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下雪了
入了冬月, 天氣便一天比一天冷了。
婉婉晨起推開窗子時,就看見窗下結了一層霜, 冷冽的寒氣撲面而來,凍得她一個激靈,口中呼一下冒出了一團煙霧,連眼睫都好似沾染了霜氣,婉婉搓了下手。心裏想着:唐枕前幾日說是去看地,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回來。
翠梅這時匆匆進來告訴她,“小姐, 夫人要、走了!”
婉婉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翠梅口中的夫人是誰,她猶豫片刻後,披了件滾白邊黑色鬥篷離開了宅邸。
接沈氏離開的馬車就停在南城門口。
冬月的清早街上清冷,只有三兩路人披着寒氣匆匆往前走。
婉婉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馬車前的沈氏,相比起一個月前, 沈氏相貌清減了些, 卻沒有以前那種羸弱病氣, 她穿着件藏青色衣裳,立在那兒如同一棵即将抽出新芽的春樹。
婉婉原本想要勸說, 但在見到沈氏的模樣後, 她那些話語終是一一咽了回去。
似乎察覺了她的到來, 也似乎只是習慣性地回頭看一眼,沈氏一轉身, 就看見了遠遠站着的婉婉。她微微驚訝, 片刻後溫和了眉目, “娘還以為婉婉不會來了。”
婉婉慢慢走近,“我只是來送你一程,我不會跟你走的。”
她警惕地看了眼周圍, 發現馬車附近除了崔嬷嬷和兩個丫鬟外并沒有其他人,有些驚訝地動了動眼睫。
沈氏聽她這樣說,語氣有些黯然,“娘知道,你還在怪娘。”
婉婉搖頭,“我并不怪你。”在沈氏驚訝的目光中,她繼續說道:“唐枕和我說過,大多數父母會有掌控子女的天性,只是有的能克制,有的不想克制。你克制不住,我不會怪你,但我也不會再事事聽你安排。”
沈氏深深看着她,“你倒是事事聽他的。”
婉婉搖頭。她也不是事事都聽唐枕的,比方唐枕說十八歲才算成人她就很不贊同。她問沈氏,“你真的要離開安州前往錦州?這一路山高水遠,錦州就一定安穩了嗎?”
之前她想去錦州,那是因為抱着跟唐枕一起做逃犯的準備,既然這裏的朝廷容不下他們,那就只能去錦州避避風頭了,可是現在不同,錦州州牧自立為王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萬一哪一天就被朝廷派兵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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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想摸摸她頭發卻被避開,她手指微頓,只碰了碰婉婉額前翹起的一根小小發絲,“亂世之中,何處又能安穩呢?至少你表哥在錦州頗有些依仗,留在安州,無權無勢只是任人宰割罷了。”
婉婉道:“唐枕說已經看好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他說會在那裏建起塢堡保家小安寧。娘,你和我一起去吧!”
沈氏搖頭,“你信唐枕,我信沈從。我不再強求你跟着我前往錦州,你也不必勸我。”
婉婉神色暗淡下來。
“那爹呢?你今後真的不管他了嗎?”婉婉只在車裏看見堂弟。
提起顧中朗,沈氏神色便冷了下來,如同檐下冰霜,寒氣能紮進人骨頭縫裏。“當年我娘家還有些勢力時,他顧中朗千求萬求将我迎進門,後來我娘家勢微,他便翻臉不認人,以我無子為由奪了我掌家權,這男人天生薄情寡義,他不将女人當人看,我又何必将他看成是個人?”
“你那時還小,好多事不知道,我娘家是被人冤枉的,先帝查也不查,就将我父母兄嫂處斬,婉婉,你運氣好,唐家運道也好,遭了大難竟還能這麽快出來,一家人都得以周全。我不同,我忘不了那仇恨,我心裏盼着這大雍朝早日傾塌,盼着那上面的人早日被德廣王踩下馬。”
這才是真正促使沈氏離開安州前往錦州的原因,有了別的選擇,她再也不願留在仇人的統治下。
這些話沈氏從未對婉婉說過,對着婉婉震驚的模樣,她眉眼軟和下來,在她耳邊輕語,“婉婉,娘沒有能力為父兄報仇,只能寄希望于德廣王,寄希望于你表哥,可你不一樣,你不算沈家的人。唐枕既然願意将那些産業都轉到你名下,說明待你也是真心實意的。”
沈氏對唐家、唐枕沒有任何情誼,因而在唐家下獄後她毫不猶豫撺掇婉婉遠走高飛,可是現在唐家既然已經安然無恙,婉婉又鐵了心跟着唐枕,她自然不會再勉強,“好好跟唐枕過日子,萬一,将來若是有個萬一,就來錦州尋我。”
婉婉目送着馬車在薄薄晨霧中遠去,她回家途中轉去顧家附近看了眼。
顧家還不知道沈氏已經離開,仍是一片寧靜,只能隐隐聽見容姨娘指桑罵槐的聲音。
婉婉讓馬車轉回唐家,途中經過春風樓,吳掌櫃正好出門來,跟趕車的朱二打了個招呼,“朱小哥來接東家啊!”
朱二只是趕着馬車路過而已,一聽說東家在春風樓,立刻勒馬停下,朝車裏問了一聲。
樓上包廂裏,唐枕一碗酒幹下去,引得面前一群纨绔子弟一番喝彩。
“唐兄酒量還是一如既往啊!”
在唐家陷入麻煩時,面前這幾個朋友雖然不能都像趙四那樣明面上站出來,但也暗地裏幫了不少忙。唐枕清楚,要不是這幫朋友,彼時無所依仗的婉婉,根本不可能打點到牢獄中去。
唐枕平日裏大大咧咧,但在這種時候卻不是個吝惜口才的,給面前這幫朋友敬了一輪酒,又說了好一番感謝的話,他自以為人家冒着風險出手幫忙,自己只說幾句感謝的話遠遠不夠,畢竟雪中送炭難,這些朋友可是必須好好珍惜認真維系的。正想着該怎麽答謝他們,就見其中幾個人高馬大的嗚嗚哭了起來,其中尤以趙四哭得最動情,淚灑衣襟不夠,光是撸鼻涕的帕子就用了好幾條。
“唐兄啊唐兄,你我相交莫逆,這本是應有之義,何須這些感激的話?”
“是啊唐兄,只要你将來發達了不忘拉拔我們一把就夠了。”
“不錯不錯,宋家打壓你家生意時我也幫忙了的,茍富貴勿相忘啊!”
誰都覺得唐家不可能再起來了,但是這些朋友卻沒有絲毫介意,仍是跟往常一樣玩笑,說着說着還要相約一塊去梨園聽戲,包廂裏一時鬧哄哄熱鬧得緊。
對于這些善意,唐枕照單全收,不過他今天還有一件事要說,“我總覺得安州要不安穩了。之前為了幫我娘子籌錢,你們出了不少錢幫忙,但我不能坑兄弟啊,我現在願意雙倍收回來。”說着他看向其中兩人,“齊兄劉兄,兩位家裏應該要遷往都城了吧?”
齊劉二人點頭稱是,說最近家裏也在處置産業。倒是趙四一臉不以為意,“唐兄多慮,那些叛賊亂黨能看出安州府是塊好地,朝廷能不知道?”他壓低聲音道:“悄悄知會各位一聲,朝廷已經派兵前來安州府,聽說有十萬大軍呢!那些反賊亂黨敢來安州府,就叫他們有去無回!”
聽趙四這樣說,其他人紛紛激動起來,“趙兄消息可準?”
趙四扇着扇子肯定道:“千真萬确!”
“太好了,有了十萬大軍坐鎮,再沒有比安州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我聽說唐兄買了塊地要建塢堡,唐兄也別折騰了,有十萬大軍在,怕什麽反賊亂黨?”
“趙兄父親要當上太守了,消息不會有錯的,我要回家知會父母一聲。”
“是該說,我可不想離開安州,那麽多産業賤價處置了我也心疼啊!”
“到底是從小長大的地方,去了京都也不知是好是壞!”
“哎,早知有十萬大軍要來,我們還急什麽,這回我爹娘該高興了,總說我一日日無所事事,我這不就帶了個好消息回去?”
衆人說着說着紛紛起身告辭,想要回去通知家人。
唐枕與他們一一告辭,最後拉住趙四問他這事确定不?
趙四拍拍胸膛,“唐兄還不信我?我是親耳聽見孫刺史和我爹商量這事的,還說文書都下來了,上邊要安州準備建幾個供将士們居住大營,還要撥下錢糧呢!”
唐枕有些驚訝,“那這十萬大軍歸誰管?孫刺史嗎?”
趙四搖頭,“當然不能,有兩位将軍和一位督軍。”自打錦州那位州牧反了之後,朝廷尚在掌握中的幾大州府便沒有州牧了,而是将軍權與政權分開,如今的孫刺史就沒有軍權。
趙四勸道:“唐兄,以前是很多世家和地方豪強建塢堡,可是後來不是驗證過了,再強的塢堡也沒有城池軍隊管用,我看你那塊地在郊外,太危險了,不如還是留在城裏住吧!你現在那座宅邸也太小了,還是租的,哪一天就被屋主收回去了,我家有座宅子也在城東,不如……”
“夫君。”婉婉提着裙擺走上二樓,鬥篷上沾了些薄雪。
唐枕于是跟趙四告別,幾步跳到婉婉面前,幫她吹掉肩上薄雪。
唐枕:“怎麽才十一月就下雪了?”
婉婉也奇怪,“咱們這地兒十幾年也不見下一次雪,今年真奇怪。”
唐枕溫熱的手指捏捏她冰涼的耳垂,“冷不冷啊你?”
婉婉靠在唐枕懷裏,唐枕身上暖洋洋的,像個大暖爐一樣,“夫君,朝廷派大軍來鎮守,我們還建塢堡嗎?”唐枕那些朋友高談闊論,婉婉還沒上樓就聽見聲音了。
唐枕肯定道:“當然建,怎麽不建?”
在唐枕心裏,靠着大軍保護,總歸不如自己有人手有堡壘來得可靠,現在他爹可不是太守了,凡事都得考慮周全。
“今天這麽冷,你出來幹什麽?”唐枕一算時間,“你今天葵水不疼了?”
婉婉搖頭,而後把沈氏離開的事說了。
唐枕驚訝一瞬,贊了一句,“其實也挺好,你娘她有自己的主見,又有行動力,還能狠下心,她以後不會過得差。”要是連岳母這種女人都過不好,這世道該得讓多絕望啊!
婉婉卻不再提起這件事,她提議道:“建立塢堡需要很多人手,夫君,今年冬天太冷,也不知會不會凍死人,不如将那些流民招來建塢堡吧!給他們一分活幹,他們就能活下去。”
這是以工代赈的思路,唐枕沒料到婉婉能想到這一點,他有些自豪,“我們小花臉可真是又善良又聰明。”
婉婉便側頭看着他笑。她想,唐枕看見那些可憐人能有盼頭活下去,一定會覺得開心吧!她就喜歡看唐枕開開心心的。
兩人十指交扣,在稀稀落落的風雪中,漸漸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