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有了昨天的前車之鑒,戴奕一早就去上班。
而等到下午一點半,老板都沒來公司。這很反常,下午兩點要召開的高管會議,是上周就定下的。昨天還提醒了老板一遍,寫在了他的日程裏。
老板這人很有時間概念,自己召開的會議都不會掐點到。至少提前半小時到辦公室,将資料過一遍,正是他這麽認真的态度,下屬糊弄他的難度有點高。
又等了一刻鐘,人還沒到,戴奕準備直接打電話聯系他。
打了工作手機,沒有人接。
打了私人手機,響了許久,電話才被接通。
“程總,兩點的會,您還沒來公司嗎?”
電話那頭停頓了下,似乎在反應着他的話,過了會說了句“幫我取消。”
戴奕聽着他的嗓音不對勁,聲線低而粗糙,像是很用力才能說出口,“老板,您是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有重要的事你直接打我電話。”
兩句話說完,都沒了力氣再開口。
程帆挂了電話後,手掌摸了額頭,的确是發燒了。
頭發快濕透,身上的每一寸骨頭都在發着酸而一陣陣的劇烈疼痛。沒被電話吵醒前,半夢半睡着,一陣難受後又昏睡過去,如此往複。
好幾年都沒有發燒過,不知道家裏有沒有退燒藥,但他此時沒有任何一點力氣下床去找,或是打個電話讓人送過來。
他半撐着開了燈,她那側的床頭櫃上有個水杯,是她前夜喝剩下的。快燒到脫水,哪管新不新鮮,忍着喉嚨痛,喝下了半杯水。
放下杯子、再躺回床上時已經氣喘籲籲,平日裏再規律鍛煉,當病痛來時,都毫無抵抗能力,甚至還有更難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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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枕頭已經濕了,他躺在了她的位置上,她喜歡睡在右邊。
再柔和的燈光都覺得刺眼,關了燈後,房間再次陷入了黑暗。感官格外敏銳,能聞到她枕套上的味道,淡淡的香氣,在他鼻翼間環繞。頭腦燒得恍惚,蓋着她蓋的被子,閉上眼時,聞着這無處不彌漫的她的味道,好像她在這陪着發燒的他。
頭越來越沉,可他不想睡過去,即使要清醒地承受着身體的疼痛。
每一個短暫的夢中,都是關于她的片段。
昨晚的那通電話,是他挂的。不想再聽她說下去。
燒得骨頭都要疼到散架,意識又陷入了模糊。在一場她制造的夢魇裏循環着,聽着她不停地說,放棄了很好的人,後悔遇上他......
身體遭受劇烈疼痛時,意識都回到了幼時。由社會環境與自我意識培育的思維與邏輯被肢解,對抗險惡、适應生存的本領被繳械,對着紮進心口的傷痛,他無能為力。
那個幼時蠻橫而傲慢的他,被欺負了,一定要還手;對瞧不上的,一個眼神都懶得搭理;對得不到的,會幹脆放棄說不要。
而林夏,不在任何一種可能裏。
他沒有還手能力;他得不到,連一句不想要了都說不出。
程帆再次醒來時,已是晚上。不知幾點,打開窗簾,天已經黑了。有了點力氣,但燒還沒退。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站起時頭一陣眩暈,才想起幾乎是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但一口東西都不想吃。
頭重腳輕,每一步都走得很累。明知發燒最多兩天,再多躺一天,就能恢複正常。但他此時無比厭惡對身體失去掌控權的滋味。
他強撐着如平常一般的步伐走到外邊,客廳的茶幾上一片淩亂,酒瓶開着,酒杯中還有剩餘,桌上還撒了些,将一本雜志都染的半紅,不過也幹的差不多了。
沒有收拾,他倒了杯水灌下,去年冬天她感冒,他買了一堆藥回來,家裏肯定有退燒藥。但他不知道被放在了哪裏,無人可問,家裏一個個櫃子翻找着。
找到後,吃了顆藥片。溫水喝下 ,胃開始蘇醒,他走去廚房,冰箱裏沒什麽食物,冷藏層只有牛奶和幾個檸檬。冷凍層倒是有肉,但他懶得弄。
燒了水,煮了碗面,熟了撈出後放了醬油攪拌,他就能應付過去。
已經睡了一整天,雖然依舊不舒服,卻不想回到床上。程帆走去了客廳,開了音響,放了歌。
依舊是崔健。
曾在家放崔健的歌時,她先是質疑,不敢相信他竟然是會喜歡搖滾的人,與他這麽嚴肅的長相太不符合了。他說我十七八歲就聽崔健的歌,她停頓了半天,來了句,我倆有代溝啊。
看着她狡黠而戲弄的眼神,他氣得将她壓在了沙發上。那個夜晚,聽着叛逆的青春裏常聽的歌,身下是不曾經歷過他年少的她。
閉上了眼,這個世界需要搖滾,他不想見到任何人。
蘇文茜早兩天就通知了林夏,今天記得去畫廊,她嫂子策劃許久的展覽開展。作為朋友,自然要去捧場。
以往這種場合,林夏都是與程帆一同去。
自那通電話後,兩人已經好幾天沒有聯系,具體幾天,她也懶得去算。
林夏并不能做到什麽都不管,工地的事依舊在忙着,為重新開工作準備。至于什麽開拓新項目與應酬,她通通延後,将現有項目做好就行。
工作之外,她購物頗多,重買了電視準備安在客廳。雖是盛夏,但秋裝早已上市,她花了一整個下午獨自購物,裝滿了公寓內的一扇衣櫃。
只是相熟的Sales跟她介紹男裝時,她愣了下,說不用。
程帆的衣服大多是她買的,他的身材一直保持的挺好,型號穩定。給他挑衣服很簡單,每次都是類似的款式,她順手帶幾件就好。
明明買了很多新裙子,但她卻沒有梳妝打扮的心思,簡單地穿了條淺色牛仔褲,配黑白條紋的背心馬甲。
不知他會不會去,他大概率也不會去。這種文藝的社交場合,往日都是她關照他将時間空出。
車堵在半路上時,林夏才發現自己計算錯了時間,公寓這邊離畫廊更遠些。罵完自己真是昏頭了,就按着喇叭提醒前面睡着的司機趕緊他媽的過紅綠燈。
到畫廊時,邊看着時間邊往裏趕去,才進門沒幾步,就被蘇城給截下了。
“你家程帆都已經來了,你怎麽遲到啊?”蘇城塞了個小冊子給她,“啧,換新車了,你們家也不必要開兩輛車來吧,多不環保啊。”
沒想到他來了,估計是蘇城通知他的。
林夏接過了冊子,“你在門口當門童做導覽呢,辛苦了。”
“你是不是在家不允許你老公吃飯啊?”
“什麽?”
“你看他都瘦成什麽樣了?我這才多久沒見到他,今天都快吓了一跳。”
蘇城這麽說有誇張的成分在,畢竟他結婚還沒多久,就已經胖了将近五斤。自己發胖的時候就很煩別人瘦了,程帆也确實瘦的明顯。
不知道說什麽,林夏笑了笑,“我先進去找小範打招呼。”
“好,去吧。”
走到裏邊,小範正在跟身旁的好幾個人介紹着這次展覽的重磅作品,看到了程帆的背影,他卻是一身正裝,如此正式的裝束,在畫廊裏倒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不想與他碰見,林夏轉身去了更裏面。
她自覺是個毫無藝術細胞的人,來這種場合,多看看,也當是熏陶。不過社交也是一部分,有合适的就要買下,當捧場。
她在角落裏發着呆,想着一會去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廳吃飯,那兒的窖烤披薩很好吃,外送和現場吃的口感區別很大,難得來這邊一趟,自然要去吃一個披薩。
“看您在這看了許久,很喜歡這幅畫嗎?”
發呆被打擾,林夏轉了頭,是個燙了頭發的男人在問她,她還真沒看這幅畫是什麽,糊弄了句,“還行。”
“這幅畫,給您的感受是什麽?”
她心中不悅,來看個畫,還需要回答問題嗎,她不喜歡陌生人對她主動提問。
見她不回答,那人主動介紹了自己,“這幅畫,是我的作品。”
林夏敷衍一笑,“我想自己看一下,可以嗎?”
沒料到她是如此反應,那人同樣一笑,“祝看展愉快。”
那人走後,她才看了面前的畫,男女老少正脫了衣服下池塘去洗澡,場面頗為裸露,女人穿着三點式,還有蘆葦叢旁的男人光着屁股,小男孩全身都脫光了。
她還真沒......看懂,不就下河去洗澡嗎?
“喜歡嗎?”
熟悉的嗓音,不知怎麽,有些低沉,她沒有看他,“不喜歡。”
夫妻倆在盯着一幅頗為□□的畫看,一句話都不說也挺奇怪,林夏轉了身,就往外邊走。
經過他時,她餘光掃了眼。的确,幾天不見,瘦了。他本就嚴肅,下颌線淩厲了,更顯得一副兇相。
程帆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穿着個背心,瘦削的肩頭露出,走路的腳步都輕快無比。
他轉身去了二樓,蘇城喊他一起去抽煙。
蘇城在外邊招待了大半天,一波又一波的朋友,有來欣賞的,有來捧場的。他早累了,趁着現在人不多,跑上來抽根煙放松下。這段時間事情多,兩人連一起喝酒都約不上。
見他慢悠悠走進來,蘇城将手中的煙盒丢給了他,“怎麽來抽個煙都磨磨唧唧。”
程帆點了根煙,“這地兒太偏了。”
“你又不是沒來過。怎麽瘦成這樣了?”
“感冒了。”
發個燒,在家躺了三天,他但凡能起得來,都不會讓自己休息這麽久。這幾年,他身體一直很好,連個感冒都沒有。這一感冒,幾乎是都補上了,症狀一個不落。第四天身體還不舒服,但當天有很重要的會議,他不能取消。撐着爬起來,人也漸漸好了。
“你也是搞笑,大夏天的還感冒成這樣。”
程帆想說,這肯定是戒煙引起的,煙量的驟然下降,身體無法适應。但還是沒說,任由他嘲諷。
“你跟林夏怎麽了?”
多年好友,蘇城一眼就發現了這兩人的不對勁,主要是程帆,反正林夏一直是那個冷樣。
“沒怎麽。”
“你也有吃癟的時候,還是咱夏夏厲害。”蘇城幸災樂禍地笑了,見他目光不善地掃過來,也沒停止落井下石,“你這種性格,遇上她,是要吃大虧的。”
結婚沒多久的蘇城化身婚姻導師,“女人呢,是要哄的。夫妻之間,哪裏要分什麽你對我錯。要想好好過日子,就不能不認輸。當然,最好的情況是輪流坐莊。”
“來抽根煙,你能不能別這麽聒噪?”程帆将煙蒂丢進煙灰缸裏,站起了身,“管好你自己。”
“喂,你怎麽就抽一根就走了。”
“趕時間。”
下去時,一群人正在拍照,蘇文茜見了他,趕忙喊住這個不愛拍照的人,“程帆,一起來合個影。”
蘇文茜邊說邊将自己的位置讓出,她的旁邊是林夏,自己挪到了外邊,要将中間的排位給了他倆。照片可以用于後期的宣傳,也有這個交情讓他們出場。
程帆頓了下腳步,看了眼手表,還是走了過去,站到了林夏旁邊。
蘇文茜空出的位置給了他,無疑,空間顯得有點小。他沒有說,只是往林夏那側偏了身,也沒擠到她。這個姿勢倒像是,貼在了她的身後,但兩人之間并無觸碰。
攝影師已經抓拍了好幾張,還在喊着茄子,笑一笑。
此時,都不知自己在想什麽,他就忽然伸了手,從後摟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攬在懷裏,向前看着鏡頭。
背心有點短,露出了半截的腰。畫廊裏空調很足,露出的肌膚略帶涼意。而他的手掌微熱,按在她裸着的腰上。肌膚相碰的那一瞬,她動作一僵。
而他似乎也甚有紳士風度的樣子,感覺到她的不自然,手掌微微上移,不碰她的腰,變成虛攬着她。
見攝影師已經在拍,為了她的形象,林夏也只能保持着微笑。
拍完照,她還未來得及做任何反應,旁邊的男人就跟她說了句“我先走了”。
說完後,不等她的回答,他就神色匆匆地離開了。
終于等到老板回來時,雖然戴奕只是個秘書,但他此時都想指責老板,你有沒有一點時間觀念?
距離大領導莅臨集團視察,只剩下半個小時。
好吧,是他太過緊張了,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麽大的人物,覺得老板今天就應該在公司一起等候着。
大領導來本省,将隆盛集團作為對新能源行業考察的一環,本身就是種殊榮。為了這次的歡迎,選出的部分員工已經在下班後排練了半個多月,走位、姿勢、歡迎語,每一步都很重要。
外邊那條主路都已經被限行,估計老板再晚來一會,很難被放進來,要讓人去接他。公司所有人,都在嚴陣以待。
看着老板還能悠哉地進來喝杯茶潤嗓子,估計真是大場面見多了。
人要有點幽默感,此時緊張到不行的戴奕邊整理着領帶邊想着,老板是不是故意減肥的,今天肯定會上新聞,難道是為了上鏡好看?
當然,只是開玩笑。除了度假,老板難得連續休息三天。回來後,進辦公室時還發現他在吃止疼藥。
最後一刻鐘,戴奕深呼了一口氣,随着老板一起下了電梯,去等候迎接大領導的到來。
程雲鶴在家備了酒,哼着戲曲在踱步,周敏看着他在晃悠都快眼花了,不過內心也感嘆,總算能對你兒子有回好氣了。
他傳統觀念在作祟,對兒子,掙再多錢都不認可。這下,公司被大領導來考察了,就不一樣了。還提前親自打電話給他,讓今天結束後來家裏吃晚飯。
等待了許久,程帆終于到了,周敏迎了上去,看見就他一個人,“林夏怎麽沒來?”
兒子還沒回答,她就仔細瞧着他,“你怎麽這麽瘦了?氣色還不好,太累了嗎?”
程雲鶴也難得走到了門口,“年輕人,閑了才有問題。這麽大的場面,累不是很正常嗎?”
“你兒子不年輕了,都三十多了。別跟他喝酒,他這樣一口都不能碰。一會多吃點,補補身體。”
程帆走進餐廳,才坐下,他媽就給他端來了一碗番茄牛尾湯,讓他全部喝下。
酸酸的,挺開胃,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這樣的食欲。
程雲鶴率先開口,“今天怎麽樣?還順利嗎?”
“嗯,還行。”
“這對你是個鼓勵,你要戒驕戒躁,繼續努力,知道嗎?”
“知道了。”
看着兒子難得沒一副暗藏不爽的樣子,程雲鶴倒是驚訝了。別看着程帆一把年紀了,每次回來時,還是跟他這個老子較着勁,那股叛逆,還沒消失呢。
程雲鶴看向旁邊的周敏時,兩人一對眼神,兩個老人精,都發現了。
周敏站起了身,将兒子喝完湯的碗拿過來,“我再去給你盛一碗。”
“最近遇到了什麽事嗎?”
程帆沒意識到兩人的小動作,正在吃着鹽水煮的毛豆,就聽到了他爸的問題。牙齒咬住毛豆,手一拽,表皮脫落,帶着鹹味的毛豆就落在了口中,他搖了頭,“沒什麽事。”
程雲鶴也沒追問,“沒什麽事就好,像今天這樣的時刻也是偶爾,其他時候,還是要平平常常的過。”
“您說的對。”
程雲鶴一時也沒了話應他,但更确定了,他是遇上事了。卻也不擔心,周敏也盛了湯回來,這三人話都不多,一頓飯吃的沉默而迅速。
吃完了飯,程帆就起身離開,程雲鶴将他送到了門口。
要往門外走的程帆忽然停住,問了他爸,“一件事,如果我就是無法接受,該怎麽辦?”
“那就不要逼着自己去接受。”
“可是你以前教過我,必須要去接受現實。”
“在接受之前,你要接受執念的存在,你要去接受你的不能接受。”
程帆想了下他繞口的話,“那我該對不能接受做些什麽?”
程雲鶴笑了,“我不能給你這件事的答案,但是程帆,你太驕傲了,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人不該把自己當回事嗎?”
簡直是倔得在圓圈裏走不出來,程雲鶴搖了頭,“看,你自己都不肯承認,我跟你說什麽都沒有用的。”
這個話講不通,程帆沒有再說什麽,“爸,那我先走了。”
“嗯,早點回去吧。”
程雲鶴看着他走出門外,再望了眼外邊的天,哎,這個鬼天氣。
程帆開車回了家,到家時已經将近八點,算早的。一直在忙工作和接待的事,他內心并不如表面那般輕松,有那麽一點壓力。
從每個小時都被填滿,到一天還有好幾個小時的空白,坐在客廳裏時,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如何把時間打發掉。
或許該早點睡覺,将這幾天缺的睡眠補回來。
沒在衣帽間裏找到睡衣,他又走到了次卧,發燒過後,他就睡在了次卧。果然,在床頭看到了早晨脫下的睡衣。
他一個人過得挺好,人有點潔癖,就不會讓屋子太亂。他是懶,又不是洗衣機不會用。
拿起睡衣時,又看到了床頭的兩本書,他忽然開始煩躁。
他一個人住的家裏,怎麽全他媽的是她的東西。
衣帽間被她占了一大半,浴室裏的瓶瓶罐罐都是她的,儲物間裏的小零食,是她要吃的,他什麽時候會買零食?
連他睡覺的地,都要在占地放本書。
剛剛回來還拆了個快遞,是她買的包。人都不回來了,為什麽還要把包寄到這裏來?覺得他這空間大,能塞得下她的雜物嗎?他這是她的閑置物品回收站嗎?
人不回來,還要放這麽多東西在這,煩不煩?
他從沒太把自己當回事,是她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他忽然就放下了睡衣,拿起了兩本書要扔到外邊去,別讓他在睡覺的時候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