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孫玉敏說完後就離開了辦公室,留下了林夏一人。

這是印象中孫玉敏第一次向她如此發火,她坐在辦公椅上,一時竟無法動彈。在想着到底是哪一句話說錯,還是不滿意她的态度。

難道還是說,她在公司本就是可有可無的。這種表達,是種僭越了。畢竟她就是靠着父母才能坐上這個位置,“幫到公司”,這是不是種太過直接的指手畫腳,還試圖規劃自己的位置。

如果她的男朋友不是程帆,孫玉敏會來這麽質問她嗎?

她知道程帆的生意有點大,但她根本懶得想這些。她喜歡他,跟他呆在一起挺開心,就夠了。

最世俗的考量,是誰都會的。不去那麽做,倒不是要标榜清高,而是不想那麽複雜。戀愛就該是件純粹的事,她只在乎她對對方的感覺。再有錢有背景,她不喜歡,跟她也沒什麽關系。

但她也清楚,如果要進入到下一步,利益的牽扯,是她勢必要面對的。

林夏趴在了桌上,指尖敲擊着剛剛晃動的水杯。為什麽要那麽生氣地讓她閉嘴,讓她滾,她忽然将臉埋在了手臂上。

只是一會兒,她就站起了身,拿着包,關了燈,若無其事地離開了辦公室。下了電梯,開車回了家。

這麽兩句,連吵架都算不上。

林夏心裏還有那麽點介懷時,孫玉敏公私分明,在公司見到了照常打招呼。還把即将離職的一個副總的項目交接給了她,項目甲方是公司的大客戶,中途接手,繁雜不說,各方利益制衡,甲方公司內鬥嚴重,經常對外意見都不統一。這個副總離職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難搞的甲方,現在留給了她。

她很快就體會到了對方的難搞,白天被拖着開會,晚上完成被耽誤的工作。她直接要求降低會議頻次,但仍避免不了加班。

一次內部會議過後,她正要離開時,就被孫玉敏喊住。

“接手的項目怎麽樣?”

“還行。”這是個模糊的答案,林夏又補充了句,“在穩步推進中,就是我發現對方太認真了,什麽細節都要摳,确認過的東西都要向他再解釋一遍。”

“這不是認真,是不懂。對項目沒經驗、沒整體把控,才需要事事都抓。”開會說了很多話,孫玉敏喝了口水,“不行就要求對方換人,你沒那麽多時間幫他們做培訓。”

“好的。”

“你很久沒回家了,這周末回家吃飯。”

“好。”

孫玉敏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兒,明顯能感覺到女兒有了叛逆,十幾歲時沒有,二十多歲時卻忽然有了。

這是跟程帆有關嗎?

對于子女,她最近時常覺得無力,這也遠比事業難做。

“別加班太晚,注意休息。”孫玉敏站起了身,走到門口時,忽然轉身對她囑咐了句,“跟你男朋友在一起時,記得做好措施。”

林夏聽完一陣震驚,不知道別的母女如何相處,會不會談到性,但她媽竟然會跟她說這個。

算了,也不稀奇。她媽還跟她說過,要多談幾段戀愛呢。

林夏周六中午就回了家,是晚上一同吃飯,但家中徐阿姨讓她早點回來,要給她做春餅。

正值暮春,院子裏的無盡夏被精細地照料着,都已經率先開了花。手巧的徐阿姨還調了土壤的酸堿度,花色都是各式各樣的。

藍、紫、粉與紅點的多重花瓣綴了一面牆,美到攝人心魄,這是家中她最愛的地方,她在這看了許久,直到被阿姨喊進屋,說餅快蒸好了,趕緊進來吃。

徐阿姨是北方人,可惜廚藝有些埋沒。這一家人都很少在家吃飯,還都不愛吃面食。難得林夏愛吃她做的春餅,擀面杖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炒了一盤雜菜和京醬肉絲,黃瓜和蔥絲擺的清清爽爽,林夏剛進屋時,徐阿姨就端了一抽屜的餅皮上桌,又回去洗了個手過來,幫她撕餅皮。

“現在女孩子用得着特地吃什麽減脂餐啊,這春餅哪裏不好,都是菜,一點面皮,可減肥了。”

林夏包了個滿滿當當都快破開的餅塞進嘴裏,看着肉絲的盤裏滲出的油,也說不了什麽,嚼了半天咽下後,問了句,“他們都不在家嗎?”

“對,吃完早飯就出門了。”

正低頭夾菜的林夏沒有看到徐阿姨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個蔥絲好吃,沒有辣味。”

“嗯,泡過冷水的。看你瘦的,多吃點,蒸鍋上還有面皮呢。”

在期待的目光下,林夏吃的很撐。吃完後坐在餐桌上看手機時就打了哈欠,當即就被徐阿姨勒令了上去睡覺。

在初中時搬的家,她房間裏東西挺少,收拾得很整潔。

她蓋了被子就倒頭而睡,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異常口幹,可能是肉絲太鹹了些,吃飯時還沒喝水。她爬起身,想下樓倒水喝。

然而剛開了房門,就聽到了樓下傳來的争執聲,林夏一時停住了腳步,卻也沒關上門。

聽聲音是孫玉敏和林玮文。

“你又去韓國幹什麽?這兩個月你去了多少次了?”

“我連這點人身自由都沒有嗎?”

“查你銀行流水時我都吓了一跳,你幹什麽去了?都花在你朋友身上了嗎?”

一聲嗤笑。

“媽,那是我男朋友,你到現在都不能接受你兒子的性取向嗎?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錢,跟你有什麽關系?”

“你的錢?你知不知道你這半年花了多少錢,你可以去看看,你卡裏還剩多少錢。我幫你還了多少信用卡。我沒有資格來管你嗎?”

林夏聽得并不疑惑,林玮文根本不擅長處理財務,早期孫玉敏不放心他,就讓人幫忙管了他那邊的帳,也一直成了習慣。

畫賣出去是能賺到錢,但成本投入也很大,僅辦展就花費不小。無論帳平不平,林玮文從不會缺錢花。從小花錢就大手大腳,林夏知道,他對錢也沒個概念。

樓下一時沒了動靜,她害怕面對這樣的吵架,糾結要不要回房時,林玮文又開了口,剛才的沉默,像是在忍耐些什麽。

“那我抱歉,用了你的錢。我會去停了信用卡,也用不着你來為我操心。”

“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講話嗎?”

又是一聲嗤笑。

“那就不要講了。”

聽完這句話,就聽到了滑輪滾過地面,行李箱被提出去後,砰的一聲,大門被關上。力道之大,聽得她心中一震。

樓下徹底沒了聲音,她卻沒有下去,也沒有進屋。不知要去哪,就坐在了門口。

她從不加入這樣的沖突,是恐懼争吵,還是覺得格格不入,有種局外人的荒唐感。

天生擁有一切,跟後來才得到,就是不同的吧。

對于得到的,她坦然接受,卻無法理所當然。幼時要乖巧懂事,現在要付出努力。她脾氣不壞,也無矛盾,幾乎從未與父母争吵過。

林玮文的青春期,時常與父母有矛盾。她若是在家遇着争吵,都一個人躲在屋內,當作不知。過後再小心翼翼地出房門,争取不撞見他們。他們不會遷怒,只是她害怕而已。

很多時候,她都不理解,林玮文為什麽要激烈地對抗他們。站在她的角度,他們對他已經足夠好,甚至可以說是最愛他。

但也有一些時候,她能夠理解他。不論物質多麽充裕,看似有多少自由,都有那麽一瞬,想徹底逃離。

他們不同的是,她貪戀最世俗的追求,并以此為牽絆,在一個支點上找到成就感。在物質的社會裏,名利與地位總是很誘人,在追趕的路上,那麽點痛苦完全能接受。

而他在精神世界中探索,在放縱與絕對的自由中尋找自我。激烈地反抗一切,誰都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他在痛苦些什麽。

可誰也不能為另一個人的痛苦負責。

她屈膝抱着自己,誰也沒有傷害她,可此時莫名低落。只要在這,單單做一個旁觀者,就讓她心情不愉快。

似乎不論多少歲,構建出如何強大的社會形象,都會在糟糕回憶觸發的那一刻被擊潰,再次體驗受傷的感覺。然後,用理智将自己撈起,告訴自己,你絕對不是過去那般弱小與無能為力,你可以構建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但隐約知道,她需要一種更徹底的脫離。

樓下的大門再次被打開,不知是誰進來了,但聽着聲很快就知道了。

“你怎麽坐在這,臉色還這麽差。”林建華進了屋就看見孫玉敏坐在了沙發上,他放下包,倒了杯溫水遞給她,“到底怎麽了?”

“沒什麽。”

“難道要我去問徐姨嗎?”

孫玉敏捧過茶杯,抿了一口,“玮文最近花錢太多了,說了他兩句。”

“他花錢一向不需要理由,只要不過分,随他去吧。”

孫玉敏看向了丈夫,“建華,我有時覺得自己很失敗,怎麽把孩子教成這樣。”

“別這麽說,你已經夠好了。”林建華拍了她的背,“想開點,讓他花就花吧,你別把自己身體氣壞了。”

“哎,花錢太大手大腳了。”

孫玉敏自然沒跟丈夫說,其中一大筆是為他的朋友解除跟經紀公司合約的。

“會花錢才會掙錢,總比連錢都不會花的傻子好吧。”

孫玉敏被他逗笑,她從不是個消極的人,開了句玩笑寬慰了彼此,“那只能我們辛苦點,多賺點錢,夠他花。”

“當然。”林建華扶了她起來,“去房間裏躺一會,我讓徐姨給你熬海參粥。”

“好。”

客廳又恢複了安靜,在二樓聽完了完整對話後的林夏關上了房門,坐着靠在了門背後。

原來他們也會如此溫情地讨論着哥哥。

她沉默地坐了許久,無比後悔今天回來。周末在家中補眠多好,何必這麽浪費一個下午的時間。

從不曾想依賴誰,此時想找個肩膀靠一靠,創造新鮮的、愉悅的記憶去覆蓋這個當下。

她忽然拿起手機,打了電話給程帆,電話很快就被接通,“喂,你在哪?”

“我在準備登機。”

“登機?你去出差啦?”

程帆已經出差快一周了,中間還在不停地轉換地點,聽到她這一句“去出差”,都下意識地看了眼登機口前的屏幕,确認了下他這是回京州的航班,而不是身處京州。

他糾正了她,“我回來。”

意識到自己都沒發現他出差了,雖然她不覺得這個有問題,但反應十分迅即,“哦,幾點到,我去接你?”

“怎麽敢勞煩你?”

“偶爾還是可以勞煩一下的。”

“兩個半小時後到。”

林夏還想說什麽,就被他挂了電話。好吧,認領了司機的活。

不想再在這待下去,她當即起了身,下樓走出大門。

在摘蔥的徐阿姨喊住了她,“怎麽走了?”

“對。”林夏看着徐阿姨欲言又止的模樣,卻不想聽她講,“有點急事,我要先走了。”

“那我給你剪一束繡球花帶走吧。”

“不用了。”

林夏開車離開時,從後視鏡裏又看了眼那一團的無盡夏。

花剪下來不能活,只能觀賞幾天。

程帆出來還等了她十五分鐘,等得不耐煩,早知道她這麽不靠譜,他就不該讓司機別來了。

車到時,這個司機當然沒什麽服務,他自己提了行李箱塞進後備箱,開了車門進副駕駛座時,多看了她兩眼。

她穿了吊帶連衣裙,下邊還挺短。腳上是平底鞋,還知道不穿高跟鞋,不然就危險駕駛了。像是剛洗了個澡過來的,頭發吹的半幹。

他系上了安全帶,“怎麽突然來接我?”

“你說呢?”

他卻沒回答她的問題,她剛剛是在聽歌,他繼續播放了音樂。

是疏離随性,又帶着淡淡憂傷的嗓音,在唱着:也許有一天我會謝謝你,陪我看見殘破的自己。

唱了兩句,林夏就關掉了音樂,笑着反問了他,“上車就聽歌,跟我在一起時沒話說嗎?”

“好好開車。”

她內心诽謗,他是多不信任她的車技。

照例是去了他家,剛進門,林夏才想起他的行李箱忘拿了,想說我忘了就算了,你的東西怎麽也給忘了。

可燈都沒開,門被關上後,她就被他壓在了牆上,他的手撩開了裙擺。

“你穿成這樣是想幹嘛?”

“跟你約會,想穿的漂亮點。”她伸手去解他的紐扣,“有問題嗎?”

“你他媽想在車上。”

“你想多了。”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不适應感填滿,咬了唇,再也沒跟他狡辯,“那你為什麽沒有?”

“太危險。”

在內心慌亂的不安定中,此時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想要的是他。

律動之中,她的心被他安撫。

夜很深之時,客廳開了盞小燈。

程帆倒了酒回來時,竟一時沒有走上前,站着居高臨下地看着躺在沙發上的她。

她身上還是那件吊帶裙,小清新的花色,在白皙的皮膚上淩亂着,遮成那樣,不如不遮的好。光裸的腳丫垂在沙發邊緣,身上的幾處紅痕,是他剛剛不小心弄的。

他卻想到了車上的那句歌詞:殘破的自己。

他喜歡這樣,他的女人,在他家裏躺着。

“看我幹什麽?”

她并非躺着有意不起來,只是他今晚有點變态。

他遞了杯酒給她,“喝點。”

喝完了半杯後,她突然爬起身,雙腿分開坐在了他身上,“你為什麽之前說,可以讓我利用你?”

“可以就是可以。”

“不介意被我利用嗎?”

“為什麽要介意?”

她想了想,“不那麽純粹。”

“不經過利益考驗的純粹,是水晶,一文不值,我不喜歡廉價的東西。”

“你痛苦時會怎麽辦?”

“繼續向前跑。”程帆看到了她眼中再也無法壓抑的野心,“跑到原有的痛苦追不上你。”

他伸出手,拉了她的手十指緊扣着,“我會帶着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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