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寫一個故事

大雍寧正三年, 安州府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天地霜白一片, 厚厚的白雪堆積在地面,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沒過腳踝的坑洞。

所幸安州府是個富庶之地,這大雪又只下了一場便停了,倒沒有給當地百姓造成多少不便。

“只是……城外那些流民就慘咯。”

大清早,一個戴着厚厚帽子的老人家趕着驢車往城外而去,在他前邊,有一隊披堅執銳的官兵匆匆往城外奔去。

老人家經驗豐富, 一看他們匆匆去往的方向,就知道他們是幹嘛的。

驢車上,小臉凍得通紅的小孫子問他,“爺爺,流民為什麽慘?”

老人家在撲面而來的寒風裏眯了眯眼, “這些天冷啊!”

小孫子用力點頭, “昨晚我跟阿爹阿娘一起睡, 好冷好冷,阿爹把門窗都關緊了, 阿娘把所有衣裳被子都抱出來裹上……我才睡着的。今天沒有昨天那麽冷了。”

老人家:“是啊, 昨晚冷啊, 城外那些流民,也不知道凍死了多少個。”說罷搖搖頭, “怕是數不清咯, 得數數能活下來幾個吧!”

小孫子天真地問, “為什麽會凍死?”

老人家嘆氣,“咱家是磚瓦房,都要凍壞哩, 那些流民住在草屋裏,吃也吃不好,衣裳都沒幾件,哎……”他一指前邊匆匆跑遠的官兵,“看見沒,那些就是去城外收屍的。”

小孫子懵懂地看着,他并不懂得凍死的真正含義,只仰頭看着爺爺的背影,“爺爺我們要去哪兒?”

老人家揮揮鞭子,驢子拉動車子跑得更快了些,小孫子聽見他道:“去幫忙收屍哩,做點好事給老天看看,以後老天爺就會庇佑你咯。”

驢車一路跟着那些官兵出了城,來到上一任太守為那些流民設立的安置點,老頭子眼睛不太靈光了,睜着看了老半天,發現那一連片的草屋裏并沒有屍體滿地的慘狀,到處都好好的,但并不是因為屍體都被搬走了,老頭看得明白,那些草屋裏連個陶罐都沒剩下,顯然是所有人都在這場大雪降臨前就搬走了。

老頭子奇怪了,那麽多流民,都去哪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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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兄你心眼也太好了,那流民少說也有五百個,養活那麽多人可不容易。”

春風樓二樓包廂內,裹成個球的趙四正不停歇地往火鍋裏撈肉片,肉片被滾水燙得微微卷起不停冒着熱氣,再往香料上一沾,嗦進嘴裏那叫一個暢快。

趙四連吃了十幾片,邊吃邊含糊不清地跟唐枕說話。

“你吃慢點,小心噎着你。”唐枕将溫好的酒提起來倒給他一杯,說道:“什麽心眼好不好?我那不是想找人去給我蓋塢堡嗎?人多一點,我塢堡才建得快嘛!”

趙四朝他豎起大拇指,“唐兄你也真是神了,你怎麽知道昨晚會下大雪?”安州府地處偏南,一百年來也就有過幾次下雪的記載,還都是幾乎瞧不清楚的薄雪片,誰能料到能下這麽大一場雪,可把他們這些沒見識的纨绔子弟稀罕着了。

“昨兒個齊兄坐在窗口看了一晚上的雪,今兒個就得了風寒。”趙四嘲笑了一把,“我就不同了,我只在窗上開了個小口往外看,瞧瞧,我還裹了件狐裘呢!”

“是是是,你比齊兄聰明多了。”唐枕敷衍了他幾句,對他道:“那五百個流民我都收下了,待會兒我會讓人去衙門走程序,你幫個忙叫他們趕緊蓋章。”

趙四咦了一聲,“你要那麽多人幹什麽?”

唐枕:“我跟他們簽了契書,以後這些人,年輕力壯的男人充作部曲,老弱婦孺做些養蠶織布的活兒,我那個塢堡裏不是還有莊園?那麽大個地方總不能叫我家裏人去料理吧!”

趙四哇了一聲,“你收這麽多人,銀錢吃得消嗎?”

流民絕大多數都是良籍,但是這些人都變成流民了,也不在乎被賣進莊園為奴了。時下不少世家大族裏的部曲都是奴隸,只有立了大功才能被賜予姓氏脫離奴身。百姓活不下去的時候,自賣進莊園裏也是條活路,只是今後這一生過得如何,就全看主人家是什麽性情了。

趙四以為唐枕是買了那些人,唐枕見狀解釋了一番,才道:“不是大不了再賣幾間鋪子。”

唐家雖然沒了官職,但也還是士族,士族是能夠擁有自己的封地和子民的,只不過土地大小和子民數量都有限制,這些人入了唐家,他們的賦稅就由得唐家交納,同樣的,他們田地裏的收成也要給唐家交稅。時下許多世家大族為了避開人頭稅,會将這些子民用各種法子變作奴隸,奴隸就是私有物,不必交稅了。

唐家所能擁有的子民數量有限,再多就會引來官府的注目,因此那五百流民中只有一半能入唐家,另一半在名義上只是唐家的雇工。

唐枕想,現在先這樣吧!等哪天真亂起來,什麽戶籍都亂七八糟,誰還會管他那座塢堡裏塞了多少人進去又練了多少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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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枕外出,婉婉也沒在家裏閑着。今日沒有前兩日那麽寒冷,她裹着大氅帶着幂籬就出門了。

馬車一路往城西而去,最終出了西城門,停在了位于西城城郊的那片工地上。她掀開車簾看了眼,朔朔寒風中,工地上卻熱火朝天,打地基的、搬木頭的、推石頭的……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男子們衣裳單薄,還因為幹活出了一身熱汗,婦人們有的幫忙搬卸貨物,有的露天架起爐竈生火煮飯……

婉婉還看見一些不到人膝蓋高的小娃娃跑來跑去地幫忙拾柴火,明明每個人幹的都是辛苦的活計,但人人面上都沒有愁苦之色,有的只是疲憊也掩不住的熱切。

這就是……唐枕口中懷着盼頭過日子的人?

婉婉看着看着,忽然明白唐枕為什麽會喜歡了。因為只是看着這些人,竟然會覺得心裏暖融融的。她不覺看得入了神,直到翠梅一聲呼喚才将她叫醒。

在翠梅示意下,她遠遠看見工地上有個斯文清秀的男子,正指揮着工人将一旦灰撲撲、黏糊糊的東西從桶裏挖出來鋪在地上。

那東西奇怪極了,一路鋪還要一路有人用一種一端扁平的鐵具将之刮磨圓滑,在冬月寒風裏,那些鋪在地上的東西很快就幹透變硬了,婉婉發現,最前面的地方竟然已經變成了一條平整的路,還有人在上面來來回回地走,似乎在驗證那東西能承受多大重量。

那斯文清秀的男子正是沈喚,他本來只是個書房裏舞文弄墨的文生,自打跟了唐枕之後,覺着自己倒越來越像個武夫了。天氣這麽冷,他卻幹活幹得出了一身汗,正要拿袖子摸一把臉上汗水,低頭一看袖子上沾滿了泥塵,沈喚嘆了口氣,得,回去又得從上到下洗一遍。

“沈先生你看,那是不是東家的馬車?”

沈喚側頭看一眼,就見挂着唐字的馬車車窗內有個女子正朝這邊看。沈喚眼睛一亮,忙過去打招呼,“嫂子。”

婉婉立刻問出了心裏的疑問,“那是什麽?”

見她手上所指,沈喚立刻道:“那是水泥。”

水泥,一種加了水攪拌後混入沙石鋪在地面上,就能把地面變得又硬又平整的東西,又省力又實用,比那些世家找人從遠處運來石子磨平鋪地可方便多了。

唐枕怎麽能想出這樣好的東西呢?

翠梅問她在想什麽,婉婉便嘆氣,“唐枕究竟還有多少奇妙之處是我沒有發現的?”

翠梅覺得這話很熟悉,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啊,這不是那話本裏的嗎?叫什麽霸道王爺的。

想起婉婉在房裏是怎麽霸道地制住唐枕的,翠梅莫名覺得自家小姐和那話本裏的霸道王爺融為一體了。

馬車停住,終于到了家門口,翠梅也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暗道自己真是魔怔了,怎麽竟想這些奇怪的東西呢?

婉婉下了馬車回到家,立刻讓人尋來朱娘子,問她那四個人怎麽樣?

朱娘子道:“已安排她們去織房裏做事了,只是我瞧着都有些悶悶不樂的。少夫人,那四個人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嗎?”

婉婉搖頭,轉頭回了房裏。

那四個人,是當初唐家下獄時,被歹人趁機欺負了的侍女,這種事情時常發生,婉婉記得以前讀過一本書,忘記是什麽名字了,只記得那書上記載了不少歹人會在女子外出時用盡手段誘奸她們,這種人通常不會負責,女子受了辱只能自認啞巴虧,因此後來便有人專門著書,教導女子不得外出,就是為了防止被歹人誘騙。

這也确實避免了不少女子受罪,但以前婉婉讀那本本書時,總覺得哪裏不對,可要她說,她也說不出來。

後來說與唐枕聽,唐枕便道,這書是詭辯。

婉婉問什麽是詭辯。

唐枕就說,詭辯就是偷換概念,将一個果轉嫁到別的因上。

于是婉婉明白了,女子被誘騙被欺壓,分明是歹人的錯,可是著書之人,卻将錯誤歸結到了女子身上,他不去斥責歹人的錯,不去著書教導世人約束男子,反倒責怪女子不該外出抛頭露面,仿佛是因為女子抛頭露面才引得男子犯錯。

那四個侍女也是這樣,明明不是她們的錯,明明那些歹人也受了懲罰,她們卻還在折磨自己。

——你的腦子有時候會騙你,只有心裏的感受才是真的。

唐枕的話在耳邊閃過,婉婉點頭,“不錯,那四個姑娘就是被自己的腦子給騙了,我要告訴她們,她們沒有錯。”

婉婉思來想去,忽然提起筆,決定給這四個姑娘寫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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