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林夏沒想到來了醫院,毫無心理準備地就紮了近二十針,還是在上下眼皮上。

坐在外邊椅子上,被刺破的傷口揪着疼,腦袋嗡嗡的,膝蓋還無法自控地顫動着。她的頭腦一片空白,等待着這一陣疼痛的過去。

她習慣了忍耐,并不會哭。躺在操作臺上時,密集的針紮襲來,一只眼的睑板腺被疏通處理完時,她不會喊停,不想緩一會,不想在恐懼中等待着疼痛的再次到來。

幼年從自行車上摔下,哭泣時被媽媽說,女孩子不能哭。習慣之後,物理性的疼痛,只要忍一忍,都能過去。

細密的血珠從極細微的傷口處冒出,剛觸碰到眼睑的棉簽就将血滴吸去,還有些許的膿液流出,李子望換了根棉簽,再擦去另一只眼溢出的血。

她家境優越,卻從不是個嬌氣的人。從操作臺上,到坐在外邊的座椅上,她幾乎全程沉默着,沒向他和護士喊過一聲疼。

感受到她的微微發抖,他知道這是疼到極點。可身份轉換,他需要保持分寸與距離,旁觀她的獨自忍受。再無法拉住她的手,跟她說沒關系,我一會帶你去吃冰淇淋。

疼痛稍微緩解了些、手腳沒那麽抖時,林夏反應過來,想跟他說謝謝,不用了,餘光察覺到一個身型挺拔的男人正往座椅的方向走來,她偏開頭看過去,是程帆。

李子望随着她的視線轉頭,察覺到自己與她的距離太近,他自若地直起了身,目光所及處沒找到垃圾桶,就将棉簽拿在了手裏。

“程先生,你好。”

程帆低頭看了眼林夏,一身正式的穿着,挽起的頭發已有些淩亂,一雙微腫的眼睛下的紅點簡直是觸目驚心。

雖然電話裏她說自己在眼科,但他都已經在懷疑,到底是出車禍被人撞了,還是去工地出了意外。設想了最糟糕的情況,此時看到她這樣,知道她一定很疼,但內心還是松了口氣。

程帆擡起頭時看了眼李子望手中帶血跡的棉簽,“李先生,你好。”

“我下午跟林總開會,林總送我離開時,眼睛畏光睜不開,我送她來了醫院。”

聽着他主動的解釋,程帆點頭,“謝謝李先生,麻煩你了。今天時間緊張,我下次和夏夏一起請你吃飯。”

“不用這麽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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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說怕她的丈夫誤會些什麽,于情于理,他該對這個場面作出前因後果的解釋。但看着對方頗為真誠的道歉,一瞬讓李子望懷疑,程帆是否不知道他與林夏這“尴尬”的關系。

他随即又推翻了懷疑,哪個商人沒有兩張面孔。場面上自然要做到位,不會讓一個外人看出喜怒。但這些都不重要,與他無關。

林夏已經徹底清醒,站起了身,對李子望說,“李總,今天耽誤你時間了。我派人來接你,将你送回酒店吧。”

“不用,你保重身體,我先走了。”

李子望再向站在她身邊的程帆點頭示意告別後,就轉身離開。

看着人離開後,旁邊的程帆一言不發地向裏走去。

林夏無暇顧及他去哪,再次坐回到座椅上,回憶着今天背的包裏有沒有氣墊,要翻找時才記起包沒帶在身上。她正想拿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要看下眼睛到底什麽樣時,就看到程帆走了過來,手裏拿了一袋棉簽。

程帆撕開袋子,扯了根棉簽出來,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低下身仔細看着她的眼睛。上下眼皮上被戳了好幾個孔,眼眶很紅,濕潤到似乎是含着淚。特別是下邊紅的一圈,估計是流出的血進了眼眶。

她的眼尾有幾顆紅色的顆粒,他用拇指擦去,捏了下,成了細碎的粉末,估計是在被針刺時流出而未被擦拭的血黏成了顆粒。

近距離的看着她,當程帆看到她瞳孔中的自己時,目光一滞。幾個針孔的傷口處又冒出了血,他拿着棉簽,謹慎地一個個擦去。

原則上,他知道這是個小問題。沒有要求住院和手術,醫生處理完了就讓出來,這麽小的傷口很快就能愈合,兩三天就能完全恢複正常。

電話裏就說自己疼死了,看到她又一聲不吭了,真是雷聲大雨點小。可看着她這個可憐樣,又沒法當成個小問題,比如他此時忍不住問一句廢話,“疼嗎?”

林夏看着他一臉嚴肅地盯着自己的臉,她竟然下意識沒敢動。結果他看了半天,就問出這麽一句沒常識的話。都被針紮眼睛了,能不疼嗎?

“都快疼死了。”說出口時,還沒來得及委屈,她的眼皮就感受到他陡然加重力道的按壓,她疼的差點喊出聲,“你輕點呀。”

“讓我擦,就這麽疼。”

剛剛那處血有點多,他只是拿着棉簽蹭了下,這下倒是被她吓得不敢動。已經擦的差不多,他把剩下的棉簽丢給了她,“自己擦。”

什麽叫讓他擦就這麽疼,什麽态度啊。

林夏拿起手機,要打開相機時,才發現手機黑了屏,長按了開機鍵,還沒有反應。可能是沒電了,本來電就不多,在操作臺上時,她還不停地按着手機轉移注意力。

程帆看着她的動作,從兜裏掏出了手機,解了鎖遞給了她,“用我的吧。”

林夏一怔,她從不查崗,更不需要拿他的手機。這麽被他遞手機,倒是第一次,她拿了過來,“不怕我查你手機?”

都有心思跟他開玩笑了,估計她沒那麽疼了,“要不你先還給我,我去删下聊天記錄?”

“用吧,我有兩部手機。”果不其然看着她瞪他,程帆拿起座位旁的病歷和各類單據,“坐在這等我。”

程帆掃了眼病例,是睑板腺堵塞,輕度的幹眼症。等待着上一位病人離開後,他拿了單據遞給醫生,“大夫,這需要配點眼藥水和消炎藥嗎?睑板腺疏通完出了血,天熱怕會感染。”

醫生在系統上找到了對應的病人,“可以,我這裏配一點。”

“她這個幹眼症,是熬夜和長時間盯着電子屏幕導致的嗎?”

“有很多種原因,但都差不多是這樣。”

“那除了滴眼藥水、補充維A、熱敷,請問還有什麽方法能緩解幹眼症?”剛剛他已經查了下,再找醫生問一遍。

醫生打完了最後一個藥名,邊等打印邊看了他一眼,言簡意赅:“少看手機,少晚上熬夜看手機。”

程帆噎住,的确,這一條,比他說的那麽多條都有用,“好的,謝謝大夫。”

他拿了單子,又從林夏手裏拿回手機去交了錢,拿了藥,再牽着她的手帶她離開醫院。

要走時,林夏才意識到,他穿了短褲和T恤,踩了雙拖鞋,像是剛洗完澡,從家裏趕過來。

司機老杜已按照程總的吩咐,從儲物櫃裏找了副程總的墨鏡,遞給了上車後的林總。剛剛路上,程總露出了不耐煩,似乎是嫌棄他開車速度慢、不超車,但這條主路,根本沒法開快啊。他也吓得要死,以為林總遇上了什麽事,可看她上了車,接過墨鏡還說了謝謝,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

程帆看了醫生配的藥,兩種眼藥水,一盒消炎藥。他拆開盒子,按下一片膠囊,從收納袋中拿了瓶水,擰開了蓋子給了林夏,“吃片消炎藥。”

林夏剛吞下了藥,他的手機就響了。

見他接了電話,沒聽對方講話,就說了“取消行程。”

估計電話那頭是助理,沒有問原因,也沒問是不是改期,他說完“好的”,程帆就挂了電話。

想起他上一通電話是打來問護照,他這是本來今天要出差?為了她眼睛的小問題,就不去了?

“今天只有一趟航班嗎?”

“不是。”程帆看向了車窗外,車水馬龍,是上班族的下班點,“不去了。”

“為什麽?”

“出發前你這就出了意外,這個合作,我不會再考慮了,也用不着改簽走下一班。”

哦,她還以為他是擔心她,還想體貼地說一句,你去吧,我沒事的。

已至夕陽,他看着窗外,神情莫測。她戴着墨鏡,光線變暗的車廂裏,更是看不清他的臉。估計他在想工作的事,到底是取消了個合作。

眼睛沒那麽疼,林夏也有了點精神。她下午從公司離開,一堆事務性工作,明天再說。合作正式簽署,她需要發信息跟林建華彙報下。

兩人各想各的,一路沉默地回到家。

到家時,看到玄關處的行李箱,要是她沒說在醫院,估計他人都在飛機上了吧。

林夏忽然抱住了正換完鞋的程帆,雙手挂在他的頸後,“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我?知不知道我今天差點疼死。”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程帆低頭看了眼她的腳,紅底的尖頭高跟鞋,黑色的綁帶挽在了白皙的腳腕上,“開會要穿這麽高跟的鞋嗎?”

林夏随着他的視線低頭,這雙鞋一開始店裏沒有她的尺碼,調貨送到家後,剛好有正式的場合能穿,不然工作日穿略顯誇張,“高嗎?開會剛好啊。”

“平時開會沒見你穿過這麽高的。”

“還好吧,這雙是新款,我第一次穿。”

“特地買的新鞋嗎?”

林夏還以為他要誇她鞋好看,這怪異的問題,難道是覺得這雙鞋很醜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搞得她懷疑自己,買鞋時蘇文茜在旁邊說了句,這鞋只能腳瘦的人穿,腳胖的,跟捆豬蹄似的。

難不成他覺得她這腳像捆豬蹄?算了,他不懂欣賞。

真是無趣,林夏放下了手,脫了高跟鞋踩着拖鞋往裏走去。她先去了浴室,開燈仔細地照了眼睛。已沒有了血跡,幾個孔紮得有點大,但不翻開眼皮細看也看不出來。

浴室的門沒關,走過的程帆在門口問了她一句,“要我幫你洗澡嗎?”

“不用。”

“那你眼睛注意用水。”

他說的挺對,她都已經好好的了。這麽小的傷口,完全不疼了,她壓根沒當回事,一會直接洗澡,洗完擦幹就行。

林夏直接關了浴室的門,懶得搭理他。

有點累,她本想泡個澡,但又怕蒸太久,對傷口不好。還是沖了澡,蓮蓬頭的水沖灑在頭上,将疲倦洗去,頭腦都變得清醒,正往頭皮抹洗頭膏時,突然想到了他剛剛那句,“特地買的新鞋嗎”。

他什麽意思?

難不成是覺得她為了跟李子望開會,還特地買雙鞋打扮自己嗎?

應該不是她過度解讀吧?

她洗完了澡,抽了張洗臉巾擦幹了眼睛,用浴巾裹了身體就出去。

還以為他在洗澡,他卻是站在客廳的窗前看落日,太陽徹底沉下,天際殘存的火燒雲還熱烈着,但也快被深藍的天幕所取代。

“你什麽意思?”

程帆從落地窗的倒影裏看着她,剛洗完了澡,不長的浴巾從胸包裹到臀,肩角的線條很美,他沒有回頭,“什麽?”

“什麽叫我特地買的新鞋?你想說什麽?”

“我不想說什麽。”程帆轉了身,看向她。

他尚有理智,她絕不是這樣的人。一時失言後,自然不想再提。

可是,不适時的天真與單純,對那樣的關切與溫柔視而不見,是不是對他程帆的殘忍?

一切都看似合乎禮儀,在文明的框架內,他需要用文明的方式處理問題。可他不文明的內心,要用什麽來安撫?

他厭惡失控,厭惡被人扼住脖子,厭惡被人掌握喜怒,他只是在忍耐着。

“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他走到了她身邊,“可以嗎?”

她忽然覺得很冷,命令的口吻,這才是程帆。

平日裏,他對她幾乎沒有要求。相反,對她助益頗多。

但是,等他提要求時,是她一定要做到的。他不問過程和理由,只要結果。

那一天,陪着失眠的她入睡的,真的是他嗎?

“好的。”她點了頭,“只是一場有很多人參加的簽約儀式,所以我沒有告訴你。今天眼睛只是意外,下次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我眼睛不舒服,先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林夏說完就轉身離開,還不忘去拿被他放在了茶幾上的兩瓶眼藥水。

程帆看着她離去,在原地站了許久。再若無其事地照常去洗了澡,還破天荒地拿了吹風機将頭發吹幹。

他走到主卧,沒有開燈,上了床後,身旁空無一人。

從她那天失眠後,這幾晚,兩人都睡在一起。

程帆閉了眼,試圖入睡。

是沒有什麽不能被替代嗎?那她是把他當成了什麽?她為什麽要裝作一副委屈的樣子?

失眠的人變成了他,不過這才幾點。這麽早,的确睡不着。

也許可以起來看會書,或者去書房工作一會。

黑暗之中,被子突然被掀開。卻依舊沒有開燈,只聽到了被地毯吸走所剩無幾的腳步聲與開門聲。

如果不想晚上失眠,就不要想太多。對人沒有期待,就不會有失望。

林夏敷了片面膜,吹幹了頭發,擦完身體乳,撕下面膜,再頗有耐心地用了全套的護膚步驟。

重回次卧時,還頗為幽默地想起小說版《故園風雨後》的另一譯名叫《舊地重游》,書名就如她現在的心境。

手機放在了卧室外邊,她躺下後,滴了眼藥水就關了燈。

心理暗示真是種可怕的東西,與他一同睡的幾天,都沒有失眠。現在回到了曾經多次失眠的房間,躺下就開始恐懼會失眠。

心中不是沒有失望,可她不是小女孩,怎麽可能會委屈到哭。

躺在床上清醒了很久之後,聽到開門聲時,她閉了眼,裝作睡了。

床墊一陷,被子被掀開了一個角,他鑽進來時就将她抱住,不問她有沒有睡,就開始吻她,從不給回應的唇,到細嫩的脖頸。他将頭埋在其中,似乎在吸着她的香軟。

林夏推開了他,“抱歉,我今天沒有心情。”

他頓住,隔了會,跟她說:“我從不強迫你。”

是的,他沒有強迫她。

當大腿被頭發紮到,當感受到他柔軟的唇舌,她的手揪住了薄被,想拒絕都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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