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早上,葉輕舟接了通葉母撥來的電話。

葉母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精神些,葉輕舟聽到後邊兒人聲嘈雜,就問:“媽,家裏很多人?”

“你二叔家的小玲前陣子不是有談朋友了嘛,今天人家上門來說親了,我擔心你叔母忙不過來就來幫襯幫襯。”

葉輕舟聽得出葉母的話裏挺興奮的,老人家就是這樣,喜歡到處湊湊熱鬧。

“小玲?那小妮子才多大啊,九三年的吧,才剛剛二十就要結啦?”葉輕舟一邊上網看資料一邊答腔。

“二十也不小啦,訂訂親過一年就差不多啦,我十八不到就嫁給你爸咯──”

葉輕舟其實很少和葉母聊這麽多,他們倆母子說實話,感情并沒有多深厚,甚至曾經有段時間比起陌生人也沒好多少。直到葉輕舟上大學了,徹底長大了,才慢慢地把這段母子情再撿起來。看多了生老病死、子欲養親不在的事兒,過去那些藏在心裏的事兒就沒這麽糾結了。

葉母現在在老家裏住的房是老爺子走前留下的,說是分給長房的。那片地兒靠沼澤,不怎麽值錢,所以當時幾個叔伯也沒反對。孤兒寡母的,橫豎還是一家親戚,也沒真想占誰便宜。

葉母難得等到葉輕舟不忙著挂電話的時候,難免就聊得久了些,稀稀拉拉地說了堆事兒,毫無懸念地就轉到了葉輕舟的終身大事上。

“之前你說的那個曼……曼什麽的,到底談得怎麽樣了?”

葉輕舟一聽葉母提起這事兒就頭疼,“媽,不是早告訴你,我跟陸曼早就是過去的事兒了麽?”

葉母人老年長,平時生活上不會丢三落四,就對某些事情常選擇性失憶。

“我知,我知,真是……那女孩子我知,不要了也好,我也不太滿意。上次我去你那邊住,看見我都沒叫幾聲,去你房子還是你給她打掃,她就坐著看電視,哪家媳婦是這麽當的──”

葉母說的是三年前她難得來B市看看兒子,當時陸曼還沒搬進員工宿舍,和葉輕舟一起在外面租了間房子住。

說真的,那兩周對葉輕舟來說簡直就是個噩夢,細節不提也罷。總之,他覺得陸曼後來态度轉變這麽大,也許跟這件事兒也有點關系。

“好了,媽,都以前的事了咱別提了。”

葉母聽到這話也就收收聲,轉而羅嗦到別的事兒上去。

葉輕舟這陣子剛好因為許多事情心煩,也就有些敷衍,葉母平時對兒子都有點小心翼翼,今天是因為一開始葉輕舟主動跟她攀談,才得意忘形地唠叨多了。

挂了電話後,葉輕舟就沈浸在一堆病歷和報告之中,不知道是誰以前說幹外科舒服的,沒手術的時候閑閑無事享受人生──這對主任以上級別也許适用,但是對他們這些小醫生而言,一天四臺小手術、三天一臺大手術,錢是上面的收,活是下面的幹,這已經是醫院裏的潛規則。

等整理完了今天的報告,葉輕舟伸了伸懶腰看看時間,早就過中午了,食堂也沒吃的了,只好去樓下便利店買了份便當上來。

他走進電梯的時候湊巧碰到了展倩。

“現在才吃飯?”展倩笑笑的看他,幫他按了按鈕:“是去七樓吧?”

醫護人員專用電梯裏就他們倆,靜了一會兒,葉輕舟問:“去找趙晴晴?”

“沒,來拿份資料就走。”然後電梯“叮”的一聲,展倩看他說:“我到了,先走了,掰。”

“掰。”

葉輕舟看著女人的背影,電梯門逐漸合上,關上了那一道從外頭照進來的光。

展倩自從那次旅行後,去科室的次數比先前少了很多。跟葉輕舟說話時也變得客客氣氣的,像是故意拉開一段距離。

葉輕舟想起那次在旅行中展倩送給他的橡木串珠,那手鏈後來他擱在哪兒自己都忘了──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難怪趙晴晴老說他,看著溫溫潤潤,其實有點敗絮其中。

葉輕舟自己也認同這點,但事實上他是怕別人對自己太好。

從小到大的經歷告訴他,欠錢能還,千萬別欠人情。要不然到最後就算把自己賠上了,對方還能成天在你耳邊叨念,總歸就是你欠的,你不還就不是人。

對夏少謙,葉輕舟在一開始其實也有這樣的感覺。

可是漸漸地,他發現那種感覺已經變質了──拿現在來說,他看見展倩就想躲,他覺得是自己沒早把話說清,讓人家表錯情,弄得倆到後來都尴尬得不成。

夏少謙何嘗沒有讓他覺得壓力,他甚至在有時候會生出一個念頭──要是當初他們沒再見面,他會不會就能別這麽煩了。

但是,他一想到跟夏少謙錯過了,就覺得會少了什麽,心裏滿滿的失落、無助。

這世上有個人,會讓你覺得,認識他真好,遇見他真好,能跟他一起打游戲、扯蛋,他的喜怒哀樂你都看過了,并且為之牽動,他皺個眉,你的心就能打鼓;他笑一個,你會覺得一片晴空萬裏,其他的都不能算個事兒……

這到底是什麽?他會不會只是太孤單了,只是想要一個伴兒?可是,在先前他的眼前明明有比一個男人更好的選擇,他卻偏偏放不下他。

晚上,葉輕舟約了趙晴晴去吃東北菜。

趙晴晴開了兩罐酒,背景那麽嘈雜,她也沒影響胃口。葉輕舟看她吃下第二盤餃子,用筷子擋擋她,“哎,別窮吃,我問你的事兒好歹說一兩句人話呀──”

趙晴晴鼓著腮幫子看看他,一把放下筷子,拿起杯子灌了口酒,打聲嗝後說:“葉輕舟你琢磨了幾天,就總結出了這麽點,我實話告訴你,沒治了,寫棄療書呗。”

“趙晴晴。”葉輕舟把她杯子奪走了。

趙晴晴不耐煩地瞥瞥他,兩手撐著臉,“葉輕舟,你不就要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戀麽?我現在明明白白告訴你──不是。”

“……真的?”

“你丫就是個雙性戀。”趙晴晴拍拍桌子:“酒拿來。”

葉輕舟沈默地瞪著她,把杯子遞出去,“喝死你。”

這頓飯吃了很久,趙晴晴叫了一堆菜,葉輕舟都吃不下了,還看她一口一口往嘴裏塞。慢慢地葉輕舟也擔憂了,他看趙晴晴又要叫碟菜,忙攔住服務生道:“別聽她的,結帳結帳。”

“葉輕舟,說請吃飯的是你,咋又不讓我吃了?”

“你一米五三的胃才幾升,吃爆了我給你接個豬胃上去啊?”

趙晴晴趴在桌上,揉揉肚子,小表情有點痛苦地幹嘔了下,葉輕舟趕緊給她拿起旁邊的垃圾桶,坐到她旁邊給她拍拍背:“別吐地上了,難為人家收拾的,看看你、看看你……”

趙晴晴往後靠在葉輕舟肩膀上,跟喝高似的懵懵一笑,說:“老葉,其實啊,我真有點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

趙晴晴挑個眉,“羨慕你,有個人,默默地暗戀你十年八年的,不求名份,但求身體,不求錢財,但求愛情……唉,可惜了,我咋就不是個帶把的,要不哪輪得上你?”

葉輕舟白了白她,想想道:“你現在說的輕松,如果有一天,你真碰上個女的,愛你愛得要死要活,我看你能不能跟你爹媽交待。”

“我爸媽?”趙晴晴點點頭,“是啊,你說的是。感情的事兒哪這麽容易,人家爹媽才是通關大boss,紮一刀,就能把你打回原形。”

“……”葉輕舟靜了一陣子,看趙晴晴又要喝,忙把杯子罐子都挪開了,“別喝了,明早還要上班。”

趙晴晴這才沒往自己嘴裏灌黃湯了,她看著桌子,低聲說:“老葉,我老實跟你說,其實我一開始挺不贊同你跟夏少謙的。”

“為什麽?”他以為像趙晴晴這種大學時候三天兩頭泡同志酒吧,暗地裏還有一幫子好gay密的,對這事兒應該很寬容了才對。

趙晴晴淡淡笑了笑,說:“我跟你說,人都是這樣的。就像我跟你,因為是朋友,很鐵很鐵的朋友……就算你要長得跟孔慶翔一樣,我都能把你說成劉德華;你要做錯啥事了,我能睜眼說瞎話,死挺你到底,哪怕有一天,你要是不小心撞死個人,我也一定會先把你往死裏抽一頓,再跟你讨論怎麽藏屍。”

“……”

她接著道:“同性戀什麽的,說得容易。你看美國,這麽開放的地方,一年到頭還不是鬧著同性戀維權,我跟你說吧,這世上只要有人在,就沒有什麽是完全自由的地方。有的人明白地排斥,是道德上不接受,有些人寬容,那是出於人道主義,總歸看下來,那都是別人的事兒,事不關己的,我管你喜歡男的還是喜歡條狗,戀屍我都不在乎。”

趙晴晴伸手過來拍了拍葉輕舟的掌心,“但是,如果是我的鐵哥們兒碰上這事兒,我就不能這麽淡定了。我們自己做醫生的,傳染科那兒以前也輪轉過。你看看,同性戀得艾滋的,明面上大家一概同情,心底想什麽,我們都清楚。就像你的事兒,我也會想,如果今天是我兒子碰上了,我能這麽冷靜麽?”

“我跟你說吧,我不太能。因為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知道,這社會是帶著有色眼鏡的,好的時候感天動地,殘酷的時候簡直沒法想象。我不是因為怕丢人,我是擔心他,怕他會因為不結婚升不了職、怕他暗地裏受人指指點點、怕他遇人不淑、怕他沒孩子、怕他的生命因此而不完整……”

葉輕舟沒說話,轉而卻又看趙晴晴把語氣一轉:“可是,你看看,現在異性戀也沒見得多好。結婚的離婚,男女關系混亂的說出來能比鳳姐還雷,結婚前房子車子煩死人,結婚後婆媳丈母娘樣樣都能折騰瘋,其實,事事都有兩面,端看你自己怎麽拿捏,怎麽把握,最重要的是,別違背自己的心。”

趙晴晴轉頭看葉輕舟靜靜的,笑笑地去捏了下他的臉,“我問你,還記得周娜娜麽?去泰國做變性手術的那個。”

聽趙晴晴說起來,葉輕舟也還記得這麽個人,是幾年前他們醫院裏的一個病患,胰腺炎入院的。看外表還真不知道原來是個男的,當時看證件照,護士大姐還以為這野妞兒耍人呢。

“你還跟他聯系?”

“怎麽可能。”趙晴晴挑挑眉:“當時他腹腔清洗是我負責的,他後來跟我說了點他自己的事情。他好像是高中畢業後就自己工作存錢,做什麽我就不知道了,總之他湊了十多萬,悄悄去曼谷變性,回到老家時,他姥姥第一個看見他就說──啊,哪兒來的俏女郎呀!”

葉輕舟被趙晴晴那惟妙惟肖的語氣逗笑了。

“你看,不是老人家都不能接受,也不是所有當代社會人會認同,為你好的人始終會理解你,不管你是什麽樣的。”

“那你想想看,你何必去管不愛你的人怎麽想,而去傷愛你的人的心?……”

趙晴晴的這一番話,葉輕舟在長久後一直記憶猶新。盡管趙晴晴自己的感情路多番坎坷,但是阻隔在他們前的各種外力再怎麽強悍,要是連雙方都有問題,這段感情又怎麽能維持這麽多年。

以前葉輕舟老覺得趙晴晴對曾大偉太苛刻了,現在想想,也許是曾大偉賺大發了,能找到這麽個女人……

葉輕舟今天經過醫院大堂的時候,剛好看見了上周開過刀的李大爺。他走過去跟老漢打了聲招呼,其實這李老漢面相也不是太老,說話也是溫溫和和的。葉輕舟聊了幾句,才知道原來這個李紹峰最早以前也是知識分子,後來碰上文革,沒這福氣上大學,去了鄉下工廠裏,一待就是一輩子。

這時候他那個養子走過來,葉輕舟看他手裏拿著個包,訝異問:“你們要辦出院了?”

年輕人看看老頭兒,低低頭說:“嗯,我跟阿叔讨論過了,打算回老家治,這裏費用太高了。”

單一化療療程就要八九千,整個療程就要十萬,加上後續康複費用,一般老百姓還真難以負擔得起。

年輕剛說完話,老頭兒就搖搖腦袋,擺手說:“不治、我不要治了……”

小夥子皺皺眉,聲音高了起來:“哪能不治啊,你甭說了,我就是賣腎也給你治,這事兒我一定不會聽你的。”

葉輕舟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那年輕的一只手卻始終抓著那皺巴巴的掌心。

剛才李老漢跟他說,這小夥子是他在垃圾山裏撿的,七八歲養到現在,比親兒子還親。盡管沒有明說,那眼裏的暖晖看起來不止是在說親兒子的神情,有的親密只有情人間才會表現出來。

葉輕舟親自送他們到醫院大門,他看著來來往往的車子、路人,沒有人停下來看他們。

這種感情,勝似血親更勝親人,也許在所有人眼裏看起來如此畸形,他們終能找到容納自己的一片地。

他想起了那天在公園的晚上,夏少謙看著他坐進車裏,後來又過來敲了敲他的車窗,說了句什麽話。那可能是一句告白,也可能只是單純地囑咐他小心開車。

那一瞬間,葉輕舟覺得自己被什麽力量灌滿了。

他摸索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才想起來他把手機放在休息室了,就跟急不及待的,他急沖沖地掉頭跑回醫院,連電梯都沒時間等了似的,一口氣跑到了七樓去。

葉輕舟想,他錯了。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夏少謙不理他了,他不是在疏遠他,也不是在沖他擺臉色、發脾氣。

夏少謙是在等,等他的回應。

葉輕舟覺得自己這腦子真太不靈光了,他就顧著想自己了,卻從來沒有站在夏少謙的立場去思考過。他糾結著、彷徨著,這些事兒夏少謙全都經歷過,那時候的夏少謙,更加地孤立無援,甚至,他身邊沒有一個等待他、愛他的人存在。

葉輕舟拿著手機的時候,手指都有點顫抖。

陳奕迅的《十年》在耳邊重複循環了好幾遍,還忽然被掐斷了。

斷掉的時候葉輕舟的心驀地涼了,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他會不會是來不及了,會不會是錯了。

是不是,夏少謙已經對他徹底失望了?

葉輕舟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麽難受過,這種感覺除了在老爺子過世後就再也沒有過了,他用手臂擦了下眼,又锲而不舍地撥了幾次電話過去。

不知試了第幾次後,電話終於通了。

“夏少謙!”葉輕舟像是怕被人搶去先機一樣,幾乎是吼地把話給急急說出來了:“咱倆處吧!!!”

手機那一頭靜了很久,葉輕舟覺得自己像法庭上待審的嫌疑犯一樣,他的額頭都滲出汗來了。

過了幾十秒,那一頭終於想起了一把略嫌尴尬的聲音:“葉醫生是吧?那個,我是小可……”

葉輕舟:“……”

小可:“……”

小可:“是這樣的,咱老總在裏邊開刷呢,正罵在興頭上,他老人家怕波及無辜,才叫我聽的電話。”

葉輕舟:“……”

小可:“我看,你要談的事兒,好像……還挺緊急的,要不我進去給你請示請示?”

葉輕舟覺得自己從沒這麽挫過,想把自己淹死在福爾馬林裏的沖動無比之強烈,他帶著過度激動後的抖音,說;“沒、沒事兒,我、我挂了。”

小可“喂”了好幾聲,葉輕舟就等不及地把手機給按掉了。接著葉大夫就轉個身,對著牆狠狠地把腦袋往上重重一磕!

“接電話!接電話!有本事搶男人沒本事接電話!”

好死不死地某人專屬鈴聲又響了起來,把葉輕舟給吓了一跳,差點就把手機給扔飛出去了。

他看著那來電顯示,總覺得上面那大大的“夏大款”三個字從沒這麽霸氣威武過,葉輕舟吸足了一口氣,抱著必死的決心,把指頭一按。

果不其然,下一秒某個人暴躁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葉輕舟你孵蛋啊,接個電話你跑到馬勒戈壁上去了?給你十秒,要不是什麽要緊事兒你就皮繃緊點兒等我去收拾你──”

“那個,夏少謙。”葉醫生恍惚地有種逼良為娼的凄涼感,他抖著嗓子,嗫嚅了一下,跟蚊子叫似地說:“你看,要不……”

葉輕舟隐約能感受到那股濃濃的羅剎氣息,搶在最後一秒之前,他咬咬牙豁出去道:“咱倆一起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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