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夏上一次去香港,還是一個月之前,那次呆了一個禮拜。
快落地時,飛機降了兩次都降不下去。她順着舷窗看下去,都能清晰地看到跑道旁邊的建築了,又突然重新拉高,以至少三十度的角度重新飛上天。
在半空中盤旋的這十來分鐘,機艙內一陣騷動。
林夏卻無任何反應,這種情況出事概率低到忽略不計,只是風大,離地面這麽近,飛機總能降落的。
還記得那一年飛波士頓,在空中遇氣流層颠簸的厲害時,她只是在擔憂,見不到他怎麽辦?
多麽幼稚的年紀,現在在久降而不下的飛機上,她頭腦一片空白,沒什麽人特別想見。
飛機在第三次終于降落成功。
“最近怎麽樣?”
“就這樣,忙工作。”
林夏躺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香薰是讓人舒适的橙花香。窗外是碧藍的天空。屋子面積不大,畢竟香港就這麽小,寸土寸金。辦公桌在外間,內裏布置溫馨,是兩張沙發,中間有張小茶幾隔着,隔着距離,給人心理上的安全感。
她看向窗外,望了許久的雲,夏天的雲總是好看的,一簇簇的簡單幹淨,“昨天,我差點再次失控了。”
對面的人并沒有問為什麽,而是耐心地等待着她繼續說。
林夏卻突然失去了說出口的沖動。
也許她是一個很難搞的客戶,這是她找的第三個咨詢師,前兩個在本市。
第一個,上來就問她家庭情況和個人隐私,她反問了一句,在我沒有跟你建立任何信任的情況下,你憑什麽問我這些問題?
第二個,對方聊了幾句後跟她談咨詢的套餐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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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有任何在本市被人發現的可能,一怒之下換了城市。
林夏從不覺得自己有病,她怎麽可能有病呢?就是需要一點心理咨詢。
她不抑郁,也不焦慮。
就是偶爾情緒發作時無法控制,手抖到想要把身邊一切東西都毀掉。一個多月前,她在自己的公寓客廳,把一切能砸的都給砸了。
砸完後,她恢複正常,榨了杯橙汁喝了提升血糖,打了個電話讓人上門收拾。第二天,照常上班。
她很滿意現在的咨詢師,不自作聰明地試圖改變她,傾聽為主,跟個朋友一樣聊天。
林夏嘗試開口,卻又語塞。煩躁,再次煩躁,對自己極度不耐煩。
她咬着下唇,這還是小時候被她爸爸批評時她的習慣性動作,用牙齒撕着幹燥的唇上的死皮,當被扯斷時,鐵鏽味的鮮血随即從縫隙中流出,染到了唇舌之上。
現代人保養之精致,去做臉時,連唇部護理都一道做了,塗唇膏也成了種習慣。沒有死皮可以被扯破,只是上齒在下唇上壓下了一道痕跡。
“沒什麽,只是摔了個杯子而已。”
說完這句話,林夏自己都笑了,她站起了身,“忽然覺得,我不需要咨詢了,謝謝。”
昨天定了機票,今天趕了早班機,出了機場坐了的士來到這棟大樓,接受着以美金結算的咨詢,林夏卻是坐下一刻鐘後,決定不繼續下去。
摔個杯子就要特地再來看心理咨詢,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這一趟行程的成本,足夠她摔幾百個杯子了。
她出了門便戴上墨鏡,今天穿了條牛仔短褲配綠色吊帶,戴了頂鴨舌帽,背了雙肩包,很度假風。當快走到大樓門口時,感到背後包中的手機在震動。
這個包是由肩帶的鏈條控制開口,并沒有拉鏈。林夏單手扯下肩帶想拿到前面時,包中的物品順着微張的口子滑了出來。
錢包、口紅、紙巾、薄荷糖和手機零散地掉落在地面,手機還在不停地震動,林夏彎腰先拿起了手機,是秘書打的電話。
她先接了電話,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手機,另一只手撿了錢包扔在了包裏,口紅滾到了兩米開外。
“這件事等我回去再說。”她站起身想走去撿口紅。
當她站起身時,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将口紅遞到了她面前,電話那頭的助理問她今天何時能到公司,林夏沒回答何時到,只說我來打電話解決,就這樣。
林夏拿過口紅,面前的人很高,她戴了帽子不擡頭并不能看到臉。她腦子裏一門子官司,邊看了眼時間邊說了句 ”Thank you.” 就準備離開,也許她該改簽機票。
“林夏?”并不确定的疑問句。
林夏挺住腳步,回頭看去。高大的男人後面跟着好幾個人,都一身正裝,都在看着她。
她愣了一下,拿下墨鏡,“嘿,好久不見。”
李子望轉身吩咐了下屬說你們先上去,Amy眼神示意他快點。
“來香港玩嗎?”
“不是,有點事情。”
“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林夏掃了眼手機屏幕,并無合适的改簽點,“好。”
李子望帶她去了附近一家酒店喝下午茶,林夏不想再攝入□□,點了壺玫瑰花茶。
自從畢業的那個夏天分別後再沒見過,這都多少年了?
六年吧。
李子望看到了她指節上的鑽戒,“結婚了嗎?”
“對,結婚三年了。”其實手上這個是她自己買的,純粹喜歡設計。婚戒的鑽有點大,她這種時不時跑工地的覺得不方便。
看她漫不經心的喝着茶,吊帶和鴨舌帽,是她大學夏日裏最愛的穿搭,李子望看她杯中的茶喝完,端起茶壺給她添了一杯,“能讓你定下來的男人不一般啊,結婚怎麽樣?”
林夏聽到這個問題時愣了神,從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用來應付人的現成答案也沒有。
“挺好的啊,結婚了也有各自的獨立空間,呆在一起時挺開心的。”
“還在你爸爸的公司工作嗎?”
她畢業那年,他還在讀博,他當時以為她會像大多數人一樣,先在美國工作等他畢業,之後計劃可以再商量,可以留在美國,可以跟他回香港。
林夏卻問他,那你畢業了能跟我回家嗎?我想在家裏的公司做事。
李子望沒有告訴過她,他有個龐大的家族,他不可能去一個內地城市長居。
他坦誠地說,不能。但我們可以先登記結婚,我兩地跑。
林夏直接拒絕了,提了分手,說你不在我身邊,這樣的戀愛沒有堅持的必要。
那一刻,李子望知道這個女人的心是硬的。再濃烈的愛,也能被她及時喊停。
林夏驚訝于他的記憶力不錯,“是啊,你呢?”
“畢業後就留在美國工作了兩年,然後就回來了,做點投資相關的事。”
林夏敏銳察覺到了他在看手表的小動作,“你有事就先走吧,我再坐一會就去機場了。”
“幾點的飛機,我讓人送你。”
“不用。”
李子望站起身前問了句,“加個聯系方式可以嗎?”
她笑着搖頭,“不用了,今天能遇見你坐着喝杯茶就很好了。”
被拒絕他沒有覺得意外,這就是她幹脆利落的風格,“好,再見。”
會議緊急,趕到會議室時對方已開着視訊在等他,李子望先道了歉,“抱歉蘇總,我遲到了。”
三場密集的會議開完,李子望坐在辦公椅上閉眼揉太陽穴,忽然覺得很累。
Amy給他帶了杯咖啡,“這是我第一次見你開會遲到。”
“凡事總有第一次。”
“她是誰?”Amy看到他手邊的辦公桌上有張卡片,她眯眼看了下內容,“老板,你最近工作壓力大到要去看心理醫生了嗎?”
李子望不悅地睜開眼,将那張卡片撕了扔在垃圾桶裏,“七點前,把會議報告整理給我,你還有四十分鐘。”
Amy抗議,“喂,我還沒吃晚飯。”
“我還以為你很閑,有空來關心你老板的精神狀态。”
“OK,我閉嘴,八點前給你。”
Amy關了門,辦公室內陷入一片寂靜。
她說她挺好,很開心。所以,就獨自跑到這來做心理咨詢嗎?
李子望走後,林夏打了兩個電話解決了工作的事,打包了一盒司康,離登機還有三個多小時,人在中環,她去逛了街。
下周有婆婆的生日宴,她去愛馬仕買了禮物。因為刷的是程帆的卡,想起他上次抽煙時,煙灰把褲子給燙破了,林夏又順便給他買了兩條褲子。
她說的沒有錯,跟程帆結婚是挺好的。
三年了,在婚姻裏保持着對彼此的忠誠,林夏甚至相信,即使有一天産生厭倦,兩人也能做到體面,不讓彼此難堪。
沒有人教過她應當如何經營婚姻,包括她的媽媽。
程帆也從未對她有過要求,優渥的物質生活讓她不用被瑣碎生活消耗,各自工作挺忙用不着天天見面。
她從沒有抗拒生孩子,正如她三年前沒有抗拒婚姻。在實現自我的路上,有時“自我”都是籌碼可以用來犧牲。
她的感情經歷十分簡單,李子望是她的初戀,回國後單身了兩年,遇到了程帆。
林夏從不回頭看,與前任無需有任何聯系。愛則生怨,當年幼稚,恨他說着愛她,但依舊堅持他的人生方向不肯為她做改變。
如今當然能釋懷,她沒有資格要求他人為她改變人生軌跡。
首鼠兩端之人看到故人,總不免有懊悔,如果當年走了另一條路,如今會不會更好。
林夏只是更堅定了當初的選擇,她想要建林集團,她要讓林建華滿意,她需要嫁給程帆。從現在開始,她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