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林夏睡得并不踏實,光怪陸離的夢一個接着一個,過往的碎片與虛幻的片段交織,讓她醒不過來。

她被接回京州時,那個美麗而冷漠的媽媽主動抱了她,她卻怕滿手的血弄髒了她白色的連衣裙。

躲在書房偷玩時聽到了很多聽不懂的話。

外婆病重時來了京州治療,她休了學,去醫院陪她。那一層的病房,是死氣沉沉的,聞到日漸衰朽與腐爛的氣息,終日呆在其中,是日複一日的絕望。

她被衆人指責冷漠,沒有人站出來幫她,雖然她并不在意被人如何評價,那更是一群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無須挂齒。

某一年夏天,她在巴塞羅那的聖家堂,近落日的陽光照在彩色玻璃上,瑰麗的光影灑在線條恢弘的梁柱上。她獨自逛了很久,要離開時被人喊住,那人給她看了剛剛偷拍她的照片。她正擡頭看受難的耶稣,柔和的光影打在她的側臉上,蒙上一層朦胧而肅穆的色彩。那人說,你給我留個郵箱,我發給你。

和那個人一起看她最愛的電視劇,他悄悄對她說,你不會是Sebastian。她哭得泣不成聲,那一刻她想過永遠。

與那人分別時,也是在夏天。回國的飛機上,她蒙着毛毯哭了很久,她從不會開口讓別人為她作出犧牲。

在交換對戒時,她看了眼臺下的媽媽,想知道,看着女兒出嫁,她會是如何心情與神情。

夢中的她,那一眼,始終沒有看到。

倏然驚醒時,林夏的心髒跳得很快,記憶錯亂到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白晝依舊漫長,窗簾沒有拉上,湖對面的綠蔭籠罩在晚霞之下。夏天常有熱烈到燃燒的晚霞,此時她睡得渾身有點癱軟,并沒有心情特地走去窗邊看落日。

等待心跳逐漸恢複平穩後,林夏轉頭看了程帆,一條薄被只裹在了她身上,他火氣旺盛,連個毯子都懶得蓋。

他身材很有型,挺賞心悅目。主要是他有點精力旺盛到變态,不出差時,幾乎是每天去小區會所的健身房鍛煉,還能管得住嘴,中午一盤沙拉。她誇他這身材可比年輕小夥行,被他反問了句,你确定現在小夥子有我這身材?

沉重的夢讓人心情低落,容易生出一切皆空的虛無感。而醒來面對他時,她像是被扯了回來,翻到了另一面。

人皆有兩面,黑暗而隐秘的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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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過往,她從未跟他說過,因為沒有必要。

“看我幹什麽?”程帆睜了眼,看她眼角挂着殘存的淚痕,“怎麽哭了?”

語氣中卻沒有半絲關心或緊張,因為他根本沒見她傷心哭過。林夏這人,不把讓她不爽的人弄哭就不錯了。

她随口胡謅着,“夢見你出軌,傷心哭了。”

他想了半天,特認真地問了句,“那出軌對象,是不是比你漂亮?”

“可不是,還比我有錢,人家就要跟你好呢。”

林夏不想再睡,不然晚上又要失眠了。撐着手坐起身,看到淩亂的衣物從門口脫到了床沿,要穿的內衣挂在了床尾,半垂着就要徹底掉下。

感受到他帶着熱意的手掌在她光潔的後背游移時,她喊了停,“別。”

躺着的程帆單手扣住她的腰,将她再次按回了床上,掀了被子的一角蓋在身上,“陪我躺會。”

林夏看着天花板,陪他幹躺着,這人習慣醒來後發會呆。遇上他心情好,就把她當玩偶,抱着她發呆。這倒不是真要她陪着他,純粹是不想看到她在房間裏亂晃制造噪音。

“我後天要出差,去越南。”安靜了很久,他突然開了口,“大概一個禮拜。”

她知道他在那有工廠,“談業務嗎?”

“嗯,很久沒去了,再去看看那邊的環境。”

數據與報告能夠有效分析一個地方的營商環境、有無政策風險性等,但程帆仍偏好自己去走一圈。下至工廠工人,上至政府官員,都打一遍交道,這些直觀感受是紙面文件不能給的。

“那邊環境你覺得怎麽樣?”

這自然不是問天氣和旅游,程帆想了想,“挺落後的,只能做些衣帽鞋的代工,電子産品上做裝配。交通基礎設施落後,沒辦法做更高級的業務和形成産業鏈。”

聽着他講工作,林夏忽然翻了身,面對着他,“我爸要去搞房地産。”

程帆不知她是随口一問,還是有何目的,不動聲色地問了句,“那你怎麽想的?”

她皺了眉,“我怎麽想重要嗎?我不認為我能夠影響他的決定。”

房地産,曾經救過程帆的命。

剛創業時,他運氣挺好,頭兩年就賺了很多錢。

那時他去參觀了一個企業,說是交流,其實就是人公司做大了,就得辦點交流會讓人體會下他的牛逼,才有成就感。介紹的人說了句,我們在全國都有推銷員,他們經常過來,住賓館的開銷還挺大,所以想着把這棟的小廠房改造成招待所。

程帆當時感同身受,這筆開銷完全是能被節省的,他公司以後随着業務量的增大,也會有這個問題。但心裏想的是,做什麽改造,有閑錢直接去買個幾十套房放着當招待所不就行了。

那時房價還沒起來,他真誠地給人提了這個建議,人笑了笑,事後也不知采納了沒,反正他回去就把這件事給幹了。

後來,一條投資巨大的業務線,遇上所在國的政策性風險,虧得血本無歸,甚至會影響到主線業務的正常運營。

遇上那事時,他爹還在任上,他可以通過關系拿到貸款。也可以讓他母親強大的娘家出手相救。

他要點臉面,誰也沒求。

整天熬着想辦法,程帆甚至試圖與所在國的高官做交易、挽回點損失。但還被他爹叫回家訓了頓,罵他做事太過招搖,貪功冒進,賺了點錢就飄了。

程雲鶴自他創業以來,就沒對他滿意過。他并不嫉妒他每次對大哥的贊許,大哥的優秀是他追趕不上的,但非得在落難時給他臉色看,這不公道。

盛怒之下的程帆對他爹說,那就斷絕關系好了。

後來他就把已經升值了一倍多的那麽多房子都賣了補窟窿,自己當時住的那套還挺值錢,也一并賣了。租了個小單間,非常苦悶地住了半年。

事後想想,程雲鶴罵得對。他年輕氣盛,成功來得太容易。那一筆投資,事前那麽多風險預警,他視若無睹,甚至有着賭徒的心态想大賺一筆。

但說完那句話後,兩年他都沒踏進過家門一步。他媽和他哥都上門當過說客,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脾氣犟到最後他爹服了軟,主動先來找了他,才修複了關系。

林夏說的對,對于直接承擔風險的老板而言,本質上不需要聽任何人的意見。

“的确是。”她的發絲垂到自己的胸膛上,有點癢,程帆将碎發捋到她腦後,手回來時摸着她的臉蛋,“那你就聽他的話去做。”

她嘆了口氣,“如果我不想呢。”

“那你就坐上他的位置,讓他再也說不了話。”

聽着他的随口而出,但又不是開玩笑,神情輕松到只把這當成了一句平常的建議,林夏心中一驚,半天沒說話。

他的手并不滿足于皮膚細滑的臉蛋,摸到了細長的脖頸,能一只手就握住,“要讓人說不了話,就得先掐住這。一開始別掐得太緊,得慢慢來。在對方意想不到時,擰斷它。”

在床上,他用無比低沉、近似私密情話的語調,一張成熟而英俊的面容蠱惑着她,最後那一句是戴上了劍鞘還無法掩藏的殺氣。

看着這樣危險的他,是另一個她不曾見識過的程帆。

林夏感到莫名的恐懼,對于這個只問目的、不擇手段的男人,如果有必要,他是不是也會将她一并犧牲?

程帆看着她,這個女孩,沒有經歷過殺戮,有時有點天真。

他的手,由脖頸繼續往下,并不滿意于她的無動于衷。

林夏猛然抓住了他的手,翻身而起,坐到了他的身上。

周二,林夏去參加了個奠基儀式。

在近郊,是瑞生地産的桂花園項目。随着城市的發展,外來人口的增加,城市的中心邊界不斷向外圍拓展。

林建華與瑞生地産董事長王瑞是多年老友,王瑞這人有點迷信,每次動工前必要舉行儀式,要是碰到點大項目,還要請道士來做法。

她正好有空,就來參加了。

瑞生地産來的是王瑞的兒子,王浩岩。先是遲到了,各方人都就位了,瑞生地産那的負責人在一旁不停地打電話,再跟他們解釋,是王總要他兒子來參加的。大家很給面子的笑了笑,還幫着解釋說,早高峰,堵上了估計。

等了二十分鐘,人終于來了。王浩岩沒有穿正裝,就穿了個大褲衩子和T恤衫,瞌睡還沒醒。被負責人拉到了位置上,嫌棄太陽大,眯着眼拿着鏟子配合着儀式象征性地挖了一勺土。不耐煩地等到了結束,招呼也不打一個,就上車走了。

林夏沒有說什麽,非要評價,就是這種富二代當得才叫爽嘛。

桂花園項目用的一部分鋼筋,将由永勝鋼絲廠提供。都到近郊了,林夏又開了半小時的車,去永勝跑一趟。

她沒将車開進廠區,就停在了外邊的馬路上,估計這也沒人來貼罰單。正值午飯點,外邊的大門開了一個小口,老李沒在傳達室,但桌上放了一碗飯菜。

食堂在進門右轉的一排房子裏,林夏正在往食堂走時,就看到了老李正端着一碗湯往傳達室走着,邊走還要急不可耐地喝一口。喝完那一口,眉頭挑起時,就看到了林夏。

老李呆住,“林總?你怎麽來了?”

“湯這麽好喝啊?”林夏瞧了眼,是冬瓜海帶湯,底下還藏了塊排骨,“趕緊去吃飯吧。”

“好嘞。”

她走進食堂,冷氣開得很足,員工們正在排着隊讓阿姨打菜,飯是在旁邊自己添的,今天的菜是炒茄子、絲瓜雞蛋和紅燒肉。

這是之前林夏定下的規矩,兩素一葷一湯。夏天豬肉這麽貴,依舊一周一頓,她能說,這是附近廠區裏,最大方的夥食了。

只要沒下限,食堂的成本就能近乎無限低。廉價的冷凍肉、菜市場處理的不新鮮蔬菜、瘟病豬、讓員工自己帶米飯......只要不吃壞人肚子,就能不斷降低餐标。

食堂的劉阿姨在這做了好幾年,采購也是她一手來。林夏知道采購她總能撈點,但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哪能讓人不貪的,只要不過分。

“阿姨,給我多打點肉湯,您做的紅燒肉特好吃。”

是一個頗為甜美的嗓音,林夏向那人看去,是一個年輕姑娘,笑容甜甜的,她不認識,正端着餐盒向吃飯區走去。坐下來時,她對面的是周旺財。

周旺財眼尖地看到了門口的林夏,趕忙放了筷子走了過來,“小夏來了。”

“上次聽說紅燒肉好吃,我就今天特地來吃了。”林夏招呼着他,“你去吃,我去打個飯。”

“那個,是我女兒,周倩。她昨天回來,今天休息半天,她媽不在家,我就帶她來這吃飯了。”

周旺財真是個人精,看她瞧了眼,就特地來解釋了,“你女兒挺可愛的,你去吧,我馬上來找你。”

劉阿姨順着周旺財也看到了林夏,立馬熱情地招呼着,“林總來吃飯啊,你快來,我給你打飯菜。”

林夏跟員工們打了招呼,就從劉阿姨手裏接過被填得滿滿的飯菜,朝周旺財的位置走去。

周旺財剛剛就叮囑了女兒,馬上林總過來,你要主動跟她打招呼。

周倩口中這一口肉也不香了,跟老板一起吃飯,哪裏還有胃口?

可她看到林夏時,覺得她好漂亮啊。看似簡單但剪裁版型一流的襯衫,咖色的西裝褲下踩了雙高跟鞋,顯得非常利落高挑。

“林總,您好。”

林夏坐在了她的旁邊,這個姑娘長得很靈,眼睛挺大,臉小,有點肉嘟嘟的很可愛,“別這麽客氣,周倩,就叫我林夏好了,是剛畢業嗎?”

周倩腼腆地笑了,“我都工作兩年啦。”

“看不出來呀,做什麽的?”

“做室內設計的,目前方向主要是風格定位,關于配色、面材、家具和配件這類的。”

林夏嗯了聲,就埋頭吃飯。她沒吃早飯,有點餓了。紅燒肉真挺好吃,軟而不爛,甜的恰到好處,特別是就着一口米飯,她就尋思,為什麽人均四位數的中餐館,就是不能把紅燒肉做的這麽好吃。難道是她餓着來吃飯的?

但劉阿姨給她打多了,吃完還剩了一半,讓她去拿了個飯盒,林夏把這肉打包了,回去當晚飯。程帆出國了,自然無福吃這一口了。

周倩看着她的舉動,心裏想,難道老板都喜歡裝節省?

林夏吃完飯,周旺財陪着她去廠區溜達了一圈,她提了句桂花園項目鋼材的事,讓他注意着點把關。

周旺財不斷點頭應承着。

當初她離開鋼絲廠時,想要不要請個人過來做管理。林建華想也沒想就駁回了,說外面人懂個屁,都沒一個老周管用,請來幹嗎?供起來嗎?

林夏只是順便跑一趟,說完了就往回走,跟老周唠嗑了兩句,“你女兒在本市工作?”

“是啊,哎,我這住鄉下,公司離家實在是太遠了。還是讓她在外租了房,遇上調休,她就回來住兩天,今天就要走了。哎,估計工作不順,每次她工作上不開心了,就跑回家來。不然她呆在市裏有吃有喝有玩的,哪裏要回來?”

“我一會走,要帶她走嗎?”林夏知道要從這去市裏,得先走去公交車站,乘車到地鐵站,地鐵估計還得換乘,挺麻煩的。

“好,我去問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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