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更 夜宴赤膊不知羞

對上方采芝震驚又荒謬的眼神, 饒是裴五娘早已有所預料,依然忍不住心中一緊。

縱使再如何膽大, 她也只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同關系不親厚的方采芝說出這種話,連她自己都感到了羞恥。可是沒辦法,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裴五娘道:“你一定覺得我說出這種話,是不知廉恥自毀前程對不對?”

方采芝遲疑地點頭。

裴五娘眼眶微紅,卻仍昂着頭一臉堅定,如同過去她每一次為了唐枕與別人據理力争。“那如果我告訴你, 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呢?”

方采芝一怔,她從未見過裴五娘這副弱勢的姿态。

裴五娘道:“人人都以為我是郡丞大人的掌上明珠,出入奴仆成群受盡寵愛,可誰又知道我幼時差點被那狠心的爹娘親手害死。”

方采芝大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怎麽會呢?據說郡丞裴大人十分寵愛裴五娘, 無論什麽好的都往她那裏送, 正是因為如此受寵, 所以裴五娘在外時動辄搬出她父親的名號,每當有人畏懼她的家世不得不退讓時, 裴五娘便洋洋得意, 甚至說那些畏懼她家世的人膽子比老鼠還小。因此, 裴五娘得罪了不少人,在安州這片地界上, 沒有幾個閨秀真心與她交好。

倘若裴五娘的父母當真苛待她, 怎麽會養成裴五娘這副目中無人的性子?

不對!方采芝忽然想到什麽, “你……你是故意在外邊那樣說的,你想敗壞你父母的名聲?”

裴五娘也不隐瞞,直爽道:“你猜得對, 我就是有意為之。”她眼神裏透出怨恨來,“既然他們那麽想在外人面前扮出疼愛我的樣子,那我索性讓他們演個夠。”

方采芝想象不出什麽樣的父母會想要害死自己的親女兒,也不清楚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她想要開口勸勸裴五娘,卻又自覺沒有立場勸說對方,于是沉默片刻,只得嘆息一聲,“你這是何必呢?你明明可以尋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嫁過去,何必……”何必要給唐枕這種喜好女子磨鏡的變态做妾呢?為了唐枕,委屈自己去和已經深陷泥潭的婉婉親熱厮磨,難道這就是條好路嗎?

裴五娘搖頭,“方姑娘有所不知,我爹娘想要将我許給宋家,你應該知道,就是唐家姐姐剛剛和離的那個宋家。”

方采芝驚得掩住嘴,“你爹娘竟如此狠心?”自從唐枕驅使着宋行檢游街後,宋家的名聲就壞了大半,雖說宋家及時與宋行檢斷絕關系挽回了些許名聲,安州其他世家也照常與宋家往來,但是對于有女兒的人家來說,宋家就是一個絕對不能入的泥潭,能教養出宋行檢這種子弟,宋家其他子弟的品行也有待商榷。

方采芝不敢相信,忙道:“這門親事是什麽時候訂下的?是不是出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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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五娘冷笑,“自然是那之後。”她緩了緩神色,繼續道:“方妹妹,只有太守府的權勢能壓住宋家和我爹娘,而且唐大哥是好人,就算給他做妾,也比嫁入宋家當正妻好上千百倍。”唐家姐姐是因為有唐枕做主才能脫離泥潭,她呢?有誰願意為了她得罪宋家?

方采芝欲言又止,“就算進了唐府後,唐枕不會寵愛你,你還要給婉婉……”侍寝。

不等方采芝說完,裴五娘便目光堅定道,“我也願意。”

方采芝想說大可不必如此,并非就沒有別的法子可走了,可她與裴五娘不過數面之緣,交淺言深委實不合适。

遲疑一會兒,方采芝道:“婉婉如今有孕在身,不比從前,若此事當真成了,夜裏唐枕要你和婉婉那個那個的時候,你千萬要小心些。”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威脅,“這可是唐大人和唐夫人盼了好久的孫子,你要是敢害婉婉,唐家可不會放過你。”

其他的裴五娘都聽得明白,可前邊那句她就不懂了,什麽叫做和婉婉那個那個?

裴五娘柳眉一擰,覺得方采芝話裏有話,“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方采芝一愣,下意識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婉婉有磨鏡之好?”

裴五娘僵住,什麽磨鏡?什麽好?

看裴五娘是真不知道,方采芝才後知後覺明白自己是誤會了。她原本以為裴五娘是自願如此,但現在看來她并不知情。

心理可憐裴五娘身世,方采芝小聲道:“我不知你心裏有甚誤會,只是有件事必須說與你知曉。婉婉與那位唐家表妹,是那種關系,就是磨鏡之好那種。”

迎着裴五娘震驚的眼神,方采芝鄭重其事道:“而且,那個唐家表妹,是唐枕找來送給婉婉的。你若是想入唐府,床上伺候的也不是唐枕,而是婉婉。”

裴五娘:……

她的神情用天塌地陷來形容也差不離了。

方采芝此時見裴五娘這個樣子,頓覺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想當初,她得知這件事時也是這般不可置信。

裴五娘瞪着眼睛喃喃道:“你是在騙我吧?怎麽可能……”

方采芝搖頭嘆了口氣,擡手一指湖心亭,“你若不信,婉婉就在那裏,自可親自去問問。”

裴五娘後退了一步,心裏又驚又懼又悲!

心裏更是亂成一團不知所措。

她為什麽非唐枕不可,為什麽寧願做妾也要留在唐枕身邊?還不是年幼時唐枕給她留下的印象難以磨滅,以致于後來再也看不上其他男子。若不是年紀太小,若不是唐大人唐夫人看不上她家,她又何苦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難道她不想做正妻嗎?難道她天生就自甘下賤嗎?

她原本已經打定主意,顧婉婉看着就是個性子柔和的,娘家地位又低,在她手下過日子不至于被作踐,更何況唐枕是個好人,也不會坐視她被欺負。

她入了唐府後的日子不會難過,就算她看走眼了,顧婉婉是那種表裏不一心機深沉的,就算入了唐府後要被顧婉婉嗟磨,她也認了。

當然,這是以後的事,她如今要做的就是盡全力說服婉婉。

本來一切都計劃得好好的,可是裴五娘沒想到顧婉婉竟然是這樣的顧婉婉!更沒想到唐枕竟然如此愛重顧婉婉,為了讨顧婉婉歡心竟然費心去找來“唐家表妹”那等美人,他竟然甘願頭頂綠帽!

裴五娘是甘願忍受顧婉婉的嗟磨不錯,可她不想在床上受她嗟磨啊!

見裴五娘心神大亂,雙目無光,方采芝小心道:“裴五娘,你怎麽了?婉婉還在那兒等着你呢!”

聽到這話,裴五娘渾身一顫,而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那腳步快的,仿佛生怕顧婉婉會追上去将她就地正法。

方采芝都給看懵了,大抵是沒想到裴五娘竟然能跑得比鄉下仆婦還要快,她在原地懵了一會兒,轉身返回湖心亭。

因為婉婉懷孕,府裏擔心她受涼,因而不敢給她用太多冰,好在湖心亭涼快,她坐在那兒便也不覺得有多熱了。見方采芝回來,婉婉忙招呼她吃東西,“這是夫君做的,吃起來冰冰涼涼的可好了,你快嘗嘗。”

青瓷白碗裏盛着的是冒着絲絲涼氣的飲子,裏頭有桂圓、紅棗等,還有一些方采芝看不出是什麽的東西,光聞着味兒就覺得吃下去一定解暑,可是方采芝不敢吃,她連看唐枕一眼也不敢,生怕自己也會着了唐枕的魔。

于是在婉婉的期待的目光中,她借口自己來了葵水不方便吃冰的東西糊弄了過去。

婉婉正覺可惜,便聽方采芝道:“你還懷着身孕呢,這冰冰涼涼的能吃嗎?”

婉婉道:“夫君說了能吃的。他還讓我不必擔心,他說如果我想吃什麽,那就是身子缺少什麽,若是忍着不吃,對身子才不好呢!所以我想吃冰就可以吃冰,但嬷嬷說不好,所以我也不敢吃多,采芝你不吃,那這碗我就吃了。”

說罷婉婉捏起調羹舀了一口,面上滿是幸福。

方采芝心想,想吃什麽便是身子缺什麽……還有這種說法?那我日日想吃燕窩魚翅,也是身子缺燕窩魚翅?

方采芝想勸勸,但見婉婉如今對唐枕言聽計從的模樣,她遲疑一會兒,只得放棄了。

罷了,婉婉覺得開心就好。

“對了采芝,方才裴五娘說什麽了?”婉婉好奇道。

方采芝張了張嘴,又搖頭,“沒說什麽,只是過來打聲招呼。”還是不要告訴婉婉了,畢竟裴五娘容貌雖比不上唐家表妹,但也算小有姿色,萬一吃膩了唐家表妹,覺得裴五娘鮮嫩想試上一試呢?

方采芝想着又猛搖頭,不成不成,她無法讓婉婉醒悟,也不能拉其他人下水。

婉婉吃東西的間隙擡眼看方采芝一下,見她坐在那兒不住搖頭,心裏奇怪,就見方采芝忽然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先回家了。”

這麽快啊!婉婉挽留道:“天氣熱,你回去怕要出一身汗,等傍晚再……”

“不行!”方采芝心想,她方才忘了讓裴五娘保守秘密,萬一裴五娘将婉婉的事說出去怎麽辦?方采芝對裴五娘同情歸同情,心還是偏着婉婉的,急匆匆便走了。

只留婉婉一人愣愣盯着她的身影。

婉婉喃喃道:“今天怎麽了,裴五娘和采芝都怪怪的。”

婉婉如今可算是唐家最重要的,她一個人才在湖心亭坐了一會兒,立刻就有侍女上前,婉婉擡眼一看,見其中竟還有趙嬷嬷。

趙嬷嬷是唐夫人的陪嫁,總管着府裏所有丫鬟仆婦,據說唐枕還是她奶大的。婉婉遠遠瞧見她過來,立即将碗裏最後一點喝幹淨了。

趙嬷嬷一走進湖心亭,就認出那個裝冰品的小碗,但她以為這是方采芝吃的,也就沒有多言,而是細細問了幾句少夫人今日的飲食,又問她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婉婉一一答了(除了偷吃的冰品),又道一切都好,謝過嬷嬷關心。

兩人說了會兒話,婉婉便問起了裴五娘的事,“嬷嬷在唐家這麽多年,一定知道那位裴姑娘吧!”婉婉實在很好奇,她問過唐枕,可唐枕說他不記得了,這可愁壞婉婉了,她就是想知道,就是放不下。

趙嬷嬷一聽就明白少夫人是什麽意思了。她看着面前已為人婦懷有身孕,卻仍幹淨嬌憨像個未出閣少女的婉婉,笑道:“裴家那位五姑娘,的确在家裏住過一段時日,我記得那一年少爺才十六歲,算起來,差不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九年前!也就是說,裴五娘那會兒才六歲。

婉婉坐直了身子,聽得更仔細了。

趙嬷嬷沉吟道:“說起來,這位裴姑娘也是個癡人,老奴記得兩年前,裴家姑娘剛滿十三歲那會兒,老爺夫人為少爺說了一門親事,結果沒過兩日,少爺又被退親了。當時裴家姑娘正好在家裏做客,見夫人傷心,便道自己心悅少爺,願意嫁給少爺,只求唐家等她及笄。”

婉婉沒想到裴五娘竟如此大膽,一時有些驚異,“那後來呢?為什麽沒成?”

畢竟滿城都知道唐枕婚事艱難,按理說,有這樣一位出身不錯的姑娘中意唐枕,唐夫人該高興得立刻答應才對。況且裴五娘除了脾氣差點,并沒有什麽毛病。

趙嬷嬷道:“少夫人不知內情。裴姑娘是個好的,夫人也喜歡她,可夫人看不上裴家,不願少爺娶裴家姑娘。”

這意思是……若裴五娘不是裴家出身,這門親事早就成了!婉婉不解地看着她。

趙嬷嬷繼續道:“這事也要從九年前說起……”

話說那一年太守府辦了中秋宴,裴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那時年僅六歲的裴五娘便跟着父母一起來赴宴。

只是中途裴五娘突然不見了,怎麽找也找不着,裴夫人便說裴五娘在荷花苑,引着衆人往荷花苑走。誰料剛剛走進荷花苑,便撞見了光着身子、渾身上下只着一條亵褲的唐枕。

婉婉呀的一聲,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唐枕?”

趙嬷嬷眼帶笑意,“對,就是少爺。”

那一年中秋的月格外圓,照得荷花苑裏滿地銀霜,因着是裴夫人帶人來尋,其中有不少兒郎女眷,還有丫鬟仆從提着燈籠跟随在側,浩浩蕩蕩一群人,愣是被唐枕一人堵在了荷花苑門口。

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唐枕光着身子專往女眷跟前撲,一邊闖一邊喊,“本少爺在荷花苑洗個澡,你們這麽多人還提着燈籠來,不就是想偷看本少爺完美的身體,本少爺現在滿足你!”

荷花苑外頓時響起一片女眷的驚叫,更有兒郎叱罵唐枕瘋癫混賬不知羞恥,一邊罵一邊護着女眷們往後躲,只有裴夫人還在喊“我是來尋女兒的”,問他有沒有見到裴五娘。

唐枕理直氣壯,“荷花苑自來是本少爺的地盤,每日都有人守着,怎麽會有你女兒在?噢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想偷看本少爺洗澡,所以拿女兒當借口對不對?”

不止是裴夫人,在場所有女眷都鬥不過唐枕,畢竟她們又不是市井裏慣會對付無賴的民婦,對上唐枕這種潑皮竟然沒了辦法。

趙嬷嬷嘆息道:“那場夜宴前,少爺的名聲差歸差,倒也不至于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在那晚之後,少爺的名聲才徹底壞了的。”

婉婉若有所悟,“所以,唐枕那一晚是為了裴五娘?”

趙嬷嬷颔首,“少爺當時的衣服,全裹在裴姑娘身上。他那般,是擔心有人闖入荷花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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