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林夏伸出右手,微低頭問了好,“程總,您好。”

他溫暖而幹燥的手,頗有力量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又随即放開,轉而跟孫玉敏聊了兩句。

她內心松了口氣,在一旁做認真狀聽着他們講話。高手過招,不盡是場面話,就算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行業,千絲萬縷的關系,都能給出彼此一點信息量、一個眼神就是贊同或默許的暗示。

忙碌了許久後,來參加這樣的一場晚宴,呆在人群中聽着各色的聊天與應酬,林夏并不覺得厭煩。相反,在這樣一個金錢能量高度流動的場合,人身處其中,被巨大的信息流沖刷過身體,會被其感染,生出更多的欲望。

都在場上,無人能做到适可而止。都享受着充沛而富足的物質生活,不會滿足,還是會被野心灼傷。

在這個巨大的名利場上,林夏看着他倆、聽着孫玉敏剛剛與各色人等的聊天,再次感受到自己沒有籌碼。

在公司的地位實際上由父母決定,無法将明裏暗裏的資源整合到自己手裏。嘗過了權力與自主權帶來的快感後,便不覺得衣食無憂、零花錢很多是件多幸福而滿足的事。

一方面,她被內心懵懂的沖動挑釁着,冰飲落肚都無法熄滅這一直燃燒的□□。現在擁有的一切,皆來自通過考驗後的贈予。除了一層血緣,她毫無籌碼。

另一方面,不過才兩年半,在孫玉敏身旁,她都常常能感受到自己的幼稚與魯莽。她又需要多少歷練,才能徹底擺脫稚氣與天真。

“不打擾你了,程總,回見。”

“哪裏是打擾,跟孫總聊天很有收獲。”程帆舉了酒杯,“回見。”

看着程帆的離去,孫玉敏看着一言不發的女兒,邊往旁邊走,邊提點她,“永遠不要過早斷定一個人對你有沒有用,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看人的眼光,不要聰明到把自己歸類于極少數人中。”

林夏沒有為剛才那句無心之失辯解,“我知道了。”

“帶你來,你就要多看、多學。”興許是受到了女兒那一句話的觸動,孫玉敏難得多說了兩句,“比如剛才的程總,你有從他身上學到什麽嗎?”

她想了想,“你剛剛跟我說他背景深厚,但他幾乎對每個上前主動打招呼的人,态度上都一樣,不會有區別對待。”

孫玉敏點了頭,“他年紀不大,事業又做到那麽大,有點傲慢與驕矜也正常。那樣的家庭,才能培養出這樣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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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樣的家庭啊?”想着她連人家庭都調查過了,林夏随口一問,“他是會跟集團有什麽合作嗎?”

“能有合作就好了。”孫玉敏笑着搖了頭,再懶得跟她說,“我去跟那邊的熟人打個招呼。”

“好,我去吃點東西。”

看着她無比貼身的綠色真絲禮服裙,孫玉敏囑咐了句,“少吃點,保持你的身材。”

別人常羨慕孫玉敏身材十年如一日的好,絲毫沒有人到中年的發福,還常問有何秘訣,殊不知她就是對食物沒有興趣,吃的更是極少。

而林夏沒辦法做到,特別是這個酒店的甜點做得極棒,沒吃晚飯的她自然抵擋不住誘惑。拿了盤子,夾了塊拿破侖,想着要走去角落吃,不然咬這酥脆的餅皮、再掉一身屑太沒形象了,結果剛要走,就聽到了人喊自己。

她回頭看,才發現是她高中同學,叫什麽來着,她一副熟稔的态度打了招呼,“這麽巧。”

在這見到高中同學沒什麽驚訝的,在那樣的高中裏,同學非富即貴的概率挺高的。上學時的感受之一是,家裏有錢的,一看就知道。但家裏當官且職務不低的,一般來說更低調,從不跟人講家人是幹什麽的。

李明偉看了她的餐盤,“這個好吃嗎?”

“好吃啊,這家酒店甜點招牌之一就這個。”

“行,我也來一塊。”李明偉邊拿食物邊問她,“國慶的時候咱班還組織聚會的,你怎麽不來。對了,你都不在群裏。這是發達了,連群都退了。”

“不發達就不能退群了嗎?群裏總有那麽幾個傻叉,每次看他們說話都覺得好蠢,幹脆退了眼不見為淨。”

見到熟悉的老同學,林夏難得實話實說,“高中同學聚會,有什麽好去的?”

若有一直保持聯系的高中同學,單獨約出見面即可。這還沒畢業幾年就緬懷青春,湊在一起聊十七八歲,挺沒意思的。

“你這人,說話可真直接。”

“人總要珍惜自己的時間。”

李明偉啞然失笑,對這個曾經坐在後桌的同學,印象之一就是非常自我,對一切集體活動都興致缺缺。也談不上傲慢,就是自由而随性。對她印象深刻,是當年的自己過分在乎分數與排名,學業壓力很大,內心倒是十分羨慕她不羁的性格。

“你說的有道理。”

林夏又端了杯果汁,“我先去吃東西了,有機會回頭見面。”

宴會主人王棟的面子大,程帆無法推辭,還是六十大壽的生日宴。

場面頗大,他到了後便是接連的社交。其實無論怎樣的社交場合,他的話都不多。習慣了生意上的爾虞我詐之餘,更要保持清醒。位置越高,能說的話就越少。

“要不是我親自請你,你怕是連我的生日宴都不來吧?”

“您這是哪裏的話?就算沒有生日宴,我也要打電話向您拜年。”

王棟嘆了口氣,“古人說六十而耳順,可我怎麽總覺得是江河日下、力不從心呢?”

程帆笑了,沒有接茬,只當是表面意思,“怎麽會?可能京州冬天太冷了,您過年去海南曬幾天太陽,保準精力就恢複了。”

“也是,雖說年關将至,一年好收了尾,但總得想着下一年的生意。”王棟看着程帆,“程老弟,咱明年要不要一起做點事情?”

見他壓低了聲,程帆微低下身子,側耳聽他的“一點事情”,就看到了餐桌旁的林夏,有個男人走上前與她打招呼,而她笑着跟人在聊天。

耳旁的細語講完,程帆收回了視線,眼神裏絲毫不見情緒。

王棟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六十多還昏了頭,要去灰色産業裏插一腳。還想拉了他,用他父兄的關系保駕護航。可不要風光了大半輩子,最後一程沒走好。

程帆也聞到了危險的氣息,難得的高調,華麗而奢靡的宴會之中,已暗藏了衰敗與腐朽,“王叔,您這着實是高看我了。我這小本生意,哪有能力去摻和這麽大的事?”

“你這是小本買賣,那我這豈不是上街擺攤了?”王棟爽朗地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沒事,你回去考慮考慮,我先去招呼客人了。”

“好,您去吧。”

程帆思忖了半刻,腦海中構建出王家涉及的生意網,再由此推演着其牽扯的關系網,這種生意,不是一般人能兜得住的。當對他開口時,已經布局好了一大半,不過想再找個降落傘。

所謂腐朽的衰敗,從不是斷崖式下跌。灰色産業利潤之大,是烈火烹油般的熱烈。會在某一個點,牽一發而動全身,燒成一片餘燼。

想完了,他忽然就覺得今晚挺沒意思的。

也許還有另外一個覺得沒意思的人,朝餐桌看去時,她已不在那。

“躲在這幹什麽?”

正吃着甜點的林夏吓了一跳,她找了個算是清淨的角落,一只手端着盤子,另一只手抓着拿破侖,多層酥脆的外皮和奶油在口中融合,正在細嚼慢咽,順便發呆。

回頭看到程帆時,她卻有種莫名的違和感。

看着他西裝革履地以一個極其成功的社會身份出現在宴會上,與人談笑風生地應酬。這樣的他,與她而言,十分陌生。

感激他剛剛在孫玉敏面前的裝作不認識,但現在來找她,她內心又十分不耐煩。

這段關系,她不想讓更多人知道,摻和進不純粹的東西。沒有彼此的社會身份,單純地享受身體的快樂,不,精神上也很快樂,有期待,有回味,有下一次。

程帆伸手擦去了她嘴角的酥皮,再抽張紙巾擦幹淨了手,“你還挺忙的。”

“我不忙啊,哪有你忙?”

他看了眼她旁邊的杯子,“怎麽在喝果汁?”

“我不喜歡喝酒啊。”

“酒可是個好東西,小朋友才喝果汁。”

被嘲笑是小朋友,林夏心裏翻了個白眼,幼稚不幼稚,這都能來攀比。

程帆被她明顯不服又硬生生憋下去的表情逗笑,湊到了她耳旁,“小朋友今晚要不要跟我走?”

他的氣息突然離得極近,混雜着酒精的味道。此處雖是角落,但又不是視覺死角,要是被人發現了怎麽辦,林夏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程帆敏銳察覺到了她的閃躲與抗拒,卻是不動聲色,沒等她回答,依舊帶着笑意跟她聊天,“怎麽不向你媽媽介紹下,我是你的男朋友?”

後來的林夏才知道,這是他生氣的征兆。

但此時的她真以為他在認真問她問題,還現編了個借口,“我不知道會在這碰到你啊,一時沒反應過來,而且剛剛不是你先裝作不認識的嗎?”

“我的錯,那我得去彌補下錯誤。”

“不要。”自己回答的太過幹脆利落而迅速,她有些尴尬,但還是及時反問了句,“談戀愛有必要這麽着急告訴家長嗎?”

“沒有必要。”程帆的耐心已經耗盡,手頗為溫柔地摸了她的頭,“沒關系,跟你開玩笑而已。”

“你不早說。”林夏內心如釋重負,要是別人問她一些讓她不想回答的問題,她會直接拒絕回答,可在他面前,不知是否是被他氣場壓住,她就覺得自己需要給出個解釋。

“等我媽媽走了,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不了,突然想起我明天一早還有事。”程帆一口将杯中的酒飲盡,将空了的酒杯放在她的飲料旁,“我現在就要走了,你慢慢玩吧。”

雖懵懂覺得不對勁,但他說有事,就真有事,她點了頭,“好。”

程帆頭也不回地離去,孤身而來,孤身而去。隔着一道門,将滿室的浮華與名利丢在了身後。

作為商人,孤獨是種常态。

戰略決策,需頂着各方的壓力,要獨自在一個雜音繁多的環境裏作出最冷靜而清醒的決策。

生意場,是一個只有利益沒有共同基礎價值觀的小型社會。獨自和不同的人作戰,影響不同人的利益,會受到上下內外的夾擊。

孤獨地承受這一切,是基本的職業素養,是他應該做的。

只是偶爾,他有點厭倦這樣的孤獨。

走到室外,寒風撲面而來,在等司機的功夫,他點了一根煙。有了煙瘾後,每天至少一根,就成了習慣。

陪伴也會成為種習慣。

只是看着她與別的男人笑着講話,對自己避之不及,就已經讓他動了怒。

有些東西,跟冬天的寒冷一樣,需要忍受與适應。

司機已下車為他開了車門,程帆掐滅抽了一半的煙,上了車。

宴會過後,林夏再無跟程帆見面。

從前兩人約會,都是他主動提出。雖然兩人的第一次是她主動,但他有點基本的風度,不會讓她去開房。

兩人幾乎也不聊閑天,有話說就約見面。

這樣的不見面,就相當于失聯了,雖然有對方的聯絡方式。

林夏一開始也沒在意,他生意挺大的,到了年底,自然是繁忙。她自己也忙,還感冒了一場。

頭兩天人吃了感冒藥都昏昏沉沉的,後面就是整日拖着鼻涕,鼻子都要被擦破了皮。熬到了臘月二十八放假,她先是在家睡了一整天。第二天才發現這個點幾乎找不到保潔阿姨,便自己拿着拖把和抹布,将家裏打掃個幹幹淨淨。買了春聯回來貼上,又開車去了超市,采購水果牛奶蔬菜之餘,還應景地買了零食放家裏。忙了一整年,倒是沒有心情外出旅行,她就準備窩着,把平時落下的電影給補上。

等幹完了所有活,已經是除夕,她閑下來時才意識到,程帆到底是生氣了。

林夏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但他們的相處模式本來就是這樣的,多好啊,何必要去做調整和改變呢?

要是她沒去宴會,沒和他撞上,那她春節還能過上性生活呢。

總之,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除夕是要回鄉下吃晚飯的。

雖然可以在飯店訂一桌年夜飯,不必自己在家辛苦,但這麽多年的習慣都是去鄉下吃團圓飯。

林建華享受被一個大家族圍繞的感覺,認為這是親情的溫暖。親戚們都會趕着過來給他家拜年問好,他無疑樂在其中,發出的紅包都是個不小的數目。

林夏不喜歡回去,被一群人圍着百般奉承。小時候跟老太太結下的梁子在那,她禮貌喊了人之後就形同陌路。一年忍這麽一回,吃完晚飯就開車回去。

林玮文今年除夕沒有來,據說正在閉關中,一幅畫正到關鍵時刻,不能分心。人也沒在家呆着,反正她家房産多,也不知道哪裏的房子做了他的畫室。

林建華當然不滿,看樣子是發了通脾氣,但孫玉敏在那壓着,估計也不能把他揪過來。

她裝傻當看不到他倆之間的僵持,但到了晚飯點,在飯桌上跟一群親戚侃大山時,他心情又好了,還給一旁的孫玉敏夾了菜。

飯桌上頗為吵鬧,林夏吃了幾口應付後,就下了桌走去外邊。

村落裏的除夕十分熱鬧,鞭炮響個不停,還時不時有煙花在遠處的天空綻放。一聲巨響時,明亮的煙花一霎那徹底照亮了上方的天空,是林家的晚輩們在前邊的場地上放起了成筒的煙花。

林夏無聊地拿出手機,等待着綻放點,拍出一朵最完整的紅紫色煙花。

她又十分無聊地發給了程帆,跟他說了一句:除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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