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飯局結束,程帆起身送客。

一頓飯吃得無可指摘,一桌飯菜不過兩千不到。司機老杜早已打點好,将酒搬進了他們的車裏,他雲淡風輕地說了句,自家酒莊産的,剛運過來一批,嘗個鮮,不要嫌棄。

看着程帆随着賓客下樓,林夏正要拿起包跟着下去時,發現旁邊的孫宏雲遲緩了兩步,她及時停下了腳步。

按下心中猶疑,林夏又向他問了好,“孫局,這兒環境一般,招待不周,您請多包涵。”

“沒有,我這都吃撐了。”看着同僚們随着程帆走出了包廂,孫宏雲又給自己倒了杯綠茶消食,看着林夏,他緩緩開了口,“我也是小坪村的,你母親是否叫孫玉敏?”

林夏一怔,心中算盤太多,剛剛還在想,難道他要明着問她要錢,畢竟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這種事,卻從未想到,從他口中聽到了她媽的名字。

她重新打量了這個人,看上去近六十,但結合他的職務,年紀應該沒這麽大,應該與她媽差不多大。

“是的,孫玉敏是我媽媽。您是她的朋友嗎?”

孫宏雲笑了下,倒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二十多年未見,應當不算是朋友。可第一眼看見她的女兒,心中就有股熟悉感。

看着眼前的林夏,關于那個女人的往日零碎記憶從深處浮現,這麽些年一直沒有忘過。

孫玉敏是随着她媽改嫁帶過來的孩子,上戶口時改了姓,她媽後來又生了個兒子。年少時,她的美貌就已經遠近聞名。

那個年紀的男孩子,誰又不暗戀她呢?孫宏雲自然是其中一個,被她的媽媽請去給她補習功課,回來了都愣神,在想她剛剛嘟嘴撒嬌說不想讀書的樣子。她紮了兩個麻花辮,清純動人。

他媽冷笑,說她不會是個安分的女孩子,我農活都不讓你幹,就是讓你好好讀書考大學的。你下次不許去給她補習浪費時間。

果真,孫玉敏不喜歡讀書,開始了談戀愛。追她的人很多,換男朋友跟吃飯喝水一樣正常。

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是小坪村第一個大學生。平日裏鎮上甚少來往的親戚都跑來了他家祝賀,看着快把門檻踏破的親友鄰居,心中頗覺諷刺,挺像範進中舉的場面。

那天傍晚,孫玉敏來找了他,送給了他一支鋼筆,盒子上的牌子還是英文的。他并不認識牌子,銀色的筆身,出墨流暢。他說我不能收,太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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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玉敏倒是毫不在意的樣子,說給你就收着呗,你管它貴不貴。

年紀都是一般相近,孫宏雲自跟她聊了起來,說家裏挺窮的,我也不知道讀了大學後能幹嘛。

她說,你這人心思重,一件事,別人只有一個想法,你卻能把他們的想法猜個遍,你适合去當官。那句話怎麽說來着,惟有讀書高,讀了書才能做官啊。

當時的孫宏雲都尚未察覺到自己這一特性,以後真走上這條路時,都不得不感嘆,十幾歲的她,眼光就能毒辣到如此地步。

他問,那你呢,不想讀書嗎?

她擺了手,說我根本不是讀書的料,讀完書工作,賺錢也太慢了,我不要過那種生活。

他說,那你要過哪種生活?

躺在門前草地上的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嘴裏叼了根狗尾巴草,美而不自知地毫不在意形象。

她想了好一會,說,我要過一種很厲害的人生。

後來,孫玉敏在十八歲時,離開了小坪村。她的母親守口如瓶,從不向人說,女兒去了哪。

一個漂亮的女人,總是有很多流言。有人說,她被包養做了二奶;有人說,她去做了雞,那個來錢快,沒看到她家都翻修了一遍嘛;也有人說,她是不是懷孕,躲出去生孩子了,過年也不回來。

孫宏雲對這些謠言很無奈,她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但兩人自此也斷了聯系,一個聯系方式都沒有留下。

他大學畢業時,周圍同學對進機關并不感興趣。那時機關人浮于事,正提機構改革。機關人多分房難,彼時又大力提倡教育辦新學校。畢業生更傾向去學校,因為分房容易,還不用論資排輩地熬着。他卻選擇了進機關。

再次見到孫玉敏時,是在京州。

他的父親在家吐了血,被母親送到醫院,檢查完後勸他們轉院,說你們去最近的京州醫院吧,那裏能動手術。母親喊了親戚借車送去了京州,再打了電話給當時在某縣城小鎮上的他,讓他趕緊過來,再帶點錢。

孫宏雲趕了一天一夜的車,第二天早晨才到了京州。醫院大樓太多,他記住了樓層,卻記錯了樓。跑到了三樓,看到一堆大肚子的女人傻了眼。難道這京州的醫院,是把婦産科和內科放在了一起?

他還是把每個房間都看了遍,結果,就看到了孫玉敏。她挺着大肚子,在病房裏來回走着。

大波浪的頭發,四肢依舊纖細,臉都沒有因為懷孕變胖,她與從前唯一的區別就是肚子大了。

他正在震驚中,孫玉敏就先打了招呼,說孫宏雲?你怎麽在這啊。

他說,我爸住院了,估計是胃癌,要開刀。你呢,怎麽懷孕了?

他說完才發現這話狗屁不通,補救了句,好久不見,原來你在京州啊。

這時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來,孫玉敏對她吩咐了句,小靜,你跟他走,看下病房在哪,然後去找院長,要動手術給他安排最好的醫生。

她又轉頭對他說,有什麽事随時來找我,你去吧,你爸那等着你呢。

他當時确實是急,被她這麽一安排,連感謝都來不及,就被帶走了。

好幾年不見,不知她在做什麽,是何種身份,就有了如此人脈,甚至還配備了秘書,這個小靜并不像是保姆。

理所當然地發號施令,在談話間輕易地占據主動權,不動聲色地幫他安排好了一切。孫宏雲克制着好奇心,但又覺得不稀奇,她似乎天生就有這種能力。

幫他父親從走廊病床換到了病房裏,再請了主任來親自動刀,手術順利,病竈切除的很幹淨。

他媽讓他買了水果,包了紅包,一起去探望了快要臨盆的孫玉敏,她當時收下了。

孫宏雲帶着父親要離開醫院的那天,從護士處得知她昨天晚上生下了孩子,是個男孩。他又包了個紅包,病房裏全是前來探望她的人,看上去都非富即貴,紅包很厚不說,連果籃都那麽精致。

他在外邊等了好一會,人陸續走了後,他走了進去,第一次見到了她的丈夫,人很高,一副老板派頭。

孫玉敏沒有收他的紅包,還把之前的紅包退給了他,說我們之間不要來這些虛的。

他自然不肯,說什麽都要給她。

她說,宏雲,你以後是要走到高處的人。前期不能在金錢上犯錯。你現在工作沒幾年,父親又動了手術,留着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孫宏雲不能再拒絕。

他走前看了旁邊的嬰兒,說真可愛,起名字了嗎?

那時孫玉敏半躺在病床上,方才的寒暄已經讓她有些累,唇色略發白,容貌依舊美麗,但眉眼間多了從不曾有過的溫柔,看着孩子微笑着說,起了,叫林玮文。

孫宏雲帶着父親回家後,收拾完物件,才想起衣服夾層中的紅包。打開時呆住,孫玉敏給他塞了一筆錢。

後來沒幾年,他升得很快,也帶着父母搬離了小坪村。沒有将那筆錢還回去,留下這份情,今後還。

當年她說,你以後要走到高處。

宦海浮沉,權力之路漫漫兮,他自然算不上什麽高官。但他農村出身,毫無任何背景,坐到這個位置,已算是高。

“算是,只不過這些年沒了聯系。”剛才在飯局上,他裝作不認識她,現在看她更像是晚輩,“沒想到這麽巧。”

“是的,孫局,太巧了。”

“小夏,別這麽生分,叫我孫叔就好。”

林夏挺驚訝,但沒問什麽,笑着說好,喊了聲孫叔。

“多年前見她時,還是在京州。她最近還好嗎?”

“她挺好的。最近身體不好,退出了公司的日常管理,去美國修養身體了。”

“公司?”孫宏雲問了句,“什麽公司?”

“建林集團。”看上去他對孫玉敏了解并不多,林夏回答,“她與我爸一同創立的建築公司。”

聽到公司名時,孫宏雲心中了然,但這個地點與時間,他并不打算聊這件事,之後她肯定還會來找他。

“希望她下次回來時,我能去看看她。”

“好,若她回來,我一定告訴您。”

平日裏孫宏雲的話并不多,更不打探人隐私,但對孫玉敏,就算這麽多年不見,他卻破了例,忍不住多問兩句。

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孫玉敏時,在醫院裏的那個孩子,按照年紀推斷,應該是小夏的哥哥,“你還有個哥哥吧,他出生時我還抱過他。”

林夏僵住,已經很久,不論是誰,都默契地對她哥哥閉口不談,仿佛這個人從來沒出現過。忽然來了個陌生人,還挺興致勃勃地問舊友的家庭成員,讓她無所适從。

“是的。”

正當她不知如何應對他接下來可能的提問時,程帆送走了賓客,又回了二樓。

“原來孫局你在這,剛剛還在下邊找你呢。”

“剛剛跟小夏聊了下,才發現她是我舊友的女兒。程總,這可是你的錯,你承認不?”

程帆不問具體情況,就笑着道了歉,“當然,這是我的錯。今天太晚了,下次定要帶夏夏來A市親自拜訪您。”

“好。”孫宏雲點了頭,“下次來我家吃飯。”

“您不嫌麻煩就行。”

“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你們還要趕回京州嗎?”

“是的。”程帆跟着走出包廂的孫宏雲一起下了樓,“兩個小時就能到家。”

“這麽晚了,你們倆路上小心點。”

“好的,下次見。”

看着孫宏雲的車離開後,程帆沒問身旁的林夏什麽,先去前臺把帳給結了。

老金來了攔着不讓他付,“程哥,你跟我這麽客氣做什麽?”

“一碼歸一碼,你要這樣,我下次哪裏敢來你這吃飯?”程帆付完錢,想起了什麽,“對了,你後廚還有白芹嗎?”

“有啊,估計不多了,怎麽了?”

“裝一捆,放我車裏去。”

“好嘞,你等一會啊。我去找個冰袋隔着放,不然怕蔫了。你最好是明天就吃了,這個東西放久了不新鮮。”

“行。”

夜裏風大了些,沒那麽熱,程帆看她還站在門口,“散步嗎?”

“好。”她剛吃了晚飯也不想立刻就坐上車。

沿着小區的外牆散着步,馬路上路燈密集而明亮,照在裏邊的道路上,還能看到小區裏外逸的月季,玫紅的花瓣在昏黃路燈下顯得更嬌豔。

“孫宏雲是你爸的朋友嗎?”

“不是,是我媽媽的朋友。”被孫宏雲的那個問題問得心中不舒服,林夏不想去想那件事,換了話題,故作輕松地跟她老公八卦了句,“他不會是我媽初戀吧。”

這都多少年沒見了,只是見了她的女兒,就讓改口喊了人。叫她小夏,喊他依舊程總,程帆回了句,“可能吧,男人都對初戀念念不忘嗎?”

林夏想了想,她媽那麽漂亮,孫宏雲剛剛那樣,怎麽可能沒有心動過,“是的,很有可能。”

他瞥了她一眼,“是嗎?”

“這個問題問你自己啊,我又不是男人。”林夏很民主地補充了句,“你不用告訴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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