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工廠在開發區,位置較偏。
剛剛下了高速,車開往工廠的路上時,就接連地看到工廠和園區,再看到對面路段上的運輸車隊,裝載着貨物,往高速公路的方向走去。
現在再從開發區往市中心駛去,看到不斷拔起的高樓,暑假期間大學附近都不絕的人流量,一閃而過的公園,若幹座商業中心和聚集的銀行等金融機構。
坐在車內觀察着一個城市,很多年都沒有回來過的城市,林夏想,自己真是刻板印象了。林建華說她厭惡風險,可能對;也可能是,她下意識想逃離這個地方。
外邊不斷變幻的風景,建築被推翻了重建,一片換了新天地的模樣。除了城中偶爾的幾處老小區,衣服被套挂在外邊晾着、還挂了沒被曬死的綠藤,像是給破舊的牆體貼上了斑駁的牆紙,蹩腳地掩蓋着城市的舊日記憶。
林夏早已認不清這些地方,直到車子經過了一棟樓,紅底白字的“新華書店”挂在玻璃外牆上時,她猛然反應過來,與記憶中的A市對上了暗號。
幼年的暑假,只要外婆有空,都會帶着她和媛媛姐姐來市裏。從公交車上走下來,外婆一手牽一個孩子,買兩根冰棍,兩個孩子一碗水端平,從不偏袒誰。
先去少年宮,舅舅給媛媛姐姐報了書法課,她也吵着要跟姐姐一起,姐姐長的文弱,人也很有耐心。她年紀小坐不住,上了一堂便說什麽都不要去。外婆又給她報了個跆拳道,結果她上了一學期,腰帶都不會系。
上完課,再帶着她們去書店看半天的書,媛媛比她大兩歲,認識的字比她多,偶爾壓低了聲音給她念故事,更多時候是她抱着字典,邊看邊查。
外婆在一旁讀着已經讀了很多遍的《紅樓夢》。查字典,也是外婆教她的。
在她三歲前,外婆就拿着家中的硬紙殼剪成了小卡片,寫了一個的字讓她念。有時會誇她說真厲害,夏夏要多讀書,不要像你媽媽,那麽聰明,就是不喜歡讀書。
看完書,外婆會帶她們去吃拉面。她愛吃細的,媛媛愛吃刀削面,兩個孩子胃口不大,外婆很節約,總是再拿個碗,再分出一碗面。
林夏頭往外偏了下,像是要去找記憶中的蘭州拉面館,卻是抑制住內心的某些沖動,凝住心神,不再去想往事。
程帆察覺到了她的動作,“怎麽了?”
“沒什麽。”她停頓了下,低頭拿了包中的水杯,“想起小時候在這吃拉面,一碗才三塊錢,還有好幾片牛肉。”
“現在可能要三十塊一碗,才能有幾片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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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沒有來過,感覺這發展得不錯。”
“是的,特別是這幾年京州的房價對尋常人來說難以承受,企業會往外遷。A市這有幾所大學,教育資源還行,本地政府招商上也做得不錯。”
程帆說完看了眼她的水杯,粉色的,這不是她的風格。
察覺到他的眼神,林夏把水杯遞給了他,“喝點嗎?”
看着他略帶遲疑的接過水杯,仿佛拿個粉紅色水杯有心理負擔似的,林夏內心翻了個白眼。
他喝完皺了眉,并不喜歡這個味道,“泡了玫瑰?怎麽想起喝這個?”
“對,生理期快到了。”
他一言不發地把杯子還給了她,又拿起手機看,車廂內恢複了方才的平靜。她收起杯子時,聽到了手機信息提示的震動。
是旁邊這人給她發的信息。有話不說,非得拿了手機發信息,能是什麽好話。
林夏看完,想瞪他一眼時,他倒是裝正經地看向了窗外。
飯局不是在什麽高端酒店或私人會所,是一個居民樓下的飯店。
一道圍欄之隔的小區內,角落裏種着一片繡球花,一朵朵的小花堆疊着。淡粉、淺紫、深藍色的無盡夏,在一株上都能生出這溫柔到讓人心動的顏色。
林夏多看了眼,這是她最喜歡的花。
夏天在外邊看到時,她總忍不住多看幾眼,每次看到都覺得很美好。卻沒有想擁有過,沒心思養花,現切的要養護和更換。
慢了兩步,程帆已在前邊臺階處等着她,她移開視線,跟着他往飯店裏走去。
飯店的面積并不大,六點,日頭還沒徹底落下,外邊依舊很熱。一樓是小桌,為了增加座位,過道都難行。就餐環境沒那麽舒适,甚至頗為吵鬧,但大堂等候區都已經坐滿了人,還有兩個站着的。
已經等待了二十分鐘的食客看着這一對衣裝精致、氣度不凡的男女沒有被叫號,就走了進去。有人看到女人身上背着的鉑金包,算了,有錢人,懶得計較;有等的不耐煩,看他們上了樓,氣沖沖地跑去問了結賬處的服務員,你們這都不讓線上取號,非要讓人來這等着,那為什麽他們不要排隊。
結完賬的服務員回了句,人家是老板的朋友,又不占用你們的位置。
二樓地方依舊局促,只放了三張大圓桌,但上來時往右有條單獨的通道,打開門,裏面竟然藏了個房間。倒沒什麽特別的裝修,風格樸素,只放了桌椅,牆上挂了幅畫。
他們剛到包廂沒兩分鐘,老板就過來了,人胖乎乎的,套了件沾了油漬的廚師服,下意識抹了把額頭的汗。
“程哥,等你好久了。酒已經到了,你這一桌我今天掌勺。”
“辛苦了,這個天太熱了。”程帆燙了水杯,灑了些許茶櫃上的大紅袍,再拎着水壺倒了熱水,先遞了一杯給林夏,“老金,我太太,林夏。”
“嫂子好。”老金熱絡地喊了人,不好意思地撓了頭,“我手上都是汗,不搞握手那一套了啊。”
林夏笑了,“老金,你好。”
“你店裏忙,先去吧。人一會到了,麻煩幫我帶上來。”
“好嘞,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老金又跟林夏點頭致意了下,才退出去。
看着他手中捧着茶細呷了口,程帆在家喝茶甚為講究,但出門在外從不挑剔,幾十塊一斤的紅茶也能喝得津津有味。
“怎麽在這吃飯?”
“好吃,便宜。”程帆走到了窗前,看了下邊馬路上來往的車輛,這裏位于鬧市附近,這個點已經開始堵車,旁邊的老小區拆不動,附近商鋪競争激烈,面積并不大。但味道實在是好,價格實惠,就是沒什麽環境氛圍可言。這個包廂,老金只招待朋友。
現在謹慎點的人接受宴請,哪敢在高檔場所大肆吃喝,這個平時難訂到的、人均一兩百的小飯館,的确是個好選擇。飯便宜,酒就好一點。
一場飯局前,他習慣沉默地呆着。從前是盤算着飯桌上的利益往來與關系,後來倒是純放空。這兩年飯局他參加的少,能推就推。這一次若不是為了林夏,他也懶得組織這一場。
這個社會弱肉強食,處于低位總難以保障尊嚴。作為男人,年輕時他也不可免俗地想要有一番自己的事業,不願屈居人下,并将其列于人生第一優先級。戀愛不過是調劑,無法給出更多時間,關系出問題時不會有耐心去解決。曾經分手時被罵他太過bossy,他頗有風度地說抱歉,心裏想,so what?
當真正有了自己的事業後,也許骨子裏強烈的掌控欲沒有變,但人倒是能看起來更溫和。對于妻子,他從不吝啬在必要時施以援手。有錢的好處不過是,是能做些想做的事,拒絕不願做的事。
等了一刻鐘,人已經陸陸續續到齊了。寒暄與熱鬧充斥了包廂,他們同僚間也在打着招呼聊兩句。
程帆收起方才的漠然,一副商人做派地與客人熱絡打着招呼,“孫局,真榮幸能夠請到您來。”
孫宏雲剛五十出頭,人長得着急了點,皺紋不多,但膚色黑,還長斑,看着就顯老。穿了個藏藍色polo衫,配了黑色的西褲,一根像超市裏買的皮帶勒住了腰身。
他自然知道程帆,越市場經濟的地方越要招商,他們有經濟任務目标需要完成,解決就業,帶來稅收,這些商人自然會成為他們的座上賓。程帆的工廠在本市落地,這麽大筆的投資,是經過雙方反複多次的洽談才落地。
“哪裏,程總何必這麽客氣。這個飯館,我平時排都排不上,還托了程總的福,今天還能坐個包廂了。”
旁邊的王局應和了句,“是啊,他家的鴨舌煲可是一絕。”
“喜歡就好,我還怕這個地方又小又吵,吃得不舒适呢。”
“哪裏,能來一起吃個家常菜,是最好不過。”
“孫局說的是,對了,”程帆微側身朝着旁邊的林夏,“給您介紹我太太,林夏。”
林夏主動伸出手與孫宏雲打招呼,他就是程帆安排這次飯局的關鍵人物,“孫局,您好。”
孫宏雲覺得她的面部輪廓,與印象中的故人有幾分的相似,他不動聲色,笑着回握了手,“程太太,您好。我們這可是開了眼,程總這可是第一次舍得把夫人帶出來應酬。”
“是啊,老程,你這可藏的深啊。”
“不敢,我夫人不怎麽能喝酒,帶她出來幹什麽?”
“老程,你這就不對了,她不能喝,你能替她喝啊。”
“王局批評的對,今天我替她敬你們,還請多擔待。”
一番寒暄過後,大家都落了座。孫宏雲落座在了林夏旁邊,問了句,“程太太這是第一次來本市吧?”
林夏搖了頭,“不是,我與A市的淵源可大了。我母親是本市人,我小時候還在這生活過幾年。”
“竟然這麽巧,你家在哪啊?”
“我外婆家在鄉下,可能您不認識。”林夏并不願意提及那個村莊,但看着對方一副想知道的樣子,“叫小坪村。”
孫宏雲心中了然,是她的女兒,但他沒有再問。
到底是宴請,再好吃的菜,也免不了要喝幾杯。若兩人一同參加外邊的飯局,程帆一概說她不能喝,他替她喝了。曾經遇上過沒眼色的強行要她喝一杯,他當場甩了臉色。事後回家時,林夏說,我不是不能喝,一杯而已,把局鬧成那樣子不好。
程帆說了句,不給你臉,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裏。
他不會知道,那一句,讓她感動了很久。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那一瞬鼻酸與落淚的原因。
程帆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感謝各位對我公司的照顧,工廠能在本市順利落地,都靠你們的幫助。”
王局笑眯眯地說,“是我們彼此的努力,程總今後若有困難,盡管來找我,為企業家解決困難,搞好經濟,解決就業,是我們該做的。”
林夏看着旁邊的男人說着場面話,就算他放低了姿态、表達再低調,都難掩一副矜貴的氣質。也許是天生的,也許是來自他的家庭。一個身居高位的父親,從小的耳濡目染。
敬酒與漂亮話後,終于開始了吃飯,邊吃邊閑聊着。
此時包廂門被打開,一道道熱菜上着,香氣頓時飄滿了整個包廂,有人催着上飯,說這麽下飯的菜,得配兩碗米飯。
看到一盤白芹,這是她小時候喜歡吃的菜。已經很久沒有吃到白芹了,她還挺驚訝,為什麽這個季節還有白芹。夾了一筷子,口感脆嫩,清爽多汁,應該是大火速炒,帶了股家常菜特有的镬氣。
程帆看着她對着一道菜夾了好幾次,“這麽好吃?”
他剛剛喝了兩杯,說話時都帶着酒意的清香噴灑在她鼻翼,林夏夾了一筷子給他,“你吃點,喝酒前你沒吃東西。”
兩杯當然醉不了,但他卻靠近了她,低聲說了句,“我這麽喝,為了誰?”
林夏又夾了根鴨舌給他,“要不要吃點飯墊肚子?不然喝了酒,空腹坐車容易吐。”
程帆坐直了身體,懶得搭理這個沒良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