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手術室裏,只有儀器運作的聲音和偶爾響起的絮絮交談聲,幾小時後手術中的警示燈熄滅了,生命體征一切穩定後,兩個助手把患者推了出去。

葉輕舟在休息室裏摘下了口罩,拿出櫃子裏的手機看了看,除了幾條廣告短信和一些無關緊要的未接電話之外,就沒有那個人消息。葉輕舟背靠著牆蹲下來,百無聊賴地翻了翻信箱,他們倆最近的一次聯絡是這周前,還是他主動發的短信,問對方吃過了沒有。

有經驗的人都該知道,這是邀人一塊吃飯的節奏,可拉下去下一條短信就接著兩個字“吃了”。下午四點吃過毛玩意兒,葉輕舟當時就惱了,但是就是沒拉下臉再發下一封過去把人損一頓──夏少謙在躲他,這意思已經擺得夠明顯了。

那天他們在機場分開的時候,明明感覺還好好兒的,跟以前沒什麽不一樣。

為什麽……就突然遠了呢?

角落的男人煩惱地支著腦袋,他幫夏少謙想過了無數個可能的理由,然而心底總有個聲音一次次地告訴他,夏少謙可能是真的要跟他慢慢斷了──這種情況葉輕舟并不陌生,別說身邊的人有過這樣的經驗,他和陸曼當時就是這麽出問題的。

一開始是各自忙,後來就見面的是時間少了、漸漸地一天都不見得通一次電話,跟著再見時就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本來互相最熟悉的人彼此逐漸疏遠,然後,就是一個分手的短信,寥寥幾個字結束了十年的感情。

他跟夏少謙之間還遠不到那程度,就是因為這樣,他們之間的聯系更加脆弱。

葉輕舟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連兩天在醫院加班後,他今天比以往早些下班,或者說這才是他真正的下班時間。從醫院開車到夏少謙的單位平時半小時用不著,今天難得有機會體驗了一下下班堵車高峰,等人到夏少謙公司樓下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情了。

葉輕舟在車內幹坐著,拿著手機盯了老半天,就沒下定決心按下去。

你說吧,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堵在人家公司樓下特地找他吃頓飯聊聊?現在三歲小孩都不信這套了。

有時候,人的大腦就是這麽愛自作主張的東西,它總是先給你把事情決定了,操縱著你的四肢,指揮你的下一步行動,等你的理智回過神來的時候,簡直恨不得掰開這腦子裏裝的是啥玩意兒。

還在糾結呢,手機卻自己響起來了。

葉輕舟手忙腳亂地接了電話,就聽見夏少謙的聲音說:“你在那兒幹嘛呢?”

“啊?我……”葉輕舟跟被人抓奸在床似地擡起頭四處亂瞟,夏少謙像是在他身邊安裝了攝像頭一樣:“別找了,我在公司樓上,是小可下班時剛好看見你。”

小可就是夏少謙旁邊那個長得特別标致的小秘,別看人家那年紀輕輕的,聽說兒子已經三歲了,前陣子還跟夏少謙透露出要給孩子選哪個早幼班的煩惱。

辦公室裏,夏少謙從大班椅上站起來走到那一整排的落地窗前。從二十七層看下去,下面的一輛輛車子就跟一塊塊的小樂高一樣。

世界這麽大,哪怕靠得再怎麽近,要一眼找出一個人,卻依然那麽難。

葉輕舟想起了前幾天趙晴晴塞給他的幾張照片,他翻開車子抽屜邊講電話邊找了找,“就──上次咱去玩的相片,趙晴晴洗了出來,讓我拿幾張給你。”

“……”

“夏少謙?”

夏少謙臉上的表情也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怎麽的,擦得發亮的玻璃上隐約透出一個男人的倒影。那男人臉上挂著個淡淡的笑容,有點自嘲,有點無奈。

“我在。”他走開遠離窗前:“我一會兒有個會要開,要不這樣,你把照片拿去樓下櫃臺那裏,我一會兒叫人拿上來給我就是了。”

葉輕舟聽到這話兒臉上的神情忽然滞住了,“哦……這樣。”他都沒發覺自己的聲音有多落寞,“那我就放在個信封裏,你記得去拿。”

“嗯。”

葉輕舟有種說不清的尴尬感覺,沒講兩句就打算挂電話,夏少謙卻在這時候喚了聲:“葉輕舟。”

葉輕舟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應了聲“哎”,等著夏少謙把話說下去。

夏少謙指尖裏轉動的鋼筆掉了,他像是也在等待什麽,最後,無聲地嘆了聲:“沒事兒,我挂了。”

手機自動結束通話,葉輕舟愣是在車裏呆坐了老長時間,一直到收停車費的大叔不耐煩地敲了敲車窗,問:“你還要不要停車?一小時七元,不停就別霸著位置了。”

葉輕舟連聲說了不好意思,轉著方向盤就走了,最後,那幾張照片也沒記得送出去。

隔天一早葉輕舟就到醫院了,只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葉大夫前一天明明走得比誰都早,今天一大早怎麽頂著雙黑眼圈呢。

葉輕舟才剛把包擱下,前面接電話的護士拿著聽筒轉回頭探探腦袋:“葉醫生在不在?病理科那兒找您呢。”

葉輕舟接了電話,趕過去二號樓病理科的時候,那裏的幾個醫生已經圍在一起讨論了。

“葉醫生來了,你來看看這個。”坐在熒幕前的病理醫生讓出了位置,葉輕舟連喘都沒來得及喘就快步到前面,熒幕上列著幾個冰凍切片,葉輕舟用鼠标放大了畫面,就看見那成堆的深色細胞琳琅滿目。

後面的醫生走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還好你昨天切除得很完整,沒污染手術視野,避免了癌細胞擴散。一會兒跟你說,血液科的譚醫生來了。”

葉輕舟慢慢坐回椅子上,想到差點可能發生的事兒,不禁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這個病人就是劉大仁前幾天轉給他的,一個六十幾歲的老漢,幾個月前因為不明原因發熱在當地醫院診治,查了幾次都沒查出病因,後來轉到B市又從軍醫醫院轉到他們這裏,上周才照出腹膜後長了個包塊,因為性質不确定,消化科那兒素來謹慎就沒敢抽液,幾個科室醫生讨論了幾天,決定開腹探查。

結果那塊東西不是囊腫,是個淋巴瘤。

葉輕舟很慶幸手術中沒出纰漏,要是把腫塊戳破了污染了腹腔,導致癌細胞擴散,追究下來他們昨天執刀的保不定都要躺槍。

跟內科和血液科的幾個醫生讨論了一陣,決定把病人先轉到血液科去再說。

葉輕舟因為很在意這件事兒,下午時又特地去血液科關注了一下進展,那時剛好譚醫生就在要找患者家屬簽署一些文件。

葉輕舟就看見譚大夫跟一個年輕人在病房外說話──那人年紀看著還有點小,二十出頭的模樣,或者才十幾歲,總之模樣看起來就還很青澀,穿著件汗衫工褲,看樣子是從工地趕過來的。

“你就是病人唯一的家屬?”譚醫生翻了翻那些證件,又不明所以地看看他,“你是李老師他外孫?怎麽不同姓氏?”

“我是他養子。”那年輕人說到這事兒有點回避的模樣,看到葉輕舟走過來就停了。譚醫生就說:“他就是昨天給李老師主刀的葉輕舟醫生。那一會兒我給你說明一下情況,談談後續的治療方案,你看看怎麽打算。”

接著,譚醫生就跟葉輕舟一起轉身去旁邊的醫護人員工作室,給葉輕舟倒了杯開水後一起在椅子上坐下:“那個李紹峰的狀況不太樂觀。”

“你說病情?”

“病情、經濟狀況、家庭,哪一樣都不樂觀。”

葉輕舟已經知道那病人是淋巴瘤三期,癌細胞轉移到肝髒了,這李老漢是下崗工人,這病醫保賠不了多少,早聽說之前到處看病已經花不少錢了。可是病人家屬的事情,他就不太清楚了。

譚醫生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哪,這我也都是聽說的啊,無憑無據。”

“到底什麽事兒?”

譚醫生摩挲著下巴,又看看後邊兒後,才有點意味深長地說:“剛才那個小夥子,長得挺精神的。聽消化科那邊出說的,其實……”然後湊到葉輕舟耳邊把話給說完了。

葉輕舟一下子把兩眼睜圓了,看看對方,擰眉道:“你們城市異聞看太多了吧?扯個蛋呢。”

“你這麽激動幹什麽。”譚醫生坐回椅子上,喝口水後說:“誰說只有異性戀才能老少配了,以前不是聽說山東還是哪兒的也有差不多的。”

葉輕舟耳邊嗡嗡響著,想到剛才那個瘦高的年輕小夥,有點沒辦法跟床榻上那個病恹恹的老漢聯系在一起。

“聽說老頭老婆早死了,好像有三個兒女,因為這事兒那老頭家裏都跟他斷絕關系了,要不你看,病成這樣了,兒子女兒沒一個露面,家屬欄上還是別人給簽的字。你說那小夥子也是怪了,老頭子要家纏萬貫那還有理了,可我看資料上老頭子還領著社會扶助金,一個好孩子有手有腳的,至於貪人家那麽點錢麽……”

葉輕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走廊上的,他整個人到現在還有點懵,剛才譚醫生将那些話的時候,他就像是被揪住了尾巴一樣,心裏還荒唐地想著對方是不是故意說給自己聽一樣。

他是同性戀麽?葉輕舟敢說,要真有個男人現在在他面前扒光衣服,他肯定能把隔夜飯菜都嘔出來,可是要換成……葉輕舟覺得這事兒太懸了,他不能想象自己跟別的男人,可是一旦想到某個王八蛋,他就覺得沒底,知道夏少謙可能避著他的時候還失落了一晚上。

他昨天深夜時還想什麽來著?對,葉輕舟還想,如果夏少謙打算放棄了,那麽一開始幹嘛過來招惹他,弄得他想到以前的事兒就揪心,現在也不懂得怎麽面對他。還有,那天那個吻到底又算什麽?親了就跑,人幹事?

葉輕舟在經過病房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往裏頭看了一眼──

醫院裏床位向來緊張,一間普通病房能塞下五六張床,連走道上都有。房間裏挨著走道邊上的一張床,那個年輕小夥手裏端著個碗,一勺一勺喂著床上的老漢,旁邊的大媽還盛贊了一句小夥子孝順。

葉輕舟看著那畫面,恍惚地想起小時候那個像廢墟堆裏一張床,日暮西山,周圍都是冷的,暖的只有那口湯還有情人的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