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程帆自然不會引火燒身,換了話題,“對了,我哥下下周估計回來一趟。侄子要上高二了,還是準備回京州讀書,學校八月份就開始上課了。”

程遠前兩年調任外地,夫妻長久分居不好,嫂子也換了工作,帶着孩子與他一起過去。每次他回來,全家人都會一起吃個飯。

林夏知道,這是要空出時間,陪他回去吃飯。

“好。我發現你爸經常誇你哥,怎麽沒聽他誇過你呢?”

“你這是挑撥離間啊。”程帆笑着拍了她的頭,“我哥本來就比我聰明、比我厲害啊。”

程遠從小就展現了他的異于常人的天賦智商,高考輕而易舉地考了最好的大學,理工科出身的技術型官僚,步步高升。

他爸錯過了他哥的童年,估計是彌補在了他身上。可對他來說卻是災難,從沒什麽現代人提倡的鼓勵教育,反而是常拿他哥來罵他。

他爸沒帶過他哥一天,還覺得大兒子的優秀,有自己的功勞,說不定都覺得該寫本養兒心得在同僚間傳閱。

再對比一個叛逆不省心的兒子,脾氣能好到哪去?

他比他哥小得多,這麽被比較,從沒記恨過他哥,倒是跟他爸不對付。

古人講究個學而優則仕,他爸思想觀念很傳統,他一個做生意的,能比得過有坦蕩仕途的程遠嗎?甚至還囑咐過他,生意上別找他哥幫忙,就怕給他哥留下什麽污點。

程帆也懶得跟他爸計較,結婚前,有時回家,他還得裝孫子聽他爸訓兩句,煩得不行。結婚後,他每次回家都帶着林夏,他爸總不好意思在兒媳婦面前訓斥兒子。

對着林夏,程帆還是很誠實地說了句,“但說實話,小時候我确實有點嫉妒他。”

“嫉妒他聰明優秀嗎?”

“不是,是我爸對他的信任吧。我哥無論做什麽,我爸都挺放心的。到我這,動不動就是一頓罵。”

聽了這話,林夏心中百感交集。以她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你爸這不是更疼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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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意花時間、廢諸多口舌在你身上,比擺出信任的姿态不聞不問,可能更寵一些吧。

她哥已經不在了,連比較都沒了任何意義。

誰又沒有過“陰暗”的比較心呢?

人擅長在時間中消弭傷痛,可刻意的遺忘再次被外人提起時,林夏覺得恍惚,恍惚到她對旁邊的人說,“我也嫉妒過我哥。”

這是程帆第一次聽到她說她哥,這當然不是活着的那個。他轉了頭去看她,說完這話時,兩行淚已落下。

“有時候覺得自己很惡毒,很想跟他道歉,我不該把他當假想敵。”

沒有哭腔,只是事實陳述,眼淚在臉上滑過,有點癢,林夏倒是清醒了,若無其事地擦去了眼淚,“回去吧。”

要轉身的她忽然被抱住,聽到他說了句,“嫉妒是種很正常的心理,不要責怪自己。”

她從未對身邊人說過這句話。

唯一說過的,是她的心理咨詢師。說完時,咨詢師問她,為什麽,為什麽覺得自己惡毒。

每一次咨詢,她都是在剖析自己。有時是滔滔不絕,有時是長久的沉默,失語到無法說出一個字。

聽到他說這句話時,她沒有感動,甚至有點不适應。

“為什麽?”林夏推開了他,擡頭看着他,“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句話?”

“我們是家人。”

家人?

這個詞,林夏覺得很陌生,不知道這具體意味着什麽。

父母是她的家人,給她提供了優渥的物質生活。

讀大學時,她不喜歡與人合租,毫無猶豫地租了一整套公寓,坐在客廳就能看到穿行而過的密歇根湖。

她知道這樣很奢侈,有認識來這讀研的學姐,為了實現美國夢,只湊夠了第一年的學費和一點生活費就敢過來,來了後課餘時間就在餐廳打工,還笑着說,當服務生多輕松,只要露出很sweet的假笑,就能拿到小費。

她邀請學姐來公寓一起寫作業,學姐坐在沙發上,那時正是聖帕特裏克節前後,看着被染綠的河流說,真羨慕你啊。

畢業後選擇離開,學姐不理解她,你都來了,為什麽不拿到永居再走?

林夏很轉文借用了書中的一句話:在異國,我是邊緣人,融入不了別人的主流社會。

學姐冷笑,說你這個理由可真是文绉绉到讓人難以反駁。那李子望呢?你跟他一起在這,也覺得自己是個邊緣人嗎?他昨天都來找我了,委婉地讓我勸你留下。你可真有本事,把他逼成那樣,從我認識他那天起,他就沒讓我幫過忙。

那時林夏沒能給出回答,可能是無法對自己承認,為了沒有太愛她的家人,就放棄了很愛她的戀人。

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家人”這個詞,她笑了笑,并不以為然。

她的笑中帶着不易察覺的諷刺,程帆有些莫名其妙,“笑什麽?”

“不要當我的家人。”看着他變的些許嚴肅的表情,林夏伸手摸了他的臉,“做好我老公就好。”

家人,是多麽沉重的責任,若不能承擔,就不要輕易開口。

在朦胧的夜色中望着他的臉,林夏想起了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那時已是深秋,林夏已進入到建林集團的工程部。

工作忙碌,她跟在個項目經理後面,看着人如何協調各方關系,跟着跑一遍流程。她又不是什麽建築類專業,圖紙看不懂,也只能去學點皮毛糊弄下人。

個人生活,除了周末朋友的聚會,就是忙完了回家癱在沙發上看電視。有時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在沙發上躺着,電視還開着。

一個長得還行、家裏還有錢的單身女人,不會缺追求者。但林夏興致缺缺,別說戀愛,連約會都沒有。

可能是工作上說的話、消耗的腦細胞都太多,她沒有精力再去跟新認識的人進入一段戀愛關系,乏味地談着過去來拉近距離,無聊地分享日常來維系關系。

身邊陸陸續續有朋友結婚,或被父母催着去相親。她的父母無疑是開明的,連催促都沒有過一句。

甚至一次參加婚禮時,孫玉敏對她說了句,想結就結,但在此之前,你可以多談幾次戀愛。

林夏當時在吃東西,聽到時差點被噎住,但她媽說出這種話,又不奇怪。她喝了口水咽下了食物,說了句沒興趣。

孫玉敏沒有再說什麽,她從不幹預女兒的人生和選擇,極偶爾時給出一句建議,但也不要求女兒能聽進去。

從遺傳角度,這一點上,林夏誰也不像,甚至保守到像是置換了身份角色。

但被一朋友否定,說現在年輕人往往比他們的父母輩更保守。都不說國內了,好萊塢都不愛拍亂搞男女關系了,現在電影張口閉口都是family了。

她當時聽了只是一笑而過。

一個月前,拿到第一個項目時,林夏想起了那天給過她兩句提點的男人。她向來記不住有過一面之緣人的模樣,但那個人,她腦子裏還是稍微有那麽點印象。

長得有點帥,更多是嚴肅,不說話時持重到讓人覺得壓抑。但人又沒那麽兇,甚至還挺好,畢竟幫了她這個陌生人。給了他名片,他至今也沒聯系過。

她事後才意識到,這個人不簡單。他壓根就沒有告訴她他的名字,更別說留聯系方式。難道是怕人認識了他,有求于他嗎?

林夏并不介意一個陌生人如此謹慎的态度,這件事過去了,她也快忘了這號人。

再一次見到她,是在工地旁的一個廠房內。

那一片區在年初被列入開發地塊,規劃發展速度總是很快,之後便是拍賣了土地,商圈與住宅迅速進行了開發。

建林集團承包了附近一樓盤的建築,這也是林夏第一個全程跟着項目經理跑的項目,她常跑過來看一看。

一天上午,她去銀行辦完事,臨時起意,順便去了工地看一圈。去時經理正在訓人,她在旁邊看看,沒說什麽,外行人不管內行事。

突擊檢查完,正值飯點,她就準備在附近找個小飯館随便應付下。

這一片頗亂,不遠處是剛剛拔地而起的建築高樓,近處髒亂的建築工地,秋風吹來時一片灰塵。一連排的小飯館被建築擋板擋住了視線,這都是開了許久的蒼蠅館子。此地未被規劃發展時,是工廠的聚集地。周圍自然是有密集逼仄的住宅樓,是外來打工人口的聚集地。

一部分工廠已經向外搬遷,在此處有房産的居民終于等來了拆遷,有些恨不得立馬拆了拿到錢,有些不想拆,不然留着以後做個商鋪租出去,不是賺的更多。随之而來是租金的驟然上漲,沒有生根能力的外地人口,随着工廠而動,尋找下一個租住地。

林夏正在找上次在這吃過的酸筍拌粉,味道很正,在市裏找不到這樣的店。但她方向感不行,沒有嚴格按照上次的路線走,轉了兩個彎就已經完全不認識了路。

結果就走到了一個工廠旁,非常吵,工廠外邊停了好幾輛城管的車,不知發生了何事,林夏邁開了腳步,不由自主地随着過去看熱鬧的人,一起走了過去。

林夏走到工廠前,看到外邊院子裏随意堆着的零件,這一棟的廠房面積不大,三樓正在搭建中,鋼結構的棚子,外邊的鐵皮卻被強行撕扯開來,上邊站了一堆人,嘭嘭的敲打聲不絕于耳,還伴随着近乎嘶聲力竭的吶喊聲。

人群中議論紛紛,一人說上個禮拜才被拆了,二樓下邊都漏水,今天又跑來拆了。

另一人說,真他媽的不幹人事,人家早買了地,現在自己往上搭一層,都說違建。

衆人的一聲低呼,林夏擡頭看到了三樓,一人正站在樓房的邊緣地帶,距離遠,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聽見他在大喊。

“你們再拆,我就跳下去,你們這是在逼死人。”

看到這幅場景,林夏的手下意識顫抖着,走到了一旁,拿出手機撥了鍵盤按了110。說話都有些緊張,一口氣說完了具體地點後,面對一連串的問題,只說了,有人要跳樓,盡快派人過來。

三樓乒乒乓乓的敲打聲停了一陣,不一會又繼續響起,像是沒把他的威脅當回事。

那人忽然半只腳伸到了鐵框外,絕望到好像在哭,“這是我的工廠,我買的地,你們憑什麽說拆就拆啊。我死了,你們才會停嗎?”

沒有了議論紛紛,圍觀者也屏住了氣,不敢說話,看着半個身體都快在懸空中的工廠老板,不知這件事如何收場。

此時聽到了車輪在粗粝地面由急剎車引起的一陣摩擦聲,一輛邁巴赫剛停下,車門就被打開,身形挺拔、西裝革履的男人從車裏出來,看了眼三樓的人,就往廠房內跑去。

站在旁邊的林夏剛好看清了那個男人的正臉,他後面又跟了個年輕男人,随着他一起進了工廠。

遇到這種人多且混亂的場景,安全起見,她應當遠離,以免意外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沒由來的好奇心驅使着她靠近,想知道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林夏當即便跟着那個男人後邊疑似是他助理的年輕人,快步進了工廠。估計是她穿得正式,進去時沒被攔住,她一路跟着爬了樓梯上了三樓。

三樓是意料之中的混亂,十來個沒穿制服、不像是城管的社會閑散人員,正散落在幾百平的廠房內,手裏掄着棍子,四處敲打,将這剛搭建齊全的屋子給拆了一半,地面一片狼藉。

到了三樓,林夏才發現有多危險。外側下邊連個簡單的圍牆都沒有,就鋼架子支撐着,連個阻礙物都沒有,要跳樓的人一只手抓着鋼柱,只要放開再一傾身,整個人就會立刻從三樓下去。

沒人敢過去拉他,柱子之間距離不近,只要他一掙紮,連個可搭把手當支點的地方都沒有,随時會被情緒處于失控的人拉下去。

這個高度,真不知沒摔死,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那個男人,直接往外跑去,他的秘書跟在後面,卻沒有攔住他,但距離邊緣五米處便停下,到底是有些害怕,沒有再上前。

此時要跳樓的人頭正看着外邊,那個男人話都沒說一句,伸手就扯住了人的胳膊,那人剛要下意識掙紮,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裏拖着,胳膊被扯痛到手指不受控地放開了鋼架,沒了支撐點後,那人再驟然用力,毫不客氣地将他摔在了地上。

剛剛動作幅度太大,外套都扭出了皺褶,那人脫了外套扔在了地上,不耐煩地扯了在重要會議前打的很精致的領帶,忽然就發了狠踢了被他救下的男人一腳。

見地上這人還跟廢物一樣躺着,他彎了身單手将人拎起,讓人站直了。左手抓着人的衣領,右手就握成拳打在了人臉上,那人一個踉跄後他又補了一腳,再次被他掀翻在了地上。

躺在地上的人像是終于清醒過來,看着打了他的人,喊了句程哥。

“你他媽想死就趕緊跳,在那磨磨叽叽幹什麽?記得先買個意外險,弄成意外死亡,給你老婆孩子留點錢。”

估計是聽到了老婆孩子,地上的人終于控制不住,不顧這麽多人在這,就掉了眼淚,“程哥,我也沒辦法啊。”

那個男人掃視了一眼被拆的不成樣的廠房,對助理說,幫我打個電話給劉主任。

林夏看着旁邊的助理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後将手機遞給了那個男人,他拿着手機到旁邊講電話,而助理拿起了地上的衣服,也沒扶地上滿身灰礫的人,只說了句,這件事程總會幫忙。

那個男人打完電話,回去跟人說,下午會有人來找你談這件事,被再找死了。

不等地上那人回應或感激,他說完就轉頭離開,助理又跟在了他身後。

白色襯衫有些淩亂,袖口處沾了血,他邊走邊解袖扣,解完擡了頭正要吩咐助理時,餘光就掃到了旁邊的女人。

他沒有停下腳步,但又不經意地看去确認了遍。她穿了件風衣,又高又瘦,光裸的腳脖子下是一雙高跟鞋,顯得十分利落。

看着他繼續往前走,林夏以為他沒認出自己,忽然覺得自己挺有病的,到這麽危險的地方。雖然來一下,更證實了她的猜想,這裏原來是一塊工業用地,但因開發需求,被改成了商業用地,前者的稅收收入遠不及後者的收益,自然就會發生現在這樣的沖突。

她心裏莫名尴尬,想着馬上就下去,就當來看個熱鬧的,挺後悔沒戴個帽子出來。

結果前面那個男人忽然停住腳步,轉身走到了她跟前,語氣挺不客氣地問她,“你來這幹什麽?”

沒等她回答,又問了句,“為什麽要穿個高跟鞋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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