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程帆做決定很快,覺得一件事應該去做,甚至暫時找不到充分的要這麽做的理由時,就會立刻行動。
憑着直覺,他當晚就啓程了。
飛來飛去,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想起當年剛做生意時,要跟一個重要人物建立關系,明明這個人就在京州,他只需預約會面即可,但他卻沒有。在得知這個人有海外行程時,他特地飛了過去,讓人牽線搭橋了見面。
那人還特驚訝,只是一件小事,大可直接約見我。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你的家庭背景,我不至于拒絕你。
但也看出了他的誠意,之後一直保持着聯系。後來喝酒時還嘲笑他,說你可真是不擇手段,別人還在糾結時,你腦子就已經轉了兩個彎,把事兒給做了。
他只當作一句玩笑,場面上的贊美,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都不要當真的好。
起步之艱難,吃過很多虧,算計過別人,更多被別人算計,深切領會過人性的複雜與可怕。
苦嗎?
不可能沒苦過。
以前常被他爹批評浮躁,他甚少為自己辯解,更從未說過辛苦。比起上一輩人吃的苦,他這一輩的,沒什麽資格向上一輩說辛苦。
當然,他也沒指望得到他爹的肯定。
為什麽要得到肯定呢?
未進化前,發生矛盾,就以拳頭服人。進化後,也沒什麽區別。對方若說了不中聽的話,那就想辦法讓對方閉嘴,而不是去講道理。
他從未後悔過與他爹冷戰的兩年,那時的他,尚未強大到與之抗衡。父子之間的感情太過微妙,更像是動物世界的弱肉強食。
關系緩和後,那一段冷戰被形容為他的叛逆,還要被他媽編排說他簡直沒有心,他只是一笑而過。
在看完那本書時,他才忽然意識到,她很在乎她的媽媽。
他們的生活中,各自家庭對他們生活的參與度幾乎為零,兩人也甚少談及各自的父母,這也沒什麽好聊的。
對于她與父母關系的疏離,他也并不會覺得奇怪。只是有血緣而已,不是所有人都能與父母有緣分。
可是,長久的不聯系,她卻特地買回孫玉敏在看的書。
是無法交流嗎?只能透過一本書,在知道她媽媽在想什麽嗎?
這一刻,程帆心裏莫名堵得慌,像是漏掉了很重要的東西,他撿回了一點,可不知道,還有什麽被他遺漏了,以及到底在哪丢失了。
他飛美國的次數并不多,在定好行程後,卻改變了計劃,要離開前去一趟芝加哥,同樣是沒有理由。美國國內的航線很長,從舊金山飛往芝加哥這種東部城市,航程近五個小時,而且飛機服役機齡普遍較長,坐得不舒服。但十幾個小時都飛了,這也沒什麽。
轉機又在機場附近酒店對付了半宿,再坐了車,他抵達孫玉敏在爾灣的家時,還未至中午。
按下門鈴後沒多久,門就開了。親自來開門的,還是孫玉敏。
雖是岳母,但程帆與她見面次數并不多。許久未見,他喊了人之後未寒暄,就被邀請進了屋子。
早知他要來,孫玉敏已在客廳備好了茶。她那一杯已經喝了大半,能看得出來她一直在這等着。她坐的沙發旁放着幾本書,前邊桌上放了個配了鍵盤的平板電腦。
落座時家中阿姨端來了一碟點心,跟他打了個招呼後就跟孫玉敏說,要出門去超市采購。阿姨拿着購物袋出門後,家中就剩下了他們兩人。
程帆喝了口熱茶,“還以為來這能不那麽熱,結果加州的陽光也太好了些。”
孫玉敏笑了,“這兩天的确熱了些,我夏天都躲去西雅圖避暑。”
“那兒可太涼快了,今年夏天京州都好幾次高溫預警了。”
“那你該找個氣候适宜的地方度假,生意再忙,也該勞逸結合。”
程帆點了頭,“是的,準備這個月和夏夏去度假了。”
“挺好的。”
她沒有問去哪裏,但這也沒什麽意外。
聊完天氣,程帆轉移了話題,又看了眼她身邊的一摞書,“真巧,最下邊那本,我也看過。”
沒料到他會說這個,孫玉敏掃了眼最下邊的那本書,愣了下,“是嗎?”
果不其然,在她眼神中看到了戒備,程帆盯着她回答着:“在家裏看到的,夏夏買了這本書,她說是你在讀的,就買來了,我順手就拿來看了。”
“嗯,多讀書挺好的。可惜我年輕時沒什麽文化,上了年紀後才知道要讀書。”
她的情緒控制能力很強,剛才的異樣不過是一瞬,随即就又進入了社交模式。還不像是刻意的壓抑,只是毫不在意他說的話而已。
有時在談判中,需要先去激怒對方。而此時,程帆都快覺得,他會是先被激怒的那一個。
“您這是謙虛了,文化跟讀書沒什麽關系。在社會裏學到的,可要比書裏多。”
“社會裏學夠了,再看書,才知道這個世上沒什麽稀奇的,你經歷的任何事,其他人也都經歷過。”
“也是,陽光底下無新鮮事。就算讀百年以前的書,人性也沒什麽兩樣。”
“人性如果像世界發展的那麽快,人也就不再稱其為人了。”
“是的,總有一些感情是共通的。比如,”程帆停頓了下,“孩子天生愛父母。”
“對的。”孫玉敏端起茶杯,向他示意着,“要不要吃點點心?”
程帆斷然不會用她唯一的弱點去刺激她,可除此之外,她也再刀槍不入。
看着這張與林夏神似的臉,他卻忽然想到了在他家後院,趴在他肩頭哭的傻孩子。對面的女人,曾經連一個擁抱都吝惜,她怎麽舍得。
女兒天生愛媽媽。
一個聰明的人,在得不到之後,可以學會自我保護,沒有就不要了。是有多傻,才會心裏想要,嘴上卻不跟任何人說,只會自己偷偷哭。
不理解嗎?
不,程帆能理解孫玉敏。
他們在某一些方面很像,野心勃勃,強勢,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只有成就與突破,才會有滿足感;在風險中追求收益,會很刺激。有時連感情都稀薄得可憐。
親情也是感情的一種,并無例外。有些人多,有些人少。
母親可以不愛女兒,這是她的權利。除了當事人,其他人都無法去指責,包括他。
他和林夏從未交流過這件事,而此時,他與她,也許有了一個共同的認知:這事無解。
沒有解決方法,也無需解決。
不是所有傷害都能被消弭,不是所有愛都有回應。遲到的回應都會顯得別扭,更何況孫玉敏根本不會給出回應。
程帆能理解,但這一刻,他卻莫名感到窒息,心中沉悶着像是喘不上氣。
林夏哭的時候,都不會發出聲音,流一會淚,就會止住。甚至還若無其事,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無法想象,她經歷了什麽,用了多久,才學會了這樣。
面對孫玉敏,知道她絕無可能給出回答,但他還是問了句,“為什麽?”
孫玉敏放下了杯子,看着這個遠道而來、專程跑一趟的女婿,“什麽?”
程帆卻忽然笑了,她已經給出答案了,“沒什麽。”
“對了,我這次來,是想拜托您一件事。”程帆拿出打印的資料遞給了她,“您在這不問世事,我這是來打擾你的清閑了。上一輩的事就該上一輩來解決,不該留給晚輩。”
孫玉敏接過了資料,面孔頓沉,一張張往後迅速翻閱着。
“也不知您是否知道前些日子建林集團發生了什麽。我只是查了一點,在我這,該到此為止了。”
程帆的确查到的有限,查到了林建業在賭博,還有在聲色場所的一點照片。照片中他抱着的女人,年齡都是個問題。走廊過道裏監控的照片,清晰度很一般。最後一張,當時程帆還仔細看了下,懷中的,應該不是個女的。但看着打扮,也像是服務生,應該是喝多了幫忙攙扶的。
這種東西,他的确不想再查了。該留給孫玉敏去解決,至于怎麽解決,是她的事。如果她做不好,那就讓他來。
他的要求也很簡單,不要讓這種危險分子,對林夏造成任何潛在的傷害。鬼知道這種黃賭都沾的人,今天敢在工地動手腳,明天能幹出點什麽事。在關于她的事情上,他極其厭惡風險。
他等待着孫玉敏的回應,卻發現她在盯着最後一張紙看。他也并沒有開口提醒她,興許丈夫的弟弟是這種人,她需要時間去接受。
孫玉敏卻忽然站起了身,“稍等下。”
“好的。”
見她拿起了手機,還未放下手中的資料,就轉了身往樓梯口走去。在她站起時,離她不遠的他發現了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敏銳如程帆,她這一個舉動,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沒那麽簡單。
但他不關心過程,只要一個結果。
坐着等很無聊,他起身去了外邊的院子裏,抽了根煙。窮家富路,被他用在了抽煙上,出來以防萬一,他帶了三包煙。
少抽煙需要轉移注意力,他拿出了手機,她卻是一個信息都沒有。他随手發了句“在幹什麽”後,才意識到國內已經是淩晨。
正要切掉界面時,她卻是回了信息過來,說在睡覺。
他的“怎麽還不睡”還沒發出去,就又收到了一張照片。
是一只小熊正平躺在枕頭上,看背景,就知道是在家中主卧。明明不喜歡這只睡了他枕頭的熊,但還是點開放大了看,她的手還在熊的背下邊,是抱着它睡的嗎?
那天早上去公司之後,當知道這只熊的價格時,他很想問助理,為什麽不走我這的報銷流程,花這麽多錢買一只熊,我的錢是搶來的嗎?但他脾氣很好的忍住了。
算了,這麽貴的熊,就讓她放床上吧。
但看到這只熊,心中還是有點莫名的煩躁,他又點了根煙。雖然這件事他做錯了一大半,但她可別得寸進尺。
給他發完小熊的圖片後,他久久沒回複,林夏打了個哈欠就放下手機要睡了。可手機剛放下,就又震動了。
解鎖了屏幕,看到消息的她,卻笑得不小心将手機摔在了地上。卧室全鋪了地毯,也沒撿起來查看手機摔壞了沒。她翻了個身抱住了小熊,嘴角噙着笑意,卻也沒打算回複他。
一片黑暗的卧室裏,唯一的光源來自地上的手機,再自動開啓屏幕休眠前,看到了聊天界面裏的最後一句話:我回去,不許把它放床上。
抽完了兩根煙,他進了屋子,孫玉敏也從樓上下來了。
她已經神色自若,還遞給了他一本相冊。
“這裏面是她以前的照片。”
程帆接過相冊時,孫玉敏卻拿了茶壺去了廚房。
還以為是本家庭相冊,但翻開第一頁時,就是她的出生照。一團很小的東西,下邊寫了“六斤二兩”。
下一張就是到了四歲,在老式影樓拍的,她還被塗了口紅,紮了兩個馬尾,額頭上還有一枚紅印。
五歲時是她騎在一頭石麒麟身上,大笑着,門牙都掉了一顆。
六歲時是與外婆在河邊的樹下,那時就有了野餐,鋪了破舊的床單在草地上,上邊放着像是餡餅的食物,還來不及擺造型,她就已經在偷吃了。
七歲時,她站在院子裏,眼神中卻帶了拘謹,怯生生的樣子。穿着紗裙,在躲避着鏡頭。
後來幾乎每年都有一張,看得出來是過年時請了攝影師來家中拍照,她有張單人照。她一年比一年高,也一年比一年漂亮。
有一張,是高中。她還臭美地燙卷了頭發,穿了件紅色的鬥篷,披散着黑發,像精靈一樣在雪地裏站着。
視線停留了很久,再翻過去時,他卻愣住。是一張膠片,複古的風格,人像沒那麽清晰,穿着短袖的她,懷中抱着的泰迪熊就很明顯。
他再看了眼時間,她那時應該還未讀大學。
孫玉敏拿了添了水的茶壺走過來,看到他的視線停留在了那張照片,“那是她在去美國讀書之前拍的。”
程帆擡了頭,“這只熊是她的嗎?”
孫玉敏頓了下,彎腰将茶壺放在了茶幾上,再坐了下來,“是她哥哥送給她的。”
手中拿着這本輕薄的相冊,程帆卻許久說不出話。
看着他這樣失态的沉默,孫玉敏問了他,“怎麽了?”
“我......做錯了一件事。”
孫玉敏沒有問什麽事,“能彌補嗎?”
能嗎?
“我不知道。”不願在他人面前展現私人情緒,他合上了相冊,“這個,能送給我嗎?”
孫玉敏搖了頭,“不可以。”
“能......”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何時向人這麽讨要過東西,“能給我一張嗎?”
孫玉敏依舊是搖了頭,“不可以。”
看着這樣堅決而不講情面的她,程帆忽然明白了什麽。
這樣的鈍痛,彼此都在承受着,她們卻無法去解決。
他沉默了下,卻是什麽也沒有問,沒有說,将相冊遞給了她,站起了身,“我還有事,先走了。”
孫玉敏起身送了他到門口,“你說的這件事,我會處理好。”
“要我幫忙,您盡管開口。”
“不用,該我來。”
“好。”
“程帆,”孫玉敏喊住了他的名字,“對她好一點。”
在跟林夏結婚時,她都沒這麽說過,興許是此刻真把他當成了她的女婿。
“我會的。”他又補了一句,“我會對她很好。”
“好。路上小心。”
看着他上車離開,孫玉敏關上了門。
怎麽能給你呢?
你有全部的她,而我就只有這些照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