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雨

大雨

千山小樓原就在安平鎮東盛裏,距離王氏首飾鋪不過七八裏路程,與之前的西昌裏東西相望,都是非富即貴的地方。

也對,大隐隐于市。

是賀蘭澤的風格。

謝瓊琚的視線有些恍惚,但神思還是清明的。

她記得,馬車一路回來,賀蘭澤一直沒有說話,神情都是淡漠的。

無聲回應,她說的對。

總不會是來給她送銀子的!

細想,也不是全無表情。

她被他拖入車廂時,掙紮想要逃開。奈何兩只手也沒有他一條臂膀力氣大,兩人一同跌在座榻上,她被壓在他身下。

咫尺的距離,她清楚看見他皺了下眉。然後順着她面龐胸膛往下看去,眉宇間愈發緊蹙,最後起身,将她身上敞開的大氅攏緊。

她往後縮了縮,他便松開衣襟,沉默坐在一旁。

謝瓊琚起初辨不出他的意思。

只是馬車空間相比外頭,到底狹小,未幾她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馊味,且随着時間愈久,味道愈濃。

她便有些明白了,整個人難免局促。

是她身上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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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上,有前日被朱氏母子鮮血噴濺後的腥味,夜中被大雨淋濕又捂幹的水氣味,還有因發燒逼汗後黏在身上的汗味。

兩晝夜,她連盥洗都是胡亂的,更不曾換過一件衣衫。

她往角落挪去,和先前賀蘭澤一樣的動作,攏住大氅衣襟。以減少氣味的散發。

馬停車歇。

她被他拽下車一路帶來他的寝殿淨室。

他開口道,“去沐浴。”

脫衣入內,她還再不依不饒地問,“大氅是予妾的嗎?”

“不是!”他回得斬釘截鐵。

她便未再開口,聽話去沐浴。

有過舊情的孤男寡女,夜深人靜時沐浴,她自然明白意思。

謝瓊琚從浴桶中直起身子,浸在水中的腦袋緩緩探出,睜開霧氣迷蒙的雙眼。

她已經不記得,洗了有多久。

只是一遍遍聞自己身子,反複确定是否已經沒有味道了。

周身也沒有人,能代她聞一聞。

她迷茫地四下環顧,莫說沒有人,連衣衫也沒有。

所以洗完她要怎麽出去呢?

所以他這樣折辱她!

謝瓊琚有些聊賴地靠回桶沿上,被熱氣醺出紅暈的面龐,騰起幾分自嘲的笑意。

低頭又嗅了嗅自己。

其實,是她自個多慮了。

縱是她依舊吐氣如蘭,脂滑體香,又如何?

早在很久前,她就已經污穢不堪。

城郊別苑裏兩年,世人看不見的屈辱,烙印在她身上,是她終其一生跨不去的檻。

*

賀蘭澤的寝殿,是他從長安回來後重新修葺的。因他左臂筋脈受損,受不得寒,故而牆壁以花椒和泥壘砌,終年保持着四五月份的舒适溫度。

眼下早春料峭時節,更是成日輔以熏爐加溫,地上另鋪蜀褥,入內只需單衣木屐,很是輕便。

譬如此刻,賀蘭澤便脫了狐裘,只着一身雪緞中衣,外面搭着一件家常竹紋直裾,對着熏爐烘烤前日從嚴府拿回的謝瓊琚的衣衫。

千山小樓中侍奉他的奴仆皆是男子,這會又宵禁閉市了,一時尋不到女子衣衫。司膳和兩個繡娘倒是女子,但總沒有讓她穿侍女衣裳的道理。

賀蘭澤原也幹不了熨衣熏裳的活,他就想着将這衣裳烘熱些。也不知放在那陰暗的地方多久,摸上去總覺沒有幹透。又是粗麻,吸足了水汽。

看着手裏的衣裳,原先因被她算計而激起的那點怒意也沒了。

前兩日在嚴府門前遇見她,他捂上她脖頸的一瞬,只覺是衣衫單薄。而今日,在馬車內不慎壓倒她的那一刻,他才驚覺更加單薄的是她的身體。

看得見的兩頰凹陷。

看不見的胸膛肋骨咯人。

她卧在他身下,半面大氅便可以攏住她。

外頭響起敲門聲。

賀蘭澤擱下衣衫去開門,見來人不是他的掌事李廷,而是薛靈樞,不由蹙眉壓笑。

“姜湯哪有在下的驅寒湯好用!”薛靈樞雖好奇,卻也只是站在門口,将藥盞遞給他,方從腰間抽出扇子,指了指一旁案幾上紅布蓋着的托盤,“四十金,李掌事給您備好了。”

“多謝!”賀蘭澤接過藥盞,合上門。

“等等——”薛靈樞用扇子抵在門上,好心道,“按理說,主上收個人納房妾,再自然不過。但您今個帶回的這位,若是老夫人知道……”

薛靈樞挑眉道,“我阿翁還沒回青州呢,你這廂動靜小些!”

“勞您挂心!”

賀蘭澤合了門,将藥盞放在案上。

不由笑了笑。

他今日帶她回來,不過是看她衣衫起皺,鞋襪濡濕,容她沐浴緩個神罷了。

收人納妾,讓她跟着自己?

賀蘭澤低嗤。

她想跟便跟,不想跟就不跟,天底下哪來這麽便宜的事!

恍神間,連卧的淨室內,門扉開啓。

賀蘭澤下意識拿起衣衫,擡眸卻見到人已經出來。

她身上缭繞着未散的水汽,只是難抵杏眸蕩漾的濕漉漣漪。

長發絞幹披散在背上,擋了後背裸面玉石便難遮身前璀璨春光。

赤足踩在厚厚的蜀褥上,一步步向他走來。偶有發梢滴下水珠,同潮濕足印湮成一片,步步生蓮。

到他面前駐足時,她微揚的眼尾已經赤紅,頰生媚态,長睫傾覆。

病中生燙的額頭抵在他胸膛,擡起的手似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慢慢握上他左臂,哽咽道,“還能……抱一抱妾嗎?”

賀蘭澤沒有出聲,卻用右手如抱孩童般單手将她抱起。

她坐在他臂彎中,竟比他還要高,便低頭又問,“去榻上好不好?”

賀蘭澤合眼又睜眼,容她滴落的淚珠落入自己眼眸,再從自己眼眶滑落。

他小心翼翼将她卧在榻上,自己坐在榻沿。恍惚中看見她伸出兩條細軟的臂膀,傷痕斑駁的素手解開他衣襟,一點點沿着胸膛腰腹往下探去。

在将自己命脈任她揉握的一瞬,賀蘭澤終于猛地回神,扼住了她的動作,啞聲喚“長意”。

她盈盈含笑直起身子,并不肯将手拿出,只伏在他肩頭,将彼此距離拉得更近,輕聲軟語道,“郎君予妾四十金,一晚還是一生,皆可!”

殿外滂沱的大雨,全部淋打在殿內男人身上。

春雨如油,轉瞬燃起他心中怒火,欲要将倒映在他眼眸中的婦人燒成灰燼。

他一把推開她,直将人甩到床榻角落,唇口張合了數次方吐出話來,“謝瓊琚,你在侮辱誰?”

殿中靜下,唯有彼此呼吸聲。

賀蘭澤當是氣急,這一把推得很用力。但他的床榻裏側累着被褥,謝瓊琚撞不到牆上。只是眼前黑了片刻,本就昏脹的頭愈發暈眩,一時難以回神。

待她稍稍恢複一點清明時,已經被上榻而來的男人扳過了身子。

賀蘭澤額角青筋抖動,雙目灼灼盯着她。

似要在她蒼白潮紅的面龐上,尋一個答案。

“妾沒有侮辱誰。”謝瓊琚回應他,從他手中掙脫,重新躺下身來,“男歡女愛,妾與郎君各取所需。”

屋中有椒牆擋風,熏爐取暖,謝瓊琚卻始終覺得冷。她給自己蓋了條被子,然後伸手繼續給賀蘭澤脫剩下的單衣。

“男歡女愛,各取所需。”賀蘭澤拂開她的手,重複她的話。

一把掀開被衾,卻到底沒有掀到最後,松手扔在了一旁。仿若留她最後一點顏面。

謝瓊琚半邊身子露在外頭,肌膚上毛孔張開,寒意一層層爬上來。然而她卻沒有蜷縮抖動,就這樣安靜地躺着,任由他目光上下打滑。

至親至疏夫妻。

這一幕實在太過熟悉。

一下回到八年前,新婚的那一夜 。

“妾給郎君寬衣。”碧玉年華的姑娘含羞帶怯。

明明已經相伴三載,然到底初為新婦,她伸手到他胸膛摸索衣襟,漂亮的丹鳳眼低垂,濃密長睫忽顫,不敢看他。

“我來。”賀蘭澤捉過她細白手腕,低頭尋她水波潋滟的眸光,竟是先幫她褪去了繁複衣衫,将她卧在床榻。

“嬷嬷不是這樣教的。”小姑娘壓眉看自己光潔如玉的身子,擡手重新給少年郎君寬衣解帶,“嬷嬷說,該是妾侍君,先奉郎君上榻。”

“你倒是記在心上。”賀蘭澤嗔她,“怎就現在才說,方才在作甚?”

小姑娘收回手,鳳眸流光,咯咯發笑。

“該我侍奉夫人。總歸是我初時騙了你,當真不氣了?”

借袁氏子身份一事,他在婚期前七個月告訴她,再得了她回應後又問她,到如今拜過天地他還是惶恐。

總覺這一場要攜手到白頭的婚姻,留了一個遺憾。

他們的初見,混雜着謊言。

無情時,那只是他逐鹿天下大計中的一個環節,他不覺有什麽。

動了情,則成了他對愛人的愧疚。

“若是注定了相愛,便不論如何遇見。”

得她如此回應,他的目光在她緋色雙頰流連,往下游走時随着被褥的掀開,望見冰肌雪膚泛出朝霞玫瑰色,觸上是冬日幹柴燃起的灼燙溫度。

連着小小足趾都羞怯蜷起,昭示情意的流露,催動原始的欲望。

情和欲,那樣自然而充沛地交融,又交付。

根本不是眼前模樣,一樣的動作一樣的位置,卻再也沒有情愛,只剩下算計和交換。

面目全非。

這一晚,賀蘭澤第三次拂開謝瓊琚欲給他寬衣的手。

他問她,“謝氏百年,便是今朝不複存在,可是刻在你骨子的尊嚴呢?你不是心心念念要維護你的家族嗎?”

“血肉可泯,氣節長存。孤尚且記得你謝氏門風,怎麽,你堂堂謝氏正支嫡女,都忘幹淨了!”

“要是如此,你雙親宗族,怕是地下難安。”話到最後,他說,“你看看,你可還像個謝家人?”

“或許妾就不是謝家人。”謝瓊琚漠然道,“反正謝氏亡了!”

這廂話語落下,賀蘭澤胸膛起伏,再難壓抑心中怒意,只将那剩下的一點被褥全掀開了,翻身壓下來。

箍住脖頸,銜住耳垂,破開雙腿。

視線交纏。

許是不想看到她模樣,亦不想通過她眼眸看到自己的樣子。

他提氣,将人翻了個面。

“為了救齊冶的女兒,為了區區數十金,你居然可以不做謝家人!”他近乎嘶吼道,“而當日你為了你謝氏同胞,為了謝氏滿門,可以一箭背棄孤!”

“輸給生你養你的宗族,孤認了。可是孤竟然還比不過一個中山王,一介無能纨绔!”

他将她按住,一口咬在她肩頭。

咬到他唇齒間散出血腥味,她皮肉上堙出細細血痕。

卻再沒有了後續,只無聲松口。

做夫妻的一年裏,莫說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粗魯和蠻橫。分明連着姿勢的擇取,時辰的長短,都由她做主。

他接受不了如今情形,停下動作,伏在她肩頭喘息。只深深淺淺留下一排齒痕。

謝瓊琚更接受不了,她的額頭撞在床欄上,腦海中浮現出城郊別苑裏的頭一次。

謝瓊瑛就是這樣從後面抱住了她。

她開始戰栗,抗拒。

她叫喊出聲,“別碰我!”

賀蘭澤不可置信地擡起頭,因一點愧意而努力壓下的憤恨重新燃起。

她說,“別碰我!”

她對他說,“別碰我!”

喊叫聲一陣高過一陣。

“怎麽,你還為他守身如玉?”他捏過她下颌低吼,五指下滑掐住她纖細脖頸,扼制她的聲響,“你別忘了,是你自己□□讓孤抱你上榻的!”

謝瓊琚喘着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胡亂掙紮想要擺脫他的桎梏。

“所以不打算要四十金了?”賀蘭澤素白手背筋骨突顯,指腹薄繭子陷入又退開她肌理,容她喘息。

話如魔咒,她平靜了些,只攥緊被褥控制着哆嗦,未幾慢慢靠近他懷裏,努力作一副順從狀。

肌膚相貼。

他的胸膛撐住她背脊,她的青絲纏繞在最中間。

賀蘭澤冷笑了聲,将她推開,兀自撿來衣裳。

他慢裏斯條地穿戴,問她,“憑什麽,你覺得自己值四十金?”

這一晚,她毀掉了他年少結發的妻子,他吐出最惡毒的話殺死她曾今摯愛的少年。

有那麽一刻,謝瓊琚的背脊僵了僵,擡起頭望過去的眼神有些呆滞。

片刻慢慢偏移了目光,在殿中掃過,然後眼中便有了些笑意。

她走下榻,越過他。

走到淨室門口,将沐浴前脫下的衣服重新穿上。

又髒,又破,還有他嫌棄過的氣味。

是她如今面貌。

“自然不值。”她穿好最後一件衣裳,回他的話,“只是,妾需要這些銀錢。”

沒等他再度出聲,她沖他笑了笑,福身告辭。

“這麽多銀錢,你打算去哪裏弄?”賀蘭澤不受控制地攔在她前頭。

“這是妾的事,與您無關。”人堵在門口,謝瓊琚無法,直言道,“您不願意的事,總有人願意。縱是當真無人覺得妾值四十金,多幾人,多幾次,總也能攢夠的。”

殿內燭火晃蕩,殿外大雨如注。

兩扇門前,人影靜默。

終于,賀蘭澤氣血翻湧,一腳踢開殿門,拽着人行過殿外長廊至一處案幾前,紅布掀開,現出一盤黃金圓餅。

“要銀錢是不是?四十金,孤賞你!”

然而謝瓊琚并沒有拿到一片圓餅,她的指尖才觸上托盤,整盤銀錢便連盤被賀蘭澤奪過,從長廊盡頭的窗戶扔了出去。

“去撿吧!撿到就是你的。”

謝瓊琚半點猶豫都沒有,沖到窗口看下去,返身下樓。

她走得格外快,步履落地深重雜亂,每一步都踩踏在賀蘭澤心上。不知在哪一處臺階被絆倒,木梯撞擊的聲音又悶又脆。

賀蘭澤随聲響,踉跄扶上廊住。

夜風卷冷雨,如天河裂口,潑水于天地間。

縱是在屋內檐下,撲來的雨絲水珠也已經将賀蘭澤半身打濕,寒意慢慢彌散至周身。

他卻擡步往窗牖更近處走去,風雨撲面,他居高臨下看幾乎湮沒在夜色中的人。

她背脊彎折,膝行在地上,翻過花草,探過污泥,埋頭尋找每一片金子,捧放在攏起的衣裙裏。

“長意!”他沖下樓去,在漫天風雨裏擁抱她,将她圈在懷臂間,“你好好說話,說一句好話,別讓我這樣對你。”

謝瓊琚被冰涼雨水澆淋的身子愈發滾燙,已經無法思考的昏脹頭腦終于放松理智,由情感支配,生出本能的渴望和脆弱。

她靠在他懷裏,低聲道,“孩子、她也是你的孩子……”

二人精血交融,結出的嬌嫩果子,承她貌,禀他性。

熬過艱難歲月,她養大的孩子。行千萬裏路途,帶來他身邊。

他們有一個孩子。

當是最好聽的話。

然而,謝瓊琚卻看到,給她擋去風雨侵襲的男人慢慢松開了她,站起身。

她擡眸望他。

見他嘴角噙笑,眉眼淡漠。

他張合的唇口吐出一句句話。

他說,“你是不是當真以為我對那個孩子一無所知?三四歲爾。可是我們和離已經七年了。”

他說,“長意,我能試着愛屋及烏。但是你,不能一次又一次,接二連三地欺我,辱我。”

他說,“拿了銀子,月底前滾出遼東郡,再不許出現在我眼前。”

有一刻,謝瓊琚想要辯解的。

孩子體量不足,是因為早産和颠沛之故。

但到底也未再言語。

她恢複了一點神思,想起在店裏趕制的婚服,想起他購買的那套妝奁。

他下月裏,要同幽州刺史家的女君成親了。

這一晚,到最後她竟是很感激。

他許是累極,于是覺得無趣。

不僅沒有再給她難堪和磋磨,甚至還讓掌事重新包了一包金子給她。

堂屋前已經沒人,他被侍者扶回了寝殿。

她頓了片刻,抱着銀錢離開。

前方長夜無盡頭,是她自己多年前選擇的道,本就怨不得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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