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孫玉敏曾對林夏說過,不要成為我,成為你自己。
可是,如果林夏就想成為她呢?
很小便知母親的精明能幹與強勢,在世俗領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能分給家庭的時間很少,給她的關注更少。但這仍不影響她對母親的崇拜,懵懂之中,她想成為這樣厲害的女人。
只有年少無知才會輕易覺得,成為一個女強人很簡單,所需的只是時間。
當進入集團,雖然級別還遠不夠與孫玉敏直接交接,但林夏才知道,差距有多大。甚至隐約覺得,這不是努力就能追趕上的。
但這樣暗自将她當成目标,向前跑着追趕,希望有一天能獲得來自她欣賞的目光,這樣的過程,辛苦之餘,讓林夏覺得興奮。
進入婚姻,也是她想要的。
孫玉敏沒有阻攔,仿佛此前對她的呵斥是幻象。這到底是大事,戀愛才大半年就選擇結婚,她多了問了句,你為什麽不讓我多考慮一下?
孫玉敏總是淡定的,甚至回答還一語驚人,說男人不婚主義者很少,戀愛很久都不提結婚,就是不愛。你想結就結,不行了就離。
大學畢業後就搬出了家,可結了婚,明明只是兩個人選擇生活在一起而已,她卻覺得,這才徹底脫離了原有的家庭。
或者說,是種逃避。
以組建自己小家庭的形式,理所當然地将自己、自己家庭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刻意地不去管父母和哥哥的家事。
但不同的是,有了程帆為支撐,她在集團有了穩定的一席之地。她喜歡這樣的轉變,不再由父母全然決定她的位置。她能以資源為籌碼,建構起自己的地位。
身份轉換之後,她與過往做了精致的切割,相當之利己。
結婚後,林夏才明白了孫玉敏所說的,跟那樣的男人在一起,她會辛苦。
一個太過強大的人,很難有所謂的同理心。
但她完全不介意這個,她也從不是個有點問題就要找人訴說的人。現代人誰沒有點壓力與焦慮,睡眠障礙更是普遍存在的。若是過載了需排解,有條件的大可花錢找專業人士解決。
忙碌才是兩人的常态,她磨合的很好。作息不一致被打擾了睡眠,她提出分房睡,也沒影響感情,性生活一直很和諧。
婚姻裏也沒有尋常家庭的雞飛狗跳,他從不讓父母幹涉他們的事,關于生小孩,他全然尊重她的意願。
她的重心也不在家庭。
無論是枕邊人,還是公司裏的父母,都遠比她強大。
她一邊恐懼着怕搞砸,一邊貪婪地默默向他們學習。她需要成長,需要有更多的話語權,需要将資源拿在手中,成為自己的。
直到林玮文來找了她。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反複被偏心戳痛,即使知道這跟哥哥無關,甚至他自己都是抗拒的。作為一個性少數,在一個極其傳統的家庭裏,從未被接受過。哥哥那樣高度敏感的人,怎麽會不痛苦。但她懦弱而自私地不去聽、不去管、更不去聯系。
林玮文來的是公司,林夏以為他是來找孫玉敏的。她開完會回來時,才發現他坐在了辦公室內等她。
已是盛夏,他還穿了件長袖,人瘦的很厲害。
這一年多只偶爾聽見他的消息,與男朋友分手了,作品在知名畫廊展出,賣的還不錯。為了明年的個展,他最近一直呆在京州的工作室。
林夏不懂藝術創作,但從他以往的創作經歷,知道這件事很難。到了關鍵期,幾乎是沒日沒夜,還有遭遇瓶頸的巨大痛苦。完成時,都不知是熬出了作品,還是熬掉了自己。
她問他怎麽來了。
他說來看看她,問她最近怎麽樣。
她說就這樣,工作,家庭,挺忙的。
他又問,在公司怎麽樣,辛苦嗎,爸媽對你好不好?
她內心很詫異,他這麽個幾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怎麽會問這種問題,她說還行,沒什麽好不好的,就幹活拿錢呗。幹得好就多拿點,幹得不好就要被罵,再罵也得給我工資。上班不就這樣嘛。
他被她逗笑,她也跟着他笑了。
笑過之後,兩人看着對方,一時沉默着。
血緣上,是親兄妹。算不上多親密,但一起長大,面對同樣的父母,有着不必言說的默契。但她的別扭,他的脫離世俗,讓他們聯系并不多。
看到那樣憔悴的他,她心中卻莫名心酸,她想說,我跟程帆下個月要去南美旅行,你要不要一起去,找找靈感。行程我安排,不用你操心。
生疏了這麽久,她卻無法當面說出口。
她更不會說,哥哥,我現在很強大了。如果父母再來幹涉你的人生,我可以來幫你了。
林玮文忽然站起了身,說要走了。
走之前,他抱了她,那樣纖細的身軀,卻抱的那麽緊。
最後,在她耳邊對她說,夏夏,做你自己,不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翌日,林玮文自殺身亡。
林夏很冷靜地跟着處理完喪事,迅速恢複正常。那三個月,程帆沒有出差,就呆在京州,雖是照常工作,但她知道,他是在陪着她。後來她明确跟他說,我真的沒事,你正常出差就好。
她也是真的沒事,都沒怎麽哭,連工作狀态都沒有被影響,一度加大了工作量,忙得腳步着地,将空閑時間填滿。甚至在孫玉敏離開京州後,她還不忘争權奪利,将關鍵業務劃入到自己的勢力範圍內。
只是開始失眠。
剛開始,只是睜眼到三四點。但第二天有重要的項目要談時,就會整夜失眠。這樣的情況,還愈發頻繁。
但也不一直是這樣,時好時壞,毫無規律可言。那些睡得好的日子,支撐着她度過失眠的夜。只是失眠而已,都市人的通病。只要不影響第二天的工作,睜眼到天亮又如何。
一個個失眠的夜晚,是她的贖罪券。
後來是情緒失控。
當她砸東西時,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時,去找了心理咨詢師。
她怎麽可能沒有錯呢?
哥哥來找她,是有過求生的欲望,他那麽用力的抱她。但她就是忽視了。
如果她說出那句邀請,會不會結果不一樣?
她對咨詢師說,我覺得自己很壞,他承受了那麽多的痛苦,我還要去嫉妒他。作為他的妹妹,我該去幫他,可我就因為心裏那點不舒服,就逃避了。
咨詢師問,他承受了什麽樣的痛苦?
她是許久的無言。
在一個傳統的家庭裏,她所做的一切選擇,雖然是自我意志的體現,但卻是符合了那樣的傳統。好好讀書,進一所好的大學,畢業後回到家中公司,再嫁一個能對事業有幫助的男人。
她是一個遵循主流的人,踐行着主流的規則,只有成為這個系統裏的強者,才能拿到掌控自己人生的權力。
哥哥不是主流人,從性取向開始,就是一場離經叛道,被視為恥辱。再到藝術創作,不論多成功,都被視為小打小鬧,終有一天要接班,回歸正途。
痛苦無法感同身受,她作為一個連叛逆都沒有過的主流人,怎麽敢說自己理解哥哥的痛苦。
更何況,是她拒絕去了解的。
在嫉妒他時,不是沒有想過幫他,可她自己都那麽弱小,又有什麽能力去幫他呢?
她錯了,簡直錯的離譜。
哥哥是家人,她為什麽要用肉弱強食的生存規則去界定幫忙的定義,為什麽幫一個人要有實力,而不是直接跟他說,我會站在你身旁,支持你。
哥哥說,不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可是,在對哥哥上,她跟他們,又有什麽區別呢?
一個又一個的夢魇裏,在她耳邊反複出現的一句話是,夏夏,不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再次醒來後,感受到微弱的燈光,太過混亂的夢境,林夏一時間都不知身處何地。心髒跳得很快,身上熱到出汗,再一摸臉,是滿臉的淚。
旁邊的人感受到她的動作,立馬抽了紙巾來幫她擦眼淚。
她別過了臉,不要他碰。
程帆發現她這是醒了,還轉了身背着他,他笑了,側過去半抱住了她,幫她擦了眼角的淚,“終于醒了。”
意識尚未完全清醒的朦胧之際,她在想着,他屬于他們嗎?
當他的懷抱将她包裹住之時,她又笑自己多想了,見他的第二面,就知道他不會是那樣的人。
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抱緊一點。”
他将側躺着她用力抱在懷裏,“做噩夢了,還怕嗎?”
“不怕,我夢到哥哥了。”
“他跟你講話了嗎?”
她沒說話,小時候,村子裏有老人去世,外婆跟她說過,在另一個世界的人想你了,就會來夢裏找你的。
哥哥走後,她卻很少夢到他,屈指可數。哥哥這是想她了嗎?
“你能不能把燈關掉。”
“好。”
程帆放開了她,轉身伸手去關了燈,房間陷入黑暗,他躺回去要摸索着抱她時,她卻忽然埋進了他的胸膛中,他也只能伸了手,讓她的脖頸枕在他的手臂上,攬過她,讓她抱的更緊些。
“哥哥走的前一天,來找我了。”才說完這句話,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可我沒有發現他的異常。”
“我真的好恨自己。我那時想跟他說,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南美旅游。如果我問出口,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程帆,你說過要帶着我一起跑,那你能不能看着我,提醒我,不要變成他們那樣的人。”
「與怪物戰鬥的人,要小心自己不要也變成怪物。」
此刻,她是多麽害怕,有一天自己也會面目全非。将父母徹底取代時,她也變成了他們。
他閉上眼,都不敢細想,她到今天才跟他講。這兩年,她內心經歷了多少的折磨,而他卻不知道。他到底是多自負。
“好。”
最後一次見面的場景,她連咨詢師都沒有說過。此時,對着他,她可以講出來了。當徹底說出口時,她卻是不想再哭。
林夏忽然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整個人都被他抱在了懷裏,此時不知他為何突然這麽用力,幾乎要将自己嚴絲密合、密不透風地貼着他,她正要讓他放開時,就在耳邊聽到了“對不起”。
她想問為什麽要這麽說,卻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然而她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對不起的,至親的逝去,是漫長的舔舐傷口,不是旁人能夠幫的了的。不是因為他,她才能釋懷。而是已将他當作生命中最信賴的人,隐秘深處的黑暗能夠與他分享。
“我對你是不是很差?”
她吸了鼻子,卻不小心将鼻涕流在了他的睡衣上,好丢臉,“還行吧。”
“什麽叫還行?不好嗎?”
她笑了,這什麽人,真的是,每次問她問題前,都給她一個标準答案。她答錯了,還要讓她再答一遍。
“還行就是還行,沒差到哪,也沒好到哪。”
他沒了聲,不知在想什麽。她趁機掙脫開了他的懷抱,“幾點了?”
“四點多。”
昏睡了近十個小時,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饑餓,甚至還有了點難以忍受的趨勢,“我有點餓。”
“我去煮粥,先吃點餅幹。”
“好,謝謝。”
林夏正以為他要開燈下床時,他突然翻身壓在了她的身上,問了她:“愛不愛我?”
他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臉上,承受着他的重量,她沒有回答,反問了他:“你呢?”
這樣的距離,在她毫無防備時,他低了頭,咬住了她的鼻尖,牙齒齧合,疼得她快流淚時,就聽到了他的回答。
“我愛你,夏夏。”
“我知道。”
“那你呢?”
他們的婚姻中,有激烈的性,有細水長流的生活,有争吵,有溫和的對話,卻很少說一句我愛你。
他們都認為這不是一句重要的的話,這只是婚姻的前置條件。
聽到時,心還是會跳得很快。在被對方反複詢問時,才發現,原來彼此都有過懷疑。可她還是想要他的肩膀,讓她靠着,像個幼稚的孩童一樣躲避全世界。
“你對我不好也不差,但我就是得認命愛你。”
“好,我們都要認命。”
他抱着她親了很久,她不是個會破壞氣氛的人,但實在餓的不行,躲開了他的吻,“能不能幫我去拿餅幹?”
“好。”
他開了燈,出去幫她拿了餅幹,還端了杯牛奶,她也發現他換了件睡衣。放下東西後,他又出了卧室去廚房煮粥。
再不喜歡在床上吃東西,她也懶得再騰地。嚼着餅幹補充了糖分,大腦也開始了運轉。
她不知道林玮文為什麽會去查那些東西,他到底是自己想知道,還是發現了什麽。但她更偏向前者,正如她當年想要一個為什麽,去證實猜想一樣。
她能确定的是,他的選擇,與那些東西無關。
怎麽能把一場持久的悲劇歸咎于具體的一件事為自己開拓呢?
那些東西的真僞,她不會去再次确認。
這個秘密,就此打住。
她永遠不會讓孫玉敏知道,林玮文曾發現過這些東西。
自程帆走後,孫玉敏就一直呆在書房裏。
做着一件她幾乎每天都會做的事,從回憶的蛛絲馬跡裏尋找答案。他們的對話,他的神情,他的小動作,他的畫作......
她知道,她永遠都不會找到答案。
如果有答案,也是她給的,無法獲得當事人的肯或否。
有答案比沒有答案好,無解是深淵,她已經凝視了太久。
她盯着那張照片,當年林建業的案子是老太太用死逼着,花錢了結的。她從來沒想到過,他的獵物,不僅限于一種性別。
看到的那一瞬,她就覺得自己漏了很多東西,莫名感到了恐怖。
未被排查的記憶再次被翻出。
有一年,林玮文突然不願意跟着回鄉下過年,跟他爸鬧了脾氣。那年的年前,有人上門送了禮,是最新的游戲機,投其所好,專門送給他的。他在家沒日沒夜地打着游戲,他爸要揍他,他也不願意回鄉下。她說算了吧,我們回去有那麽多事,也顧不上他,随他玩吧。
回鄉下過年總是在不斷地應酬親友,還有人會專門到鄉下來給他們拜年。一個不談生意的年,依舊有許多的人情往來,比平日裏還要忙。
的确是,從來顧不上孩子。鄉下孩子多,将他往孩子堆裏一扔,怎麽會有事呢?
她反複推敲着細節,找更多記憶來佐證。不知晨昏,在依稀之中,她聽到了教堂的鐘聲。
教堂離這不近,怎麽會聽到?
脫了眼鏡,才想起是家中的鐘聲。林建華買來的,說擺風水的。
聽着有規律的鐘聲,孫玉敏站起了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邊天已經黑了。
她站了許久,忽然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不知那頭是幾點,不過一定會接。
“建華,我身體有點不舒服,你來美國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