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林總,下午好。”

林夏先領着李子望一行人參觀了公司,在一旁做簡單的部門和業務範圍的介紹。

已是工作時間,折疊躺椅被收起,員工們對着電腦屏幕處理工作,打印機和碎紙機在運作着,還有三三兩兩從茶水間端着水杯出來的。

有腼腆的員工拿着打印紙走在過道裏,遇到了林總和她身旁頗為儒雅的客戶時,想裝作看不到直接往辦公室裏走去時,沒想到那個男人看到了她,竟然主動點頭笑了下。

天吶,她第一次遇到這麽個級別的大人物,會主動與小喽啰打招呼,這也太有禮貌了吧。到辦公位後,桌上已放了奶茶和小蛋糕,行政辦的正在前頭分發,說是林總給大家買的下午茶。

會議室早已布置好,一杯杯咖啡放着,資料已打印了放在座位上,投影儀已調試好打開着。參觀完一圈,林夏帶着他們進入會議室。

衆人坐下後,林夏站起,對坐在對面的李子望說,“感謝李總,遠程趕來京州,賞光莅臨建林集團,一同洽談合作。”

李子望在鼓掌聲中站起,欠了欠身,“謝謝大家。林總客氣了,能合作是雙方的榮幸。”

林夏坐了下來。旁邊的副總已到前邊開啓會議儀式,在雙方面前,将合作的項目進行基本的講解。

燈已關掉,一張張充滿信息量的PPT在幕布投放着,不過中年男聲的講解實在是乏味而枯燥。這樣的簡單儀式不過是例行公事,他今天來主要目的是進行一場正式的簽約儀式。

不用Amy說,李子望都知道這個合作項目對方的難搞,雙方在協議和條款上磕了很久。這也正常,任何合作,把醜話說在前頭,總比合作後狀況百出的好。所謂文明的會議桌前,也不是沒見過雙方開始拍桌子互飙髒話,罵完後冷靜了再坐下來談。

看着對面的林夏,他內心感嘆,誰都無法打敗時間。

讀書時代的她,性格單純,努力讀書之外,每個假期都利用足了,常常獨自旅行。她說小時候武俠小說看多了,覺得一個人背包走天涯很酷。不必遷就任何人,只需随心所欲地瞎逛。

如今的她,像是入世的劍客,深谙社會運行法則。正式體面的打扮,合乎身份的場面話,資源置換時的精明,隐身于下屬身後指導談判的銳利,退步時的不顧面子難堪。她不再試圖游離于規則之外,甚至在成為制定規則的人。

她與她父親的圓滑世故不同,她在某些方面,更為強勢。不知她這樣與性格截然不同的做事風格,是受誰的影響。可能是她未曾露面的母親,也可能是她的丈夫。

他倒是無法有這樣的轉變,從芝大的經濟學系博士畢業後,在學術界呆久了,來到業界,表面看着專心投入工作,內心卻常常懷疑自己,你真的适合在業界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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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對Amy吐露,她說,老板,你要真有錢到想不開,可以回去謀份教職的工作。他聽了一笑而過。

李子望這方是Amy進行發言,這一個月,工作之餘,她順便練習了普通話。這沒什麽難的,曾有內地朋友被外派到香港帶團隊,不會當地語言不影響工作,但融入不進團隊,便白天工作晚上學粵語。

她拿着激光筆,不斷夾雜着英文向外飛速輸出着,看着臺下一些年長的高管正緊盯着屏幕看,想到他們可能聽不懂英文,sorry,只是有些專業詞彙說中文有些不方便,适應就好,人總要學習新事物的。

眼神自然掃過臺下的那個女人,Amy承認,雖然她工作上那麽mean,但人長得還可以。投影儀的光順道打在了她的臉上,沒有動過的痕跡。

Amy講完後,林夏還問了她兩個問題,并指出她PPT中一處數據的錯誤。Amy做事一向自诩專業,遇到這種低級錯誤,連忙道歉。林夏向她笑了下,說不用,謝謝你非常到位的報告。

Amy坐下後都在自責,沒有對PPT進行二次确認,就是她的失職。旁邊老板看了她,眼神示意她沒關系。

再看着林夏走上去發表講話,她工作中接觸了各色的人,現在的二代們還都挺努力的。在她的行業裏,就算招個intern,都是內推或上級介紹過來的。家世、資源和學歷,一個都不差,連拒絕的理由都沒有。幸虧自己入行早。

“林董事長不在,由我代表他與建林集團,與睿成投資公司簽訂合作開發A市地産項目合同,在此預祝合作順利。”

林夏說完,拿起筆簽了字,再與李子望交換了文件,此時攝影師在臺下給兩人拍了照,留下簽約儀式的影像。

簽完字後,林夏對着李子望身後的助理說了句,“Amy,辛苦你了,做事非常專業,要沒有你,合作不會推進的這麽順利。”

“謝謝林總,這是我應該做的。”Amy近距離看着林夏,覺得她有點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

簽約結束,但場面還沒走完,還需與其餘高管們拍照。人頭攢動,都在謙讓着近中間的位置。林夏喊了故意走到最旁邊去的林洲,“林洲,來,站在我旁邊。”

林夏和李子望站在了最中間,她旁邊是林洲,李子望旁邊是Amy,其餘人也站好了位置。随着攝影師的指示,衆人露出了微笑。

笑容底下,個人心思皆不同。這是建林集團自孫玉敏暫時離開後,一個頗大的轉型動作。高管們的職業生涯與集團高度綁定,不知能否轉型成功,又是誰來帶領這樣的轉型。

簽約儀式是最後一道不重要又必需的流程,顧及對方行程緊,結束時一共不過花了一個小時不到。

林夏送了他們出去,這次上了電梯,将他們送到集團的大門外。

出了電梯,下屬跟在身後,這個下午,只安排了這一件事,李子望忽然對身旁的她說,“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林夏想了下,“好,這附近就有個咖啡廳。”

“Amy,你先回酒店等我。”

“好。”Amy又關照他,“別忘了六點半的晚宴。”

工作日下午,咖啡廳的人并不少。約人談事的、帶着電腦的自由職業者,還有進來避暑的。

林夏午飯沒敢多吃,怕下午犯困。問了程帆他上次點的沙拉好不好吃,他說不好吃,然後就讓人點了份送到了她這。

點了兩杯咖啡,她再買了個三明治,端着坐到了角落的位置。剛坐下,就問了李子望,“有什麽事?”

李子望笑了,她目的明确,不講一句廢話,“我明天離開,今天下午沒有其他安排。沒想到你父親不在,這是全權交給了你。”

“他去美國的行程是早已定下的,沒什麽全權不全權的,他只要看結果。”

李子望看着她在拆冒着熱氣的三明治,“其實,我幾年前,在新聞上看到過你。看得不太清,那時并不能确定是你。”

她家傳統行業,做事又低調,幾乎不會上新聞,“什麽?不會吧。”

那時他回來工作沒多久,在做二級市場。隆盛集團作為新能源板塊中一支勢頭正盛的個股,自然要關注它的走勢及其投資等動向。他提醒了她,“與你丈夫,在深交所敲鐘。”

咬着三明治的林夏愣住,想了想,的确有那麽件事。

當時她和程帆只是戀愛關系,聯系并不頻繁,她工作忙時也不會主動找他閑聊。每次的約會體驗卻是堪稱完美,精致的餐廳,美味的食物,奢華的酒店,讓她放松到極致。

一次,兩人輪流出差,快一個月沒聯系。他主動打了電話給她,說自己在深圳,問她要不要過來找他。

那時林夏剛出差回來,她還沒拼命到不休息就緊接着去上班,準備給自己放三天假。聽到他的邀請,她心動了,但又覺得自己頭腦發熱,為了打一炮,至于特地飛一千多公裏嗎?

但他剛問完她,就讓人送了機票過來,說明天派人來接她。她再拒絕就是拿喬,幹脆接受了。第二天下午到了酒店後,她就沒離開過。兩個身體荒了一個月的人,都沒時間出去吃頓飯。

隔天,他醒的很早,還把她弄醒了,讓她陪他去個地方。被吵醒的她不甚清醒,喝着咖啡打着哈欠跟着他到了目的地。

到了後,程帆跟她說,我一會要去敲個鐘,你一起上臺玩一下?

那不是他第一個上市公司,據他說只是弄了個小公司上創業板,看着他在臺上致完辭,林夏就被他秘書請去了臺上。圍着敲鐘的有好幾個人,她覺得新奇,沒有推脫耽誤吉時,就跟着上了臺。她想躲在不起眼的地方,卻被他拉到了他身邊。

當鐘聲的震動傳到手裏時,看着下邊的宏大場面,她意識到,有很多公司想來這敲鐘。她的第一次敲鐘,是跟着他一起來的。

知道肯定會留下照片,林夏卻沒想到,會被收錄進行行業性新聞裏。但隆盛集團的規模在那,也很正常。

“哦,對的,那是他一個創業板塊的公司。”林夏端起咖啡喝了口,“這就是你要跟我講的事嗎?”

“不是。我們以後幾乎也沒什麽見面的機會,林夏。”李子望沉默了下,還是問出了口,“上次在香港遇到了你,你之後,有再獨自去過嗎?”

她端着咖啡的手僵住,“你什麽意思?”

“那天你包裏東西掉了,漏了張明信片,我撿到了。”李子望小心地始終不說出是什麽,“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問你,你還好嗎?”

“我很好。”意識到她防備的敵意太明顯後,林夏倒是頗為輕松地聳了肩,“這不是很正常嗎?心理咨詢師,我們有錢人标配啊。”

她還覺得自己挺幽默,“現代社會,誰沒有一點失眠、焦慮、壓力大、情緒不穩定啊。只是剛好我有錢,能找個專業人士跟我聊天呗。”

李子望聽着她的解釋,太過日常而輕松的語氣,一時無法分辨真假,“那你為什麽要特地跑去香港?”

“在本地找了好幾個,我都不滿意。遇上不專業的,氣得幹脆換地方了。”林夏笑了下,“還好啦,也不算特地。好吃好喝,購物便宜啊。”

“好。”

她的解釋太多了。

李子望知道,不會從她口中問出更多。她不願意說的事,幾乎沒可能問出來。

成年人的世界,分寸感尤為重要。就算是親密關系,當對方不想開口時,也不宜過多探詢。更何況,已經分手多年,幾乎是形同陌路。明知她可能不對勁,他已沒有立場去幫她。

看到她的照片,沒有去找她時,他就已經決定放下。他想說下次還來,我請你吃飯。可仍然需要特地飛去找咨詢師,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李子望看着她,“如果需要我的幫助,請聯系我。”

“好。”林夏站起了身,“走吧。”

外邊依舊豔陽高照,林夏正想問他要不要她派人送他回去,自己準備走回公司,眼睛卻一下子睜不開。

她出來時包都沒有背,自然沒有墨鏡,以為陽光太刺眼,她往後退了兩步走到陰涼處,卻還是睜不開,強行睜開時有股灼熱感,毫無征兆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李子望發現了她的異樣,“你怎麽了?”

“幫我喊車,我要去醫院。”林夏邊說邊用手擦去了眼淚,睜開眼一看到強烈的光、感受到一陣風挂來,就又開始落淚。

他匆忙喊了司機,去了最近的三甲醫院。

急診看了不收,讓她去挂眼科的號。到了室內後,眼睛沒那麽畏光流淚。林夏排着隊挂了個普通號,估計專家號要等很久。

幸虧工作日,還快至傍晚,人已經不多,她等了一刻鐘就被叫號了,李子望跟着她一起去看了醫生。

醫生先看了下她的眼睛,再用機器檢查了下,就開始給她開單子,“你有點幹眼症,這是睑板腺堵塞了,需要去疏通下。你先去交費,去藥房拿麻藥,再去隔壁房間找護士,跟她說給你疏通睑板腺。”

一口氣說完,醫生就把打印出的單子遞給了她,電腦上開始叫下一個號。

李子望拿過單子,理清流程後跟她說,“你去交費,是不是要有個證明單,我再去拿藥。”

“是的。”

林夏許久沒有來醫院,外邊的機器應該可以繳費,她摸索了下,用手機交了錢,也沒跟他客氣,讓他跑去拿了藥,她先去護士操作室門口等着排上隊。

操作室裏倒是沒人,護士讓她先躺下,翻開了她的眼皮,“啧啧,你這個都堵成什麽樣了?你一會忍着點啊。”

聽着護士拿來不鏽鋼操作器皿的聲音,林夏的心一驚,“你要怎麽疏通?”

這時李子望拿了麻藥過來,遞給護士後,在操作床旁看着她。護士也沒趕人走。打開麻藥往眼睛裏滴了兩滴,就拿着手邊的針管,往下眼睑處刺去。

李子望看到了操作的全過程,針頭刺入眼睑後,并沒有立即離開,護士慢慢撚轉着針管,在擴張着這一個針眼,估計是覺得夠大了,拔出針管後,拿了棉簽往傷口處擠壓,按出從內溢出的黏稠液體,他看着被丢掉的棉簽,淡黃色的脂質顆粒。

他看着太過觸目驚心,看着她不說話,不知是不是麻藥起了作用,“疼嗎?”

手中的手機都快被她抓到變形,那一陣疼痛緩過去後,林夏開了口,“護士,麻藥的勁還沒上來,是不是等一下比較好?”

“麻藥已經起作用了。”護士又拿起了擴張器,“準備好了嗎?你這還有點多的。”

林夏想死的心都有了。

看不到操作的過程,她只感受到一把剪刀剪開了眼皮,再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擠壓着傷口。被喊着不要動、眼睛睜大點,終于流出了膿後,護士還要将棉簽上的罪證給她看,好像證明不是在故意虐待她。

“你看看你,別人來,都是一兩個,你一個下眼皮,就有六七個。我這才弄了三個。”

林夏喘着氣回她:“那我一會再去多交點錢。”

“不用了,快下班了,我送你。”

每一秒都是如此難捱,疼的眼淚随着生理反應而溢出來,她卻沒喊出一聲,指甲在死死地摳着虎口,試圖用另一處的疼痛來減緩針戳的鑽心疼。

一只眼的下眼睑清理完,護士都喘了口氣,這也太多了。

“護士,請問你這能給她再滴點麻藥嗎?”

“沒用的,該疼還是疼,忍着吧。”

此時被她攥着的手機開始震動,快疼到絕望的林夏接了電話,至少能緩一分鐘了。看不清是誰,摸索着按了接聽鍵放到耳邊。

“喂。”

“護照我上次扔客廳的茶幾上了,你是不是給我收起來了?放哪裏了,我沒找到。”

林夏想飙髒話的心都有,我都快疼死了,你亂丢東西,還問我護照在哪。但好像确實是她收的,“你去看看書房的抽屜裏有沒有。”

顫抖的聲線,像是嗚咽的哭腔,正合上茶幾下櫃子的手頓住,程帆問她:“你怎麽了?”

“我在醫院,快死了。”

“哪個醫院?”

程帆不顧收了一半的行李,直接拿着錢夾出門。司機已在車庫等他,原本準備送他去機場的。

聽她說了醫院後,他正進入電梯,“我馬上過來。”

“等你過來,我估計要疼死了。”林夏痛得直接挂了他電話。

漫長的折磨,眼睛這麽小的地方,被針刺入時,無比尖銳的疼痛讓她換着地掐着手。當一切都結束後,護手都緩了一口氣。

“好了,起來吧。”

林夏被李子望拉着坐起來,對護士道謝,“謝謝你。”

“我還要謝謝你這麽配合我,不然沒這麽快完成。你還挺硬氣,這麽能忍,都沒喊一聲停。”護手脫下了手套,“少熬夜,別再來吃這種痛苦了。”

“好的,謝謝。”

被李子望扶出去時,她才發現自己的腿都在抖。在外面過道上找了位置先坐下,說不出一句話,膝蓋還在隐隐顫動。

覺得眼睛裏還有液體流出,她手剛想摸就被李子望制止,“別動,是血,我用棉簽給你擦。”

程帆趕到醫院,跑到四樓,往眼科走去。正想往科室走去時,就發現了前邊過道裏的林夏。

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彎着腰,用棉簽小心地擦拭着她的眼睛,問她疼不疼。

她坐在座椅上,吸着鼻子,不知回答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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