樹木開始變少,山體的岩石延伸高大,滕錯觀察着眼前的一切,明白這裏是一處山洞的入口。那一噸多的三九都存在前山,能被藏在這裏的東西,竟然比海洛因還要值錢。

嶙峋的石壁在月輝下發出骨頭一樣的顏色,陰影似乎在随風亂晃,頭頂尖銳的鐘乳石發着幽幽的藍色微光。靜谧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龐叔示意滕錯稍等,從腰間拽出了一把花紋繁複的鑰匙,遞給了滕錯。

他微微颔首,說:“你自己打開。”

滕錯垂眼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的手,把鑰匙接了過來。

斜落着的巨石上覆着植被,側邊有一把鎖,這扇通往地下的門掩藏得很好。滕錯瞥了龐叔一眼,彎腰打開了。他用一只手抓住了把手,另一只手揣回兜裏,握住了竹片。

其實他有槍,就在後腰,但用不了,裏面沒裝彈匣。

他打開門,在飛漫起來的細塵中眼也不眨一下。裏面溢出暖色的燭光,滕錯站直身,居高臨下地看清了坐在角落裏的女人。

地下的石室裏鋪着厚重的淺色地毯,穿着淡紅色長裙的女人坐在角落裏,背靠石壁。她用皮包骨的雙臂抱着自己的雙膝,露出赤裸的雙腳,踝腕細得像是随時會折斷。夾雜着銀絲的長發垂到地上,蜿蜒成令人一看就想皺眉的灰色虬曲線條。她蒼白至極,紅裙擺像是花瓣,包裹着裏面的蕊心,仿佛沒有定數的煙。

這一幕詭異極了,滕錯能感到一種離奇的冰冷爬上背脊,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種紐帶在這一刻被勒緊了。他俯瞰着女人,而女人目視前方,并不理睬他的存在。

時間過去了多久滕錯并不知道,但周圍似乎變得更暗了。風帶來潮濕的氣息,似乎是要下雨了。

女人在閃電劃過天際的時候垂下了手臂,依然沒有擡起目光。滕錯猛地眯起眼,因為女人的臂彎裏黑紫蔓延,連下面的血管都已經找不見了。

雷鳴聲滾滾而來,女人像是被驚醒了一樣挪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她擡起頭,露出已經生了細紋但依然美麗的面孔。

她用空洞的眼看向滕錯。

某種沉重的墜落感擊入滕錯的大腦,而他的下肢同時變得輕盈而虛浮。手心被竹片的尖端刺破,疼痛讓他從震愕裏恢複。他緩慢地俯身,散下來的長發被風托着蕩開,他仔細地看着女人,試圖證實某種生于心髒最深處的可怕想法。

他和這個女人,有一樣的雙眼。

內扣外挑,狀似花瓣又含射妖氣。天生的濕霧氤染其中,很矛盾的清澈感。睫毛濃密又纖長,看上去就柔軟極了。

瓢潑猛地砸下來,雨點撞擊地面的聲音簡直震耳欲聾。滕錯翕動着嘴唇,但最終什麽也沒能說出來。女人還保持着仰臉的姿勢,她也在看着滕錯,但她像是石膏雕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沒有眨眼。

雨還在下。

“啊,滕錯。”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你好嗎?”

這是一個十分柔軟的男性嗓音,帶着一點點沙啞,語調分明而且緩慢,聽上去古怪得令人不舒服。這是滕錯之前在電話裏就聽過的聲音。

滕錯轉過身,雨水已經完全地遮住了月光。龐叔及時地打開了手電,圓形的雪白映上牆壁,像是山洞裏的月亮。

蒼白的年輕人搖動輪椅,從陰影裏來到光暈的邊沿。

滕錯緩緩地說:“夜生。”

“是我。”夜生深深地注視着滕錯,說,“真好,你已經見過她了......我們的母親。”

雨點觸地的噼啪聲填滿了山洞,夜生很體貼地保持沉默,像在給滕錯消化和反應這件事的時間。

滕錯僅僅用了幾秒,就像是從睡夢中脫離那樣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老實說,他和女人外表上的相似以及直覺的判斷,讓他并不懷疑夜生的話。

他垂着目光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兩個人都有一點失神。

仿佛在照鏡子一般,兩張蒼白陰柔、面無表情的臉龐。唯一不同的就是眼睛,夜生的眼睛不一樣,形狀細長,挑起的時候并不招人。這是雙蛇一樣的眼睛,冷固而且陰恻。

而夜生自己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牽動着嘴角,說:“好羨慕你,可以繼承母親的眼睛。”

滕錯再次看向地下室,女人已經轉開了臉。她再次恢複成緊抱着雙膝的樣子,側身靠着粗糙的石壁,像是攀岩而出的花。

“是我失禮了。”夜生忽然笑起來,打破沉默,說:“很高興見到你,滕錯。我希望我之前表達的還算清楚,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滕錯面無表情,挑了眉梢,說:“是嗎。”

“當然,”夜生說,“你是我哥哥,我不會騙你。”

“那請你告訴哥哥,”滕錯立刻從善如流地說,“今天晚上叫我來,是要拍全家福嗎?”

夜生森然一笑,說:“叫你來,是要給你講個故事,然後繼續我們上次的對話。”

夜生的雙手很自然地交疊在腿上,顯出一副要長久說話的樣子。滕錯轉動着眼珠,把山洞出入的路線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但龐叔手裏的槍還對着他的腹部,這讓他除了傾聽以外別無選擇。

滕錯放輕了聲音,說:“童心未泯,挺好的。”

“是關于我們的母親的故事,你終于可以知道你是誰了。”夜生對他說,“怎麽樣,滕錯,想不想聽?”

山洞裏有那麽一瞬間的安靜,然後滕錯皺起了眉。他問:“你都知道什麽?”

夜生微笑,說:“我什麽都知道。”

聽到這句話的滕錯像是被激發了什麽,搖了搖頭,腳下開始站不穩,不得不扶着地下室的門才能不掉下臺階。

“我不知道,”他低聲說,“我是誰......我不知道......”

“你可以知道,”夜生搖動輪椅,又靠近了一點,蠱惑一樣地說,“滕錯,你是誰,為什麽會被塵先生選中,你生來就注定的命途,我們未來的合作,這些你都可以知道的。”

“為什麽......”滕錯迷茫地看着他,說,“為什麽我會被選中......”

“我會說的。”夜生又靠近了一些,他不知道滕錯為什麽會突然變得這麽脆弱,但他的确想要占據主動。他低聲對滕錯說:“你和我合作,我都告訴你。”

“不,”滕錯露出了恐懼的神色,“我不想聽。”

夜生幾乎以為他已經獲悉了什麽,所以才選擇逃避。滕錯雙肩在不斷地起伏,他看上去情緒很不穩定,随時都有跌倒的可能。

夜生和龐叔交換了一個眼神,而滕錯就在這時候撲了過去。

冰冷的槍口抵在夜生的太陽穴上,兩個人甚至沒有看到他掏槍的動作。槍裏其實沒有子彈,不過沒關系,夜生覺得有就夠了。

當然,龐叔的槍也對準了滕錯。但已經晚了,像這種情況,誰也不會先放手。

“現在,我想聽了。”滕錯的聲音裏帶着笑意,他俯下身,看着夜生的眼睛,“說。”

那雙含鈎帶魅的眼透露出一點點得意和不屑,滕錯才不是會被威脅或者無端失态的人。夜生的眼神一瞬間冷到了冰點,他确實輕敵了。

他沒有敢讓龐叔放下槍,就這樣喘息了片刻。

“那麽,就讓我從我們的母親說起吧。”他朝着地下室揚了揚下巴,說:“是你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但我的父親另有其人,所以,你和我的身體裏只有一般的血是一樣。”

滕錯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壓着槍的力度沒有減。

夜生說:“她叫夜見曦,曾經是塵先生手下的首席研究者。我們如今的研究方向,罂粟升級,就是拜她所賜。”

這個說話很有意思。

“在她為塵先生做事的那幾年裏,她和我們一樣,致力于罂粟升級。”夜生然後解釋說,“但她并不是我們的同行,因為,罂粟升級這個領域,就是由她創造的。”

雷聲打斷了一下夜生的話,等到來自天際的聲音過去,他就接着說:“就是夜見曦發現了罂粟有被培育升級的可能,并且向塵先生建議,發現花園控制毒品市場的上游。她是個天才,生來就是做一行的料。”

“當然,”他笑了一下,說,“我們的身體裏流着她的血,所以,我們也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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