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夏天日出很早,荒地上野草在深夜被染上的露水迅速被上升的氣溫烘幹。此時穿過雲層的陽光沒那麽毒辣,殘存着一絲清涼的空氣中,被曬到時還有些舒服。但不消一小時,整個大地幾乎再無容身之處。

前一天汗流浃背到衣服能擰出鹽的衣服在工地宿舍外挂着,門被打開,陸續有了工人拿着牙刷去前邊的水龍頭處刷牙。夏天開工早,頭兩個小時是一天中幹活稍微輕松點的時候。屋子裏的燒水壺在鳴着聲,一會要被倒到容量可達一升的塑料杯中,這僅是一個上午的飲水量。

建林集團這一地塊,卻未開始動工。項目經理通知了包工頭,包工頭再通知了各個班組長,由班組長通知到工人,暫停兩天,原地待命,發放基本工資。

除了幾個嘟囔着沒活幹錢少,出來不就為了多賺錢,誰要休息啊。其他人笑罵了句你犯賤啊,夏天幹活太苦了,忽然多出兩天假,還有人商量着出去逛逛,來到京州打工,整日在這偏遠的郊區,都沒去市裏看過。

而天蒙蒙亮之時,一輛張揚的藍色跑車飛速駛進工地,進門時才稍稍減速,再一個急剎車,帶起一片飛揚的塵土,人下了車。

是瑞生地産家公司,王浩岩。

他通宵打游戲,要去睡覺時才看了眼手機,發現被打了好幾通電話。回撥了過去,知道了這事,當即罵了對方,這事你找我幹嘛,該找誰找誰。

可他爹不在京州,帶着小三不知上哪野去了,這麽大年紀,也不怕馬上風。還非得讓人看着他,名義上是輔佐他,可什麽事都要他參與,不就是不想讓他安生。

他下了車,一肚子的火,看到建林集團的人在那等着了,見到了負責人就開噴,“你們他媽的怎麽搞的?在我家地盤搞出這種事情,怎麽,是想讓這麽大的項目搞砸了嗎?偷換鋼筋這種事腦殘事都做得出來?要做也做好點,還他媽的不中用的被人發現了。都眼瞎了嗎?還有什麽狗屁監理,都給我滾。”

林夏默默聽他發洩情緒,這件事是她這裏的過錯,需要忍耐着點。雖然想提醒他,搞砸了她這裏也損失重大,給你家幹的工程是墊資的,得等到預售階段,能才拿到回款。但顯然她沒必要說這些同樣是發洩情緒的話。

很多人工作上無法放下個人情緒,要麽将他扯回正題,要麽先等他宣洩完。

“王總,這件事我們這負全責,盡量不延誤工期,只需要你們那配合我們的一些工作。”

“配合什麽?這事是你們的過錯,還得我來幫你們擦屁股嗎?”王浩岩嗤笑,他不認識面前跟他說話的這個人,沉着面孔,還一副命令的口吻,讓人頗覺壓迫感,可他怕什麽,“你們建林集團就派個娘們過來處理事情嗎?不會先道歉嗎?”

通了宵,睡眠缺乏時,耐心跟着一起消失,絲毫沒注意到旁邊下屬暗示的眼神,他說完還不解氣,“他媽的,你擺着一張逼臉給誰看?工地上就你一個女的做主嗎?其他人都死了嗎?”

林夏想一巴掌扇到面前這個人的臉上,但她忍住了。

“王總,你現在要麽閉嘴來解決問題,要麽換個管事的人來,讓你爸來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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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浩岩最煩別人提他爸,她這還是明晃晃地嘲笑他不能管事,怒火還沒噴發時,他就被下屬給攔了拉到了旁邊,提醒他,這女的是林建華的女兒,不能得罪。

下屬心中也後悔不疊,董事長關照了讓兒子來見識下這種事如何處理,結果才來,就先跟對方杠上了。對方要是個普通職工也就算了,被罵兩句也要受着,可對方也不是個好惹的。

王浩岩罵了句下屬,你啞巴啊,不知道早點說啊。他看着嚣張,卻知道誰能惹,誰不能惹,還沒蠢到那個地步。

他轉了身,對彌漫的硝煙視若無睹,但也沒道歉,嘲弄地口吻回了對方,“那你說,現在該怎麽解決?”

見他已經能來好好說話,林夏也沒再跟他計較剛剛的态度,“我們這會暫時停工,檢測鋼筋規格,對不達标的,不惜成本全部替換了重建;同時,進行內部自查,也建議監理方進行整頓。也要辛苦你們參與我們的工作,會有一些繁瑣的流程要走。在這我這給您道個歉,給你們造成麻煩了。”

王浩岩哼了聲,雖然她道歉都是居高臨下、不誠心的樣子,但她不還是要給他道歉,“知道了,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在他沒來前,林夏就想了許久,早先工地晚上動工,就被舉報過,估計是跟瑞生地産有私仇的競争對手。很有可能這次也是對方做的,畢竟地産業利潤大、競争激烈,銷售時降價還能被同行舉報擾亂市場秩序,更別說此時抓住了這種把柄。

“這次被舉報可能是瑞生地産的競争對手幹的,建議你們去查一下,盯着點。特別是媒體報道上,這件事不能被鬧大。”

“我讓人去查。”王浩岩怒罵了句,“他媽的,下次我找人把他家工地砸了。”

王浩岩離開後,林夏又跟內部幾波人開了簡短的會,要求事情迅速往前推進着。李偉國臨走前,委婉地提醒了她一句,你确定此時讓林洲去協調處理,你爸下午就應該到了。

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但林夏顧不上這些争鬥。

如果是林洲做的,那讓他去處理,他為了在林建華面前表現,也得處理好;如果不是他,讓他這個負責項目部的去處理,也正好。她一個人能做的事很少,得安排對人,讓底下人各司其職,把事情解決。

太陽已經升起,在這耗了這麽久,她都能感受到身上的汗臭味。這裏的事暫時處理完,她也要回去了。有點累,但要等司機趕來也來不及。或許程帆說的對,她應該考慮請司機。

她自己開了車回去,半路上在小賣部裏買了瓶冰水和小面包,結賬時老板問要袋子嗎,她還問了句要錢嗎。對方看着她略震驚,眼睛又瞟了下旁邊的監控,她的車挺豪的,怎麽節省成這樣子,說了不要。

林夏出了小賣部才笑出來,緊張了一個晚上,人要苦中作樂。喝了口冰水,吃下了甜到發膩的面包護着胃,再繼續開車回去。

回了她自己的公寓,洗了澡。困意突然襲來。快一個多月沒回這裏,但盛夏天氣幹燥,被子沒有潮意,能将就着蓋。

濕着的頭發用浴帽包裹着沒力氣吹幹,定了一個半小時後的鬧鐘,睡醒了就去公司。躺下時想起好像什麽事還沒做。想了下,是李偉國讓她找程帆。

再說吧。

她将小熊抱在懷裏,迷糊着睡了過去。

林建華從舊金山登機,美國機場大多挺舊的。難得,這兒國際航站樓的美聯航休息室,是他在這見到的最好的,沒有之一。

登機後就吃了顆褪黑素,一路睡回去。他醒來時,隔着舷窗看到了日出。再大年紀,也會被自然之美震撼到無言。未徹底清醒之際,也會覺得,如果她一同回來,看到這樣的日出,會很好。

這次去美國,不全是私事。

事業是他和孫玉敏之間最好的溝通方式,她走出來了一點,已經開始做一些事。依舊不想回國,開始在美國做一些投資,主要是投科技創業公司。

他去了趟灣區,看了很多個小型創業公司。特別不理解,一個小公司,搞電池的,拿了德國大衆的投資,搞了幾年了,還沒出來能夠産業化的東西。其他機構還在投錢,但這公司的人也不着急着出成果,竟然還跑去研究産品對環境污染的影響。

他是老一輩的人了,無法理解這樣的商業模式,不得虧死。

離開時,孫玉敏開車送他去機場。他跟她承諾,再給我兩年,我就退休。

她沒有應下他的話,幫他把衣領翻好,說這一段,你要走穩了。

林建華看着日出,接過空姐遞過的水。人生很多事有缺憾,要接受。

落地後,手機有了信號,司機接了他回京州。一路上,幾通電話,就已經知道了工地上的事。

抵達京州後,沒回家,他直接去了公司。

林夏到公司後灌了杯咖啡,還沒多久,就收到了秘書的通知,說林董來了。她深呼了一口氣,去了他的辦公室。

到辦公室時,林建華正在打電話,見她進來,看了眼她,又繼續着手中的電話,沒多久,他說了句“辛苦劉局了”,就挂了電話。

“爸爸,你回來了。”

林建華已經從李偉國那知道了前因後果,以及她采取的應對措施,“你要把周旺財送進去?”

林夏點了頭。

“這事能壓下,當內部問題,停工解決完就行,為什麽要鬧大?他身上又賠不出錢,把他送進去打官司沒意義。”

看樣子他是要徹底壓下,舉報這事,跟相關方面的打好關系,當無事發生。這樣來看,除了經濟上受損失,其他方面影響能降到最小。

那就不能去弄周旺財,雖然林夏很懷疑周旺財這麽幹,是背後有人在慫恿。但沒有證據的事,她不能在林建華面前說,像是在給自己找理由。

林建華笑了聲,“半個月了,在你的地盤上,一點動靜都沒聽到?先不說工地的事,當年你要鋼絲廠,我就給了你,我再沒插過手。你不會以為經營一個廠,很容易吧?家裏就做工程的,不會缺業務。你再跑點客戶,業務量夠了,你就什麽都不用操心了?那一個業務員,一個月幾個錢?一個工廠,一年利潤多少?你覺得錢還挺好掙的,是吧?”

“沒有。”

“你是不是覺得鋼絲廠裏那些人,不配跟你打交道?那麽多噸的出貨量,動靜不會小。這麽大的事,一定有人會察覺到異常,可沒有一個人會來告訴你。對,我當初讓周旺財管了工廠,可你為什麽,敢只信任他一個人?”林建華站起了身,“從你管了廠的那天起,你有跟他們真正打過交道嗎?”

他來回踱步活動着筋骨,看着不說話的女兒。她為什麽在這上面,一點長進都沒有。傲慢是種幼稚病,起點太高,以為只要廠裏的人按她說的做就行,沒有必要在人際上打交道。

她不曾見識過那些人的貪婪與短見,為了一點錢,就能毫不猶豫把給其最大利益的人賣掉。只要對他們心軟,他們就會給你顏色看。

他信任周旺財,可周旺財幹出這種事,他也不驚訝,無人能脫離人性的範疇。

所以,既要給人好處,又要時刻敲打着。既要信任,又要防範制衡着。既要讓人服你,又要讓人怕你。

可這東西,教得了嗎?是她沒這個悟性,還是根本不願意學?

只有自己吃了苦頭,教了學費,才有可能改。

林夏沉默着,沒有為自己辯解。只論結果,不講過程,就是她錯了。

“是我對你要求太高了嗎?集團的事全交給了你,鋼絲廠就顧不上了。”林建華點了頭,“對,還有地産那邊。我覺得你要适度放手,全抓在手裏,兼顧不了也正常。”

林夏霍然擡頭,看着他。

“鋼絲廠那邊,你先放一放,把這件事處理好再說。”

“鋼筋來自鋼絲廠,要處理這件事,就要處理鋼絲廠。”

林建華盯着她,她似乎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并不滿意她此時的忤逆,甚至頗為惱怒,鋼絲廠是他給的,他還在這,她現在就覺得他連收回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原本只打算讓她交點學費,反思夠了再給她。現在,他需要考慮下,“處理什麽鋼絲廠,你先把你惹出的爛攤子收拾了再說。”

林建華踱完步,坐了下來,“約了瑞生地産的王瑞今晚見面,我還得賣這張老臉給你去收拾。”

“幾點?我跟您一起去。”

“不用,你去忙別的,我讓林洲跟我去。”

林夏看着他,還沒回答,就有人敲了辦公室的門。

李偉國神色匆匆地走了進來,察覺到了辦公室裏僵持的局面,卻無暇顧及,更不會參與,将手中的平板電腦遞給了林建華。

“動作很快,消息上了小型門戶網站,浏覽量很低,估計有升高的趨勢。這麽快的速度,對方實力不淺,甚至會有專門的公關部門。集團沒這麽大的競争對手,估計是瑞生地産的。”

林建華戴上老花鏡浏覽了新聞,一分真相,九分驚悚的誇大,雖然針對、問責的是瑞生地産,極盡危言聳聽之能事,要搞臭桂花園的項目,吓跑潛在購房者。但證據的找尋落腳在了承建商上,建林集團被點了名,并言使用劣質鋼筋是行業的潛規則,還指出鋼筋的供應商之一是建林集團旗下的公司,稱此舉是是常态,與開發商勾結了有巨大利益輸送。最後起底瑞生地産此前的房産項目,發出質問,是否有使用劣質鋼筋。

林建華看完,啪得将平板扔在了桌上,“放什麽屁,沒有記者證,沒來采編,就敢來做新聞是吧。”

林夏拿過他扔下的平板,迅速浏覽着文字,再看了來源,并不是什麽專業媒體。她擡頭剛想說什麽時,對面的林建華就脫了眼鏡摔在桌上,眼鏡随着慣性落到了她這一側。

“媽的,一看就收了錢的,有種讓他當面拿出證據。”他怒的拍了桌子,眼鏡都随着而晃動。

李偉國提醒了他,“我們沒法跟這些專門來搞人的新聞自辨,越解釋越黑,建議先删。”

“當然要找人删了。”

林夏此時開了口,“這件事不能找關系壓下去自己處理,要讓住建局介入,光明正大地處理了,對工程全面檢查完再動工。不然這件事我們始終說不清。”

林建華冷笑一聲,“那你在處理過程中,就能被這些造謠的唾沫淹死。今天壓下了,明天誰管你。你這麽重視流程規矩法律,我建議你辭職去考檢察院。”

頂着他的嘲弄,林夏繼續說,“走正式流程,和現在去删謠言,并不矛盾。”

“那你現在先把這些東西删幹淨了再來跟我說別的。”

見他倆這犟上了,李偉國站着有些尴尬,說了句,“我現在就去找人删。”

“行了,你們都出去吧。”

走出辦公室後,李偉國看了林夏一眼,但沒說什麽。事态緊張,需匆忙趕去找人脈處理。并且建議,他已經對她提過了。采不采納,是她的事。

紙媒已死,傳統媒體過于渺小,移動時代的新媒體讓使用互聯網的人都能參與。無人能預測,一件被搬上網并被肆意渲染的事,會有多大程度的發酵。

有時甚至會超出始作俑者的想象;有時熱鬧一陣、幾輪口水仗後便無人問津,畢竟熱度與好奇心有限;有時壓根兒一點水花都沒有,傳統行業內部封閉,遠不及互聯網行業有關注度。

林夏回了辦公室,此時并非能有個人情緒的時刻,卻不免覺得,自己好糟糕。可念頭剛出,就及時被自己制止。

這樣太矯情了,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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