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石板上有雨滴砸過的痕跡,江南煙雨朦胧,這些天是鴉族世子遺孀——唐氏的出殡日。

得蒙天道厚愛,鴉氏一族自正德年間因知府鴉簡發跡,從此成為邊顯縣一大望族。然而百年之後,名門望族逐漸沒落,輪到族中第十二代世子這一代,卻因世子出海遠洋不幸遇難,主心骨倒下,一時之間族中大亂,越顯混亂冷清。雪上加霜,前些天,世子遺孀重病早逝,如今碩大個鴉族,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只剩下五歲的世女遺孤。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就是再不忍,那遺産都會被這幫子狼心狗肺的瓜分完畢。倒不如——你收養了侄女,也好添一個仁慈名頭,改明兒鴉棠長大,再把那遺産交還也不遲。”三叔母眼睛睨成勾起的細線,“你就是太過老實,你要是真心疼侄女,合該自己養着。哎喲,你說小丫頭命怎麽這麽苦啊!可憐我那嫂子,年紀輕輕嫁給了鴉氏,為家族嘔心瀝血,怎麽就去了呢——”三叔母聲淚俱下,從襟口抽出手帕,抹着眼淚,好一個柔情嬌弱又善良的江南女子!

三叔父沉着一張臉坐在陰影裏想了很久,等他眼神恢複清明,重重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好!就這麽幹!”站起來的寬厚身體遮住了大堂裏半扇影子,黑暗中的三叔母眼角泛起精光:“你早就合該這麽想!”夫妻二人拿定主意,就帶好紙筆從家中出發。

鴉族祠堂內,幾位長老正坐在左右兩列椅子上,主位的太師椅上坐着族長,他面色不愉,看着堂下跪拜的一溜小輩,閉起眼睛嘆了口氣:“唐氏還沒出殡呢!你們這是作甚!”他拿着拐杖狠狠跺地,“啪”一聲響,驚得下跪的幾位叔叔伯伯舅舅虎軀一震,又吓得邊上候的各家媳婦一陣哆嗦,就連祠堂偏房裏守靈的鴉棠,也從又冷又困的夢中驚醒了。

整個灰暗的偏房內,此時仿佛空蕩無人。但若是你仔細睜大了眼往裏瞅,可能就會發現烏黑沉重的棺材板後面陰影中,跪坐在蒲團上的幹瘦小人兒。這小孩梳了一個古板的圓髻垂在腦後,看起來是婦人該有的發式,父親母親一死,世女成了族中繼承人,發式的改變意味着她重于年齡的身份。

雙手細瘦如火柴,膚色蠟黃偏黑,世家之女,不該是這副寒酸難民模樣。鴉棠小時不懂,再來走一遭人生,往事真相,全明白了。寬厚的粗布貼着幼嫩的肌膚,黑色的罩衫就像籠子,壓得小孩喘不過氣。冰冷的屋裏,小孩子擡起頭,只見那灰漆漆的小臉呆滞,然而一雙眼黑白分明,烏黑亮麗的眼球裏彌漫着瘆人的精光。

不小心探一眼,仿佛就被吸進深淵似的。來送飯的小草不小心瑟縮了肩膀,心下暗想自己看錯了。天真無邪的世女,怎麽會有那般可怖的眼神呢?

雖然心下安定,但小草還是快速把托盤放到世女腳邊,跟打發一只小狗似的:“來,吃飯吧。”

輕飄飄的玩弄語氣,就差沒伸出擺擺指尖勾一勾。

鴉棠沒動那碗飯菜,哪怕飯中有平時吃不到的雞腿和熱粥,那粥裏還漂浮着肉香,對于餓了七八天的小孩兒來說,無異于盛宴佳肴。

沒有想象中吞咽口水的聲音,也沒有了急促伸出的灰髒髒的小手。丫鬟小草直覺不對,她平時是大房裏伺候的,本不該派到這兒當個送飯的奴婢,大房之所以每日派她來送飯,不過是為了顯得周全些。小草想到這兒,又壓住了心中的火氣,她知道,自己不能壞了主子的好事。

呸!不過是個克爹克媽的賤玩意兒!給她這兒擺什麽譜呢?要不是老爺看中了世女背後的財産想要收養,誰稀罕這孤星?

心裏不屑,面上還得逼着自己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小草細着嗓子,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放低了姿态蹲下身來:“世女,怎麽不吃飯啊?”她嘗試着靠近鴉棠,就準備等這小丫頭露出不安或者難為情的神态,就以世女身份唬一唬她。

世女性子軟糯,最好拿捏。

空氣中是食物的香味,腹中空空蕩蕩,嗅到濃郁噴香的味道,肚子應激響起了一陣陣鼓聲。五歲小孩子的身體,力氣早已經被饑寒交迫耗光了,再加上在靈堂裏跪拜了一整夜,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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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鴉棠清楚她不能吃這食物,因為食物裏有毒。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那大概是鴉棠生命中最溫暖的一個寒冬。仿佛九天之女踏着白雲降世,她見到了不同于這個世界的光彩,因為那抹別樣的色彩,心裏仿佛受了蠱惑一般追了上去。于是,她的人生徹底得到了改變。

也是因為改變,往後的歲月裏她時常因為體內餘留的毒素和病弱的身體,變得越發畏畏縮縮和自卑自責。

鴉棠想到這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往事不堪回首。幸好,上天給了她第二次機會。

指尖刺進幼小的手心裏,針紮般的疼令身體多了點精神。然後身體受不了還是習慣性分泌了口水,鴉棠忍着食物的香氣,将口水艱難吞進腹中。

聽到唾液吞咽的聲音,小草眼睛亮了。果然,世女還是太小了,小孩子嘛,哄哄就好了。以為時機成熟,小草顧不得禮儀,直接取了地上的碗筷挑起飯菜,飯菜轉眼之間已經怼到世女的嘴邊,眼看着快成功了——

“啪嗒!”清脆的瓷器落地的破碎聲音。

空氣仿佛凝固了,小草詫異瞪大眼睛望着前方。祠堂正院裏,正在斥責族內争先恐後領養世女的小輩們的族長忽然噤聲。此時正輪到被挨批的三叔父漲紅了一張臉,正待解釋呢,族長不出聲了,吓得他行一個跪叩首。

“安逸,什麽聲音?”族長耳目靈敏,他剛才仿佛聽到瓷器打碎了。

伺候在族長身旁的安逸沒一會兒回來了,他的身影出現在衆人眼中時,只見身後還藏了個小不點。

“回老爺,是食器不小心打碎了。”安逸一身灰色長衫,畢恭畢敬回複。

三叔父心裏有些生氣,剛才竟然因為一個食器吓得他跪叩首?他遷怒于安逸:“不就是一個食器,打碎了重新買一個是了?”三叔父話出口,衆人心裏不禁嘆氣——真是個蠢貨,安逸是族長親信,自小領在身邊培養長大。若真是個簡單打碎食器的事情,用得着聲勢浩大說出來嗎?

果然,三叔父話畢,一個細聲細語的童聲響起:“不是食器打碎的問題。”聲音鎮定自若,雖稚嫩卻沉穩,“是菜裏有毒。”

一席話剛說出口,大房當場變了臉色,他壓着怒氣和焦躁帶着幾分威脅:“棠兒,這話誰交你說的?你可知道,胡亂扯謊意味着什麽?”

老大迫不及待跳出來,三叔父才明白,喲,今這兒鬧的,敢情是給大房連累了。他不忿:“兄長你可別吓唬孩子,五歲奶娃正是童言無忌之時!”

大房氣得甩袖,心中大罵:棒槌!這個大棒槌!他不屑理三叔父,也料定一個五歲孩子必定不懂下毒為何物,只作揖面向族長躬身:“我鴉涉天地良心,定有小人利用幼兒無知從中挑撥,懇請族長查明原因,還我一公道。”

族長擺擺手,沖鴉棠招手:“棠兒,到我這兒來!”

鴉棠邁着細碎腳步,不緊不慢朝族長走過去,舉手投足間,雖見稚嫩,但顯禮儀。族長暗自觀察着,心裏不禁暗嘆:果真是瑾兒的繼承人,小小年紀,在父母雙亡不久還能如此鎮定自若的孩子,将來前途不可限量。

之前倒是傳言道:世子遺孤怯懦膽小,堪不起家族衆望,故而族中才有長輩提議道,擇一親長代為收養教導。如今只怕傳言不實。

族長将心之所念沉入腹中,待鴉棠行至他身下,多了幾分真心的慈愛,仿佛連話語也柔和了:“棠兒,說說吧,為何菜中有毒?”

鴉棠知道,此時所有人目光必定緊盯自己。她也感受到族長細微變化中的淺薄善意。為何菜中有毒?她能說前世被那人帶回現代檢查出身體裏長期堆積慢性毒素嗎?以至于後來,鴉棠學習藥理,對于藥物氣味敏感,小草将飯菜堆至面前那一刻,幾乎下意識間,濃烈的苦澀就侵入鼻腔。

這毒,下得太過淺薄,當年沒察覺,全因還是不知人心險惡的幼童。若她通曉人情世故,不會那般愚蠢天真。

鴉棠當然不能說,毒是自己聞出來的。

江南人皆迂腐,這世界裏判斷事情非黑即白,就連人的眼睛中,也只能有“黑、白、灰”三個顏色;然江南人崇拜天神,信仰刻在骨子裏。

衆人眼中,灰敗羸弱的孩子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輕輕搖搖頭,欲言又止,最終吐出一句話:“娘告訴阿棠,不能說的,說了,天神責罰于阿棠。”清澈的眼光蕩漾,不似扯謊的樣子。

圍觀的長輩吓得退後一步,大夥皆知,鴉棠的娘,那位命比紙薄的唐氏,早已咽氣封棺。這話什麽意思?莫非唐氏生氣久病卧床之際,就已經預料到後事?猛然地,後脊背一陣涼氣蒸發,頓時空氣一片寂靜。

族長心思深沉,他望着衣着樸素甚至有些粗糙的鴉棠,不知回想起什麽,神色陷入思考中。

“罷了,安逸,帶世女下去休息吧。”族長擺手,安逸領着鴉棠剛要走,又被喊住。

“帶回我家中吧,交至老夫人,小小年紀,想來,唐氏也憐惜,不忍她在那繼續跪着。”族長說完,各家變了臉色,若族長收養了鴉棠,那世子的遺産?

“等一下!”大房慌張了,他鞠了一躬,腳步顫抖,仍然僵直了脖子發問族長:“唐氏早逝,如何能告知鴉棠下毒?飯菜是我派人送的,族長大人,我懷疑,棠兒受人指使!”

“這其中必定有蹊跷!求族長大人明察!”大房跪了下去。他一跪,妻子也跟着跪了下去。二房平時惺惺作态,假仁假義,面上的功夫皆要做足。更何況,分世子家産這種事,說白了誰不想呢?

給世女下毒?有趣!二房緊跟其後随即跪下:“求族長徹查此事,還我大哥一個清白!”一個接一個,竟然全都跪下,望着下面烏壓壓一片人影,族長閉上眼睛。

罷了,再風光的大族,流傳到現在,也只剩一些狼心狗肺的纨绔了。

安逸牽着鴉棠的手一緊,他在發怒,亦在憐惜世女。忽然間只覺得手心有些柔軟的癢意,低下頭發現世女仰着天真的小臉在沖他笑,仿佛該安慰的人是他。

“安叔叔,不要緊的,娘親會保護我。”她腼腆一笑,黑黃的小臉竟然有些可愛。

安逸伸出大掌摸了摸鴉棠的腦袋,鴉棠知道,安逸不信她,只當作小孩子的懂事罷了。鴉棠真不怕,鴉棠甚至有些興奮,其實她扯上自己娘親的時候,就已經設計好陷阱,只等獵物往下跳了。

重活一世,沒有什麽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了,也再沒有什麽能讓鴉棠害怕的東西。這可是她重新來的頭一遭戰役阿,那可得好好玩兒。以前該彌補的遺憾可以彌補了,該收拾教訓的人,也可以一并處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正式開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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