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林夏打了幾通電話後,腦中各種可能劃過。她忽然又打了電話給林洲,只說桂花園項目出了事,讓他現在過去。

懷疑的念頭一閃而過,但這不是現在的重點。

工地這一片,晚上人煙稀少,算得上是荒涼。而此時,門口大燈開着,明晃晃地照在了開着的大門上。地上墊了塊鐵板,以方便白天進進出出的運輸車通行。

龐大的車型,碾過鐵板駛入工地時,不免有水泥與砂石随着車輛的抖動而漏在鐵板上。按照慣例,每天會在收工後,用水管沖刷堪稱泥濘的鐵板。此時,算得上幹淨的板子上,又壓下了兩道帶着泥印的車輪痕跡。

一輛貨車在裏邊堆放鋼材的地方旁停着,燈照得明亮,貨沒卸下來,林夏還未走近,就聞到了飄過來的煙味。

被蹲點抓到後的田小鵬,知道這肯定是沖着鋼筋來的,他倒是沒抵抗,主動給這幾個穿着工作服、看似像監察部門的人遞上煙,蹲在地上閑聊着問他們怎麽突然來襲擊了,被回了說,被舉報了呗。

再被問這車鋼筋時,他推的一幹二淨,“我就是一運貨司機,能知道什麽?晚上送貨,加班費多一點,我為什麽不幹啊?”

田小鵬說完時,一擡頭,就看到了林夏正走了過來,他眨了眼,跟看見鬼似的,難以置信。他這才被捉了多久,她就到了?心裏發虛,站起來對她喊了聲林總。

“喂,你是來幹什麽的?”

領頭的老顧看着旁邊的小劉對着來人呵斥着,咳嗽了聲,他看見過自己領導跟面前這位“林總”吃過飯,知道她是誰。是該走流程,但不該上來就惹了最大的一個,“林總,你怎麽先到了?”

林夏不知面前的人是誰,“你好,我的同事一會就到,我能先跟他單獨聊一下嗎?”

“可以。”

“謝謝。”

看着面前這女的,別說回答自己問題,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小劉對老顧嘟囔着,“她是誰啊?你認識啊?”

“她是這個建築工地老板的女兒。”老顧對小同事言傳身教着,“閻王歸閻王管,小鬼管小鬼。”

林夏沒料到事情發生的如此突然,今晚就突然被查了。進了臨時搭建用來開會的棚子裏,悶熱感撲面而來,看着對方的汗從腦後而下,順着流淌到了汗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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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鵬見她沒說話,他還想着能保住這份工作,畢竟他跟林家還有那麽點姻親關系,先急着解釋了,“林總,這車鋼筋,是老周讓我晚上送過來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林夏點了頭,“晚上運這鋼筋,多久了?”

“大概半個月之前。”

“一共大概多少噸?”

“不清楚,是老周過磅的。”田小鵬見她神色正常,沒有任何情緒,都快懷疑,難道門外那幾個,是她請來吓他的?

“這麽多貨,就他一個人拉的?”

“不是,還有陳豔丹。”

“陳豔丹?”林夏想了下,才記起,這人是修模具的,偶爾去幫忙拉鋼筋,“為什麽是她?”

“周旺財姘頭啊。”田小鵬裝就裝到底,“我就說呢,原來老周做壞事,要拉着自己人去幫忙。”

看着他無比自然地說出姘頭關系時,林夏閉了眼,已經知道自己犯了個大錯。

可能鋼絲廠裏所有人都知道周旺財和陳豔丹的關系,除了她。她沒有發現,也沒有人跟她講。

“這件事,周旺財還跟誰有聯系?”

“林總,我真不知道。他什麽都不跟我講,就讓我把貨送到這,多給我點夜間加班費,我就幹了,誰知道他在搞什麽鬼?”

他這再無更多信息量,林夏開了門,“出去吧。”

“去哪兒?”田小鵬站着沒動,徹底慌了,“林總,您這是不相信我嗎?”

“我信沒用。”林夏指着那些個檢查的人,“得他們相信,該去配合調查你就去。”

外邊已經停了很多部車,看樣子是人都來了,已有同事在對接着監察部門來的人。監理那邊負責人也過來了,工地角落裏有集裝箱宿舍,一部分工人住在那,有人聽到了動靜,在旁邊觀望着。剛剛來時的風平浪靜不過是錯覺,此時場面已經逐漸混亂。

林夏走到外邊,邊簡短地吩咐了同事幾句,邊在來人中尋找着李偉國和林洲。

突然,她頓住視線,邁開步子走到了暗處的角落裏,伸手搶過了那人手中的相機。她的動作太快,那人猝不及防地看着空落的手,剛要從她手中搶回相機時,就被她的同事攔下。

“你搶我東西幹什麽?”

林夏一張張翻看着相機裏的照片,堆疊的鋼筋,貨車的車牌號,監察部門的車輛,以及她剛剛跟人講話時的偷拍。

“把這些照片删幹淨。”她将相機遞給了旁邊的同事,在看着面前的人,故意穿的邋遢,“誰讓你來的?”

“我是京州晚報的記者,你無權删我的東西。”

“這是我的工地,你無權進來。”林夏皺了眉,就怕不止這一波,轉過去輕聲吩咐了人一句,“把這封鎖了,進來的排查身份。要看到周旺財,把他請進來。”

“鋼筋禁止在場外加工,建林集團違規使用偷工減料的鋼筋建造房屋,帶來重大安全隐患。不需要被報道嗎?你有什麽資格收走我東西?”

若不是董莉的一通電話,她此時都不會知道鋼筋被再次拉長了用在工地上,而這個不知真假的記者,就這麽快知道了消息。

“工地很危險,不能随便進的。不然發生點人身安全事故,我這很難辦。”林夏又問了這人一次,“誰讓你來的?”

“你是在威脅我嗎?”記者看着面前這個嚣張的女人,她身後跟了幾個下屬,旁邊還有好幾個。他看了眼遠處隐約可見的升降機與大型吊塔,此時內心不是沒有恐慌,難道她真做得出殺人滅口的事?

“回去吧,我讓這位副總給你留個聯系方式,歡迎後續來監督。”

林夏說完就離開,再聯系了公關部的,要求提前做好輿論預案。事情發現得尚早,在她兜得住的範圍內。但要被鬧上輿論,事态發展會完全脫離所有人的控制,甚至對集團的生存都是種威脅。

此時,李偉國的車也到了。

林夏迎了上去,林建華不在,她需要一個他信任的人過來一起處理。

“李叔,對不住了,讓你這麽晚趕過來。”她簡要跟他講了剛剛獲取的信息,再下了結論,“幸虧中間高溫停工了一周,現在這點損失,賠得起。”

簡短幾句話,她已經有了解決方案,李偉國提醒了她一句,“林董明天回來,你需要向他解釋,盡快處理。”

估計她要被訓,雖然這事背後沒那麽簡單,但領導不需要理由。在未到算賬的時候,不需要分清對錯。有問題,只要找總負責的人。

“周旺財為什麽會突然做出這種事?”

“背後有人在教他。”

“你怎麽發現的?”李偉國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你怎麽把他喊過來了?”

她習慣性跳過了不重要的問題,“他是項目部副總,應該來。”

“這件事跟他有關嗎?”

“不知道,你幫我看他反應。”林夏向下了車趕來的林洲招手示意位置,看到他身後周旺財被同事帶了進來,“他終于知道要來了。”

周旺財出了按摩的地,坐在出租車上時,身上都還飄着一股線香混雜着脂粉氣。這司機還十分摳門,不開空調,吹進來的風都是熱的,混着汗的衣服氤氲着難聞的氣溫,頭更加暈。若不是半夜難得有車肯将他送去郊區,他都想換一輛車。

在前往工地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想讓司機掉頭。但還在安慰着自己,這種事情多了去了。去賄賂下這些小鬼,不就解決了。

給完鈔票後,出租車一溜煙就跑了,周旺財硬着頭皮進了大門半敞着的工地,才踏進半步,就被守在門口的人問了他是誰。大半夜的,他人都快吓死,哪裏還顧得上隐姓埋名悄悄進去,下意識就報出了名字。

那人态度倒挺好,還帶着他進去了。

剛剛那司機開車太猛,他本就頭暈,此時胃裏翻騰,堅持着在這條頗長的石子路上走着時,只想着趕緊解決完回家。

前頭的燈光驟然明亮,他擡起頭眯了眼,徹底清醒了。

停了十幾部車子,占了半側的場地。人都下了車,穿着正式,三三兩兩地在打着電話。看到他來時,似乎一瞬都停住了手中的動作,往他這瞧過來。再瞧了眼中間站着的林夏,似乎都在等待她的反應。

他們,都是在等他。連林夏旁邊的林洲,都在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周旺財突然滞住了腳步,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帶他進來的人并不給他停下的機會,請了他過去。

随着面前這三人進了一個集裝箱式的棚子裏,在這個不透氣的地方,周旺財剛剛積攢的熱意與緊張再次化成了汗,衣服裏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已經徹底掩蓋掉了按摩包廂的線香味。他看着桌上放着空調遙控器,而沒有一個人去開空調。

林夏到底嫌難聞,打開了一扇窗戶,擡頭時瞧見了挂在天邊的月亮,月牙狀的。

她轉了身,問了周旺財,“熱嗎?”

周旺財不知她何意,這樣簡短的問題卻有種恐怖的意味,他點了頭。

一旁的林洲內心并不平靜,這麽大的事,始作俑者是他女朋友的父親,林夏又特地打了電話喊他過來。按照職責,他的确需要過來。但此時,在這間屋子裏,他是明擺着被質疑的一個。

她笑了,也沒有去打開空調的意思,雖然自己也很熱,“什麽時候開始的?”

“上個月二十一號。”

是她最後一次去鋼絲廠之後,“記得還挺清楚,誰讓你幹的?”

旁邊的李偉國餘光掃了眼林洲,他同樣在看着周旺財,等待着他的回答。

周旺財牢記着林建業的話,這麽件事,他們今晚就趕過來處理,就是要壓下。也的确是沒人讓他幹,他自己幹的。

“沒有人。”

“好,我問完了。”林夏看了沉默的兩人,“你們倆有什麽想問他的嗎?”

李偉國搖了頭,這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沒有。”

林夏看向了林洲,“你呢?”

林洲學了李偉國說了沒有。他畢業進入職場摸爬滾打時,學到的技巧之一就是學着資深同事的處世哲學,特別是當你不知如何回答與行動時。李偉國這種元老人物都選擇沉默,他不必為了澄清自我而問出些愚蠢而顯得在自證的問題。

“行。”她一錘定音,“我們走吧。”

周旺財很茫然,這幾乎是什麽都不問,她就這樣放過他了?

“你不問別的了?”

“我沒這麽多耐心,剩下的,自己去警察局交代。”

林夏看着面前的周旺財,六年前,她剛到鋼絲廠時,他當了她的師傅。早有了辭退他的念頭,卻因為一點情分,沒能當機立斷,連帶着的後果,要她現在來承受。

“那裏比這涼快,能讓你冷靜下頭腦,告訴我是誰指使你幹的。”

她說完就開了門,走了出去。

周旺財的腿已經徹底癱軟,他何時見過如此的林夏。那薄涼的一眼,就已經沒了任何情分。

他看着林洲,想讓他幫幫忙,自己女兒到底是你女朋友,你能見死不救嗎?可幹着的唇一句話都說不出,林洲也并無任何同情或安慰的樣子,跟着林夏走了出去。

出去後,一行人往承建的地塊走去,李偉國問了她,“你真的要報警嗎?”

林夏的腳步沒停,“那你覺得該怎麽做?”

“事情絕對不能鬧大,盡量私下解決,跟他打官司沒意義。”

“鬧不鬧大不是我們說了算,剛被舉報,就已經有了記者過來。要低調解決,但一切都要走正規流程。明天停工,後面解決了還要讓監管部門過來做質量檢查。”

李偉國的神經繃緊,“有記者來了?”

“對。”

說話間,就走到了承建的地塊,這一塊地上的十來棟樓已經全面動工。半夜時分,開了燈,光線雖不清晰,一堆鋼筋水泥的支架突兀得顯現在了眼前。

林洲快步将這些動工的樓房巡視了遍,對細節處拿出手機拍了照,同時記錄了相關數據,整理完,再向林夏彙報着,“施工進度都在五層以下,需要對這些建築進行局部破壞,來檢測鋼筋直徑。如果據他所說,用了不達标鋼筋才一周的話,緊急處理,後期再催進度,不會延誤工期太久。”

“要多久?”

林洲沉吟半刻,給了個保守的數字,“半個月。”

“不行,最多一周,這件事你去協調。”

“好。”林洲又再次跟她确認了遍,“明天就停工嗎?”

“對。”

停工是件大事,這麽重要的決定做下,就是她全部承擔了後續所有結果。看着她的不動聲色,面上不見絲毫恐懼與遲疑,林洲都不知道,如果自己站在她的位置,是會請示更高的負責人,用寶貴的等待時間換取一身輕,還是立刻就将決定做下。

此次出事,無疑暴露了她的缺點,外鬥內行,內鬥外行。林洲曾冷眼旁觀并一眼發現了她在內部人際關系上的不擅長。到底是一畢業就進了自家公司,再如何歷練,也不必像他一樣經歷激烈的辦公室政治。

林洲也曾以為,有一天,他能靠她的弱點擊敗她。可這樣的危急關頭,所謂拉攏關系、明哲保身的辦公室智慧,都毫無用場。

需要的僅是,承擔。

“林總,那我先去處理了。”

林夏看着林洲點了頭,“時間緊張,辛苦你了。”

“應該的。”

林夏陸續将工作都布置了下去,鋼絲廠那邊,也要停工一天,進行徹底的盤點。拿到監控錄像,明天抽時間要過去一趟。她都不确定,在她自以為無比穩定運行的鋼絲廠,還有多少問題,她沒發現。

已經是後半夜,濕意更重,林夏随着李偉國向門口處走去,還有三個小時,就要天亮了。

“李叔,這事有我的責任。”她望着茫茫夜色中的一堆鋼筋,“如果是我媽媽在,他不敢。就算真做了,這事一發生,就會有人給她通風報信。”

“事情沒解決,還沒到反思的時候。”

李偉國卻在一直想着她剛剛說的記者,內心十分敏感,這事不簡單,需要考慮最壞的情況并作打算,殺雞用牛刀,并不可惜,“這事絕對不能鬧大,但輿論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有再多的公關與經費,輿論起來了,都不一定能壓下。”

林夏看着他,他話還沒說完,一定會給她個解決方案。

“我在明,敵在暗。林夏,我覺得這件事,必要時,需要向你的丈夫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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