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都起來吧。”好一會兒,族長睜開眼睛,心下思忖着如何應付今天一事,原顧及大房臉面,沒成想,這害人的比被害的更嚣張,真是前所未聞之事。卻不想,一聲清脆的孩童聲音冒了出來。“族長,您就答應大伯,讓他查一查吧,棠兒信任大伯不會下毒害我,棠兒也想知道幕後者。”鴉棠放開安逸的手,走到了中央。

小小的身板嚴肅板着臉,行了一個跪叩首,當即向下拜去:“求族長還棠兒與大伯一個公道!”她年紀雖小,聲音洪亮,平時說話都輕言細語的世女,現下當是鼓足了所有力氣,方能喊出這一嗓子,在場之人耳朵一震轟鳴,緊接着,心下敲起了鑼鼓。

“鴉涉!”族長聲音淳厚,被點名的大房忙擡起頭來。“既然世女亦為你求情,那今日老夫就查出真相,還你一個清白!”大房鴉涉自鴉棠開口起,後背就不知怎地一直流汗,直到擡起目光看清族長的威嚴,生生打了一個冷顫。

“謝,謝過族長。”鴉涉連話都講不利索了。他忽然擔心起來,原以為小兒信口雌黃乃是別人教唆,現在看來這小孩恐有幾分機警。再機警,也沒用了,憑一個小孩,又如何分辨出菜內有毒呢?鴉涉之所以要查出真相,除了阻攔族長收養鴉棠,他還想知道暗地裏針對他的人是誰。

想到這裏,銳利的光藏了一半掃射了周圍的人一圈,他忽然發現安逸的臉上帶着憐憫。憐憫?莫非是當年這從路邊拾來的小乞丐?

“帶人上來。”族長一揮衣袖,安逸已經将候在一邊不住哆嗦的小草領上前。

“族長饒命啊族長!這毒奴婢真的不知情!”小草自上到正院裏,一句話沒敢說,聽到飯菜裏有毒時更時差點昏過去了。丫鬟性命不值錢,小草知道今天非死不可了。小草涕泗橫流,跪倒在祠堂之下,她擡頭不敢望族長,只是忽然想到老爺說起的話。

還是半個月前,老爺就差她去給世子遺孀送飯了,那時小草還是大房姨奶奶身邊的丫鬟,老爺那晚将她留下,第二天升成了大丫鬟,還派了差事:“別人做這事我不放心,你也知道,這唐氏卧床已久,我心疼孤兒寡母,正是你替我做最好不過。”小草一時之間感動于老爺的菩薩心腸接下了此事。

可這前幾天,唐氏剛走,老爺又把她召回房裏:“唐氏交給你那東西在嗎?”小草忙把唐氏的遺言拿出來。小草經常送飯,又按照老爺要求未曾透露過名姓,因此唐氏真心對她感激得緊。遺言只有一張紙,上面寫道:天道無常,唐恬命薄恐怕時日無多,只可惜了五歲的幼女,希望好心人能夠多多幫襯鴉棠。如若願意将其收養,更好不過,到時只需拿着收養文書到邊顯縣郊外一莊子上找老福,便可得到唐氏遺産一半的嫁妝。

小草卻不識字,但她多了個心眼,私下将此信給了二房內交好的丫鬟鸾兒看過。鸾兒讀完信,兩個丫鬟面面相觑噤住了聲。好半晌,鸾兒咽下了緊張的口水:“小草,你可知唐氏的身份?”小草一臉茫然,鸾兒壓低了聲音:“整個江南最富有的唐家,聽說過沒?”

小草的瞳孔驀然放大:“難道?”她又很快搖頭否認了自己想法,“怎麽可能,若那個唐家,怎舍得把女兒嫁給鴉族?”如今鴉族越發沒落,這種富可敵國的大家族小姐,又瞧得上邊顯這小地方的“名門望族”?

鸾兒聽完神秘莫測笑了,也不解釋,她摩梭這紙張:“小草,你信不信?這小世女,沒幾日活了。”小草連忙捂住鸾兒的嘴:“你這小蹄子,小心禍從口出!”

自老爺看完唐氏遺言那一日起,老爺就變了。每日裏給世女送的都是些清湯淡水,有幾日更甚,直接攔住她不讓送飯。“可是,老爺,族裏送飯這差事,是您接下來的。若是這樣做,叫人發現難免落人口實。”小草話剛說完,就看到鴉涉陰毒着一張臉,那表情滲人,聲音飄渺,好像被風吹散:“照我吩咐踏踏實實做着,族裏那群披着人皮的畜牲,誰有閑工夫管這些。”

鴉涉說完這些話的次日,族裏來了重要人物,小草聽前院的說,好像領了什麽旨意。那天以後,世女成為了鴉族未來的繼承人的消息在邊顯縣大街小巷傳開。小草又恢複了送飯,然而取飯點換了個地方。

“賤奴!”一則響亮的耳光将跪在地上的小草扇趴在地,她只覺頭昏眼花,唇上感覺濕噠噠的,一摸,竟然是漆黑的血液。這一打,将小草從數日前的回憶中抽離出來。待小草回過神,耳朵裏只剩下族長的聲音了。

族長平靜嘆了一口氣:“便是走神也罷,你又打她作甚!”三叔父小聲嘀咕:“拿個丫鬟出什麽氣啊!”鴉涉猛然轉頭瞪了三叔父一眼,三叔父摸了摸脖子,退後兩步。

Advertisement

小草這邊被打出鼻血,或許疼痛令人清醒,她如今跪在堂下,忽然就明白了當初鸾兒說的話——小世女,沒幾日活了。此時再望着鴉涉,小草恨自己豬油蒙了心,這碩大個院子,果真是吞人骨頭的。她不過被老爺青睐半月,血液竟也跟着變冷了。這時節乃夏末初秋,小草甚覺秋意漸濃,否則,她怎獨自個心底發了寒呢?她抹幹淨血,只聽堂前一聲喊:“小草,老夫問你,這飯菜下毒一事,可是你所為?為何所為?”

小草慢慢挺直脊背,雪白的肌膚上黑了一塊,她緊緊攢住袖口,咬着嘴唇哭道:“回老爺,奴婢便有通天手段,也不敢有那蛇蠍心腸謀害世女。飯菜下毒一事,奴婢不知情!”說完,小草的腦袋重重磕在地上,只聽“咚咚”作響,擡起額頭來,又增許多血痕。

鴉棠自小草被帶上來,就一直暗中觀察着,待看到大伯打了小草,眼底波光動了一下。乃至小草說完,不等其他人發問,鴉棠狀似天真開口:“我相信小草姐姐,母親卧病塌上時,小草姐姐就常常帶飯菜來偷偷看望娘親和我。她待我是極好的,娘親告訴棠兒,我可信姐姐。”鴉棠說完,小草低着面的眼角流了一滴淚。

三叔父仿佛聽了笑話:“棠兒,你可千萬不要被小人所騙。府裏上下皆知,當初送飯這差事,可是老大争着要的。怎還偷偷摸摸呢?莫不是,幹了不見得人的勾當?”三叔父最後幾字壓在鴉涉心頭上,鴉涉當即指着三叔父大罵出口:“鴉媮!你莫血口噴人!”

鴉棠望着再次争吵的兩位叔伯,面上帶了緊張害怕,又夾雜一絲難過,小孩子的聲音怯怯的:“叔伯,你們別打了!”二人好似完全沒有聽到小孩子的話。族長大掌一拍案桌:“祠堂之內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兩人猛然收聲,跪拜在堂下。“目無尊長!罰你二人大會結束,就把祠堂裏外打掃一遍吧!”族長說完,三叔父松了一口氣。又聽族長再道:“親自打掃!誰若幫忙,逐出家門!”這一下,整個祠堂裏,安靜得能聽見落針的聲音,再無人敢造次。

族長緊接着問小草:“你若不知飯菜有毒,為何逼喂世女食物?”食器破碎前後發生之事,安逸已将細節告知于他。

小草咬咬牙:“是老爺讓我這麽做的。”鴉涉生氣得擡起手臂,看到族長的雙眼又放了下去,他規規矩矩跪下:“我并無此安排,望族長明察。”小草哭道:“是老爺說的,世女已幾日未曾進食,如今再餓瘦了,只恐怕會有閑言碎語怪罪老爺。老爺還說......”小草膽怯望了鴉涉一眼,又噤聲。

族長忍着怒氣:“他還說了什麽?”小草不敢出聲。

族長:“我在這兒坐着呢!”小草慢騰騰開口:“老爺還說,如今對世女好些,收養世女就是囊中之物,到時候世子留下的遺産,自然也屬于他。老爺還說,那遺産将來有我的一份!”

話說到這裏,族長氣得面色鐵青,二房一臉看笑話,鴉涉面色灰暗,看小草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活剮了。鴉涉想不明白,這賤奴身家性命都被捏在自己手裏,怎會這般無忌。小草抵着頭,誰也不知道她怎麽想到。

倒是鴉棠,有人看向這位年紀幼小的世女,只見她滿眼淚水,挂在瘦小的身板上更顯無助可憐。

鴉涉打死不承認自己下毒,可小草的言辭讓他的下毒動機已經一目了然。族長派安逸前去調查大房近來的采買,安逸沒過一會兒,帶着大房姨奶奶房內的嬷嬷來到了祠堂。

“老爺,一月前大老爺房內的秋月姨娘小産,正是這位嬷嬷去藥房拿的藥材,藥材中有一味天花粉,還有一味朱砂。世女脾胃虛寒,服天花粉乃是大忌。”短短一席話,信息量頗大,這已然證明鴉棠飯菜裏的毒是天花粉,且與大房有關。

安逸說完,族長看着堂下的大房,眼底失望至極:“毒害世女,你可知送至官府什麽罪過?鴉涉,現如今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鴉涉跪在堂下,他面頰煞白,雙拳緊握,他料到世女幼小膽怯,族內無法無天慣了,更何況深知下的是慢/性/毒/藥,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出來,世女好好站在這裏自是無恙,族裏又能拿他怎麽樣呢?只是他沒料到小草會叛主,畢竟江南有一句話“叛主奴婢永不再用。”鴉涉再望着安逸,他忽然直起腰板擊掌:“好計謀!”

鴉涉放聲大笑:“我承認下毒不假,但也不至于喪命,棠兒這不是好好的嗎?若是送去官府,上下打點又何妨?我只好奇一事,族長大人,莫要養虎為患才好!棠兒尚且才五歲,對食物認知都未全,何談看得出毒藥?莫不是早有小人抓住這把柄設計,将我鴉族從中分裂,再取漁翁之利?”

鴉涉說完指着安逸:“你十歲在路邊乞讨,世子看你可憐将你拾回家,哪想到你狼心狗肺,世子前腳剛走,後腳便謀劃起世子遺産。若無別樣心思,早告知族長下毒一事不好?非要親自讓世女冒險指出?是想加深我的罪名嗎?”

鴉涉越說越激動:“世子在世,你便得他信任,更與世女密切往來,我如今倒是想岔了,這收養棠兒長大的人可以是鴉族內部的人,亦可以是鴉族的養子!”最後一句,将安逸完全定了罪,指向了衆人的對立面。

安逸身姿挺拔,當年的小乞丐如今已成為族長親信,他在院落裏安靜地站着,若是忽略他的身份,如今再看外貌氣質,真乃翩翩少年郎一枚,誰會想到這樣俊秀的少年曾經是一個乞丐呢?若不是鴉涉點出,衆人只怕被他蒙了眼。

一時之間,看他的眼神增添了警惕。

對于鴉涉的指責,安逸意料之外有些茫然。茫然之後,他站在院落不卑不亢:“安逸絕不知毒藥一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向天神發誓,但妨有此想法,斷子絕孫不得好死。”誰都沒想到,這安逸竟敢拿天神發誓。

鴉涉對此無話可說,天神是江南所有人的信仰,傳說中世界本是五彩缤紛的,因為人類觸犯天怒,天神親自降世收走色彩,從此,江南人的世界變得單調冰冷,就連血脈中的溫度也漸漸消失。

“就算你敢拿天神發誓,誰又敢相信,你是異教徒呢?”鴉涉沒想到,此時替他說話的竟然是二房。二房素來僞善,他本不屑為伍,實在看不慣那假惺惺的模樣。可是,二房的心智算計,也是他遠不及的。

二房鴉博這麽一攪和,整個堂內的人對安逸警惕中多了排斥。

此時安逸孤立無援,就連族長仿佛也陷入兩難境地,他自是可以保全安逸性命,但如何幹淨地全身而退,族長做不到。或許說,他沒必要頂着衆怒保安逸一個人,畢竟,鴉涉鴉博二人的話有理有據。

在這片凝滞氣氛中,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鴉棠笑了。那個剛剛還哭泣可憐的世女,此時笑容璀璨,甚至提升了原本只有兩分的可愛。鴉棠笑了,鴉棠又收起臉上笑容,她走到安逸旁邊望着衆人:“安逸與下毒一事無關,我可以作證!”鴉棠口齒清晰,連态度也端正自然,遠遠望去,竟然有幾分肖似唐氏。

“一個五歲娃娃,拿什麽作證?”鴉博當即笑出聲,他柔下面部露出一個微笑,“世女,你莫被小人所騙了。鴉族與你乃是血親,還會害世女不成?”說着,鴉博沖鴉棠伸出手:“棠兒,來二叔這。”

鴉棠無視鴉博舉起的手,她行禮面向族長:“既然二叔也知道我是世女,族長就不該以五歲娃娃的身份看我。鴉氏一族以鴉簡大人發跡,族史中記載道‘鴉簡三歲能文,五歲與秀才辯論獲勝’,莫不成,鴉簡大人當年也是識人不清的五歲娃娃嗎?”

鴉博面色尴尬,鴉棠接着說道:“鴉族與我是血親不假,可我也知‘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同樣道理,若是血親想害我,不比外人來得容易些?譬如?下毒的飯菜裏不止有天花粉一味藥,還有一味草烏,那草烏用來烹制了雞腿,可誰都知道,草烏做法鮮有人會,煮不好,可要人命的。”

鴉棠剛說完,鴉涉睜大了眼睛:“草烏?什麽草烏?”他當即向族長跪下,“我是有下毒的想法,然而萬萬沒有如此狠毒。”族長不語,剛才鴉棠說出草烏時,他分明看到鴉博一瞬間變黑的臉色。族長心底發涼,鴉氏一族,看來當真要亡。

想到這裏,族長不免轉頭看鴉棠,小小年紀舉止自若,遇事從容不迫,若是世子,該有多好?他擡擡手,只是此時不好派安逸查事了。他叫來一個仆從:“你去找大老爺,就說我要查鴉府最近一月內各方的采買賬本。”族長還未說完,鴉博之妻穆氏先跪下了。

兩行清淚從穆氏眼中留下,這位年輕貌美的婦人跪伏在地:“秉族長老爺,奴家午飯貪吃,家母從西南寄來草烏,确是給奴家補身子用的。”草烏這味藥,邊顯罕見,前不久娘家托人帶來草烏,這事幾房的妯娌都知曉。

到如此,鴉博一言不發,跪在穆氏身旁。族長嘆了一口氣,擺擺手讓仆從下去。好半晌,整個祠堂內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族長好像精神老了許多,他望着地上跪的大房二房,慢慢吐出一句話:“家規還是送官府,你們自個選吧!”

“且慢——”鴉棠擡眼,烏黑的瞳孔中是堅定銳利的光,“族長都不查一下事情緣由,就這麽倉促下決定嗎?”于情于理,所有人都知道,族長如此做不過顧及整個家族,但鴉棠徹底寒了心。沒有人問她的意見,也沒有人關心她這個受害人,哪怕頂着世女的身份呢?在所有人眼裏,她也只是懷璧有罪的稚童罷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腳。

五歲小孩插手,族長倒想起一件事情來:“世女莫非還有別的意見?老夫忽然想起一事,鴉涉說的對,世女從何得知食物中有毒的呢?究竟何人告知?”

鴉棠早就知道,這事不弄一個說法出來,她還是那個任人宰割的肥羊。鴉棠此時也無所謂再裝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孩了,哪怕行情大變,她還是她,也不怕別人來查。

“棠兒早說過,娘親告知棠兒的,可你們都不信!”鴉棠嘲諷一笑,“昨夜母親托夢,夢裏仙樂飄飄,雲蒸霞蔚,一片祥和之景中,母親出現站在雲端告知于我,她受天神庇佑,如今去了天界整日無憂,我不必多加挂念。臨走時,母親曾告知于我,心誠則靈,只要我終日信奉天神,就會得到自保的本領。若有人害我,必定派九天之女降世救我。”

鴉棠一字一句說完,整個祠堂鴉雀無聲。

大人們一臉難耐,終于族長忍不住:“你這孩子,莫是發了癔症不成?”年長些的婦孺終于忍不住捂嘴偷笑:“照世女這麽說,唐氏給你那自保的本領便是識毒了?”

鴉棠接道:“正是。”祠堂裏的各位哄堂大笑,笑聲不絕于耳,安逸忙行至院落裏護住鴉棠。

鴉涉仿佛抓到了把柄似的指着二人:“大家都可看到了啊,這安逸不僅設計我鴉氏一族,還蠱惑世女,其心可誅!”

鴉棠擡起臉:“大伯不信?”

鴉涉:“當然不信,小兒信口雌黃,何來信任之有?”

鴉棠再拜族長與各位長老:“棠兒何曾胡言亂語過?難道行為舉止,真像得了癔症?族長若是不信,自可親自測驗,為何要今日在此堂前辱我?”

鴉棠:“既如此,只能請九天之女降世救我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