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傷

舊傷

這晚,謝瓊琚回到小玉處,已經是後半夜。

她渾身淋透,裸露的脖頸處有未消的紅痕。一路風雨漆黑,直到拐角見兩間瓦房內竟還亮着燈,方心中一暖,掩了掩襟口走進去。

“快進來,阿洋不是給你送傘了嗎?怎淋成這樣!”郭玉将人迎進去,趕緊拿了巾怕給她擦頭發。

“不是說是位富家公子,這樣大的雨也不送你一程。”

“他好心借我銀錢,将将身子突發不适,總沒有再麻煩人家的。”謝瓊琚擱下包裹,從郭玉手中接來帕子 ,自己絞幹長發。

她這樣說,倒也完全不是尋借口。

先前兩人在雨中折騰,沒多久賀蘭澤府上的管事、醫官都跑了出來,連擁帶簇将他推進了屋內,一個勁道着如何能那樣受寒。

雨水阻隔在他們之間,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但确實見他面色煞白,眉頭緊皺,近身的醫者給他搭着脈,未幾轉去了內堂。

想來是恐他染上風寒,畢竟當年他受得傷不輕。

當年,也是這樣的滂沱大雨。

“開弦,上牙,脫鈎……”

“阿姊,這是最好的結果,姐夫能活命,謝氏可保下……”

謝瓊琚擦發的手一抖,帕子落在地上。

“你這樣不行,趕緊沐浴,我給你燒好水了。”郭玉提水過來,彎腰揀了帕子遞給發愣的人,“都凍僵來了吧,手腳都哆嗦了。”

謝瓊琚回神接來帕子,将頭發挽起,幫忙一起提水。只是右手才握壺柄,腕間便一陣酥麻陣痛,差點就摔了暖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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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就行來了,你先喝姜湯,我一直溫着的。”郭玉拿過暖壺倒完水,出來又給她繼續絞幹頭發,不由蹙眉道,“你是摔哪了還是磕到了?脖頸這怎麽……”

“沒、沒事!”謝瓊琚遮過。

“不是,你淋了雨,受傷了可大可小,我看看嚴不嚴重,要不要上點藥!”

“真沒事,我喝完了,先去洗漱。”謝瓊琚擱下碗盞,匆忙轉去內室。“還有,你把油燈掐滅吧,我不用燈,別浪費。”

“哎——”

“玉兒!”在屋外收傘的李洋走進來,攔下郭玉,低聲道,“阿雪說不用,你便莫這般熱情。”

“你這什麽話?”郭玉給李洋拍了拍身上的雨珠,有些不滿道,“阿雪對我們甚好,叫我認字讀書。見你打獵準頭好,還默寫了書籍于你練功。你要不是按着上頭練習,這箭法也不會一日千裏,成倍獵來活物。”

她捧過燭盞,推人去廚房尋藥,“我前頭就覺得她懂這般多,不似尋常百姓,這會見了她真容,便更确定了。倒不是她多好看,就是、就……”

“就是她給人感覺不同,像你書裏讀的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可對? ”阿洋接過話,笑道,“正是如此,人家那般品貌,出身必然不同。你是沒見到今晚她那位故人,看樣子就是郡守也不及他。”

“他們這些人,背後總有我們想不到的事。”阿洋邊說邊翻找家裏的跌打油和藏了許久的一點具有止痛功效的金銀花汁,“方才阿雪都拒你兩回,又是那等地方,你且将藥擱案上,囑咐一聲便罷,莫讓人家不自在。”

“哦!”阿玉眨着亮晶晶的眸子。

“還有,雨這般大,明日我不好進山。皚皚那處我陪着,可以幫她抱抱孩子什麽的。要是你們兩個女郎出去求醫,撐不住力氣的。”

“也成。店裏要是一下短了我們兩人,掌櫃就更急了。”論到這處,阿玉眼中明顯多出兩分豔羨。

那樣精美華麗的婚服,千葉頭面,還有那個九子妝奁盒……

然豔羨只是一瞬,她捧過燈盞湊到正在翻找藥物的男人身後,細細看他。

“你做甚?”阿洋尋到站起來,轉身差點撞到她。

“看看你。”

“放這了,我回西屋睡去。”阿洋本想吹滅油燈,然見燭光下姑娘眉眼秀麗,到底沒舍得。

姑娘捧着燭火,目送人去。

人影消散,才吹滅不菲的燈火,摸黑回了內室。

*

兩大一小擠在一張榻上。

皚皚睡得很熟。

郭玉上了一天工,又幫忙熬到這個時辰,沾枕不多時也睡了過去。

剩下謝瓊琚,她其實是最累的。身心俱疲,燒也未退,上下眼皮早已合上半點撐不起來。但是她的神思卻格外清醒,加上右手腕間的疼痛,根本沒有半點睡意。

她攥着手腕,緊閉雙眼,強迫自己快點睡着。

起初的時候,她告訴自己放松,什麽也不要想,好好歇下攢足力氣才是眼下最主要的。可是越讓自己放松,整個人就愈發緊張。

屋外的雨其實漸漸小了,不過是屋檐落水滴在地面的聲響,卻在她腦海中無限放大。

放大到猶如十裏長亭裏的那場雨。

他,還在等她。

她卻一箭射傷了他,後來還用長劍挑斷了他一根手筋。

所以是她的報應。

經年後,他壓根不相信她會願意生下他們的女兒。

謝瓊琚大汗淋漓,大口喘着氣,将身側的孩子緊緊攬在懷裏,下颚摩挲過她頭頂。

孩子的身上泛着奶香,身體溫熱又柔軟,她抱着她,終于慢慢平靜下來……

“你松開!”黑夜中,皚皚的聲音響起。

才稍稍靜下的人顫了顫,有些局促地松開手,容孩子從自己懷中退出去。

小小的女童,退開一半停下來,“你抱得太久了,悶。”

謝瓊琚嗯了聲,往外挪去些,輕聲道,“現在天還沒亮,天亮了阿母帶你去治眼睛,就好了。”

皚皚道,“你湊到錢了?”

“湊到了。”

“會和以前一樣嗎?”

“會的。”

“那就好,不然我都看不到竹青了。”小姑娘話語中帶了些欣喜。

謝瓊琚給她掖被角的手頓了好一會,扯過嘴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着的,但總算睡了會。睜眼時還未至雞鳴,但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便索性摸黑穿戴好,來了廚房。

雨已經徹底停了,空氣寒潮。

爐中生好火後,她便趕緊吹滅了燈,借着爐火烤了一會。待身上有了些溫度,便煮了麥麸粥,還蒸了四個雞蛋羹。

大半個時辰後,郭玉醒來,看時辰匆忙要來給她娘兩做飯。被謝瓊琚按下,道是都備好了,讓她再睡會。

對于正膳都以蔓菁湯果腹的李洋,見如此豐盛的早膳,一時未說什麽,只将自己那碗收了起來,道是留給阿玉下工回來作宵夜。

郭玉看了眼內室正給孩子穿衣的人,低聲道,“我也不用,都留給皚皚吧,這粥就很好了。”

“看天氣當放晴了,我明個起多打些獵物,給你們一道補補!”

兩人相視而笑。

謝瓊琚牽着皚皚出來,上桌用膳。

膳後拿出一包銀錢給小玉。

小玉和阿洋面面相觑,正要言語,謝瓊琚先開了口,道,“這裏的十貫錢,兩位掌櫃各一貫,其餘姐妹共一貫,小玉今個上工幫我都還了吧。剩下七貫,你們拿着。一部分是前頭你們借給我的,剩下的算是我和皚皚在這借助的花銷。”

“這……你安心住這便是。”小玉看了眼阿洋道,“我們一共才借給你幾個錢,便算需要花銷,哪用得了這麽多。”

“皚皚受了傷,我也有些病了,勞你和阿洋費心照顧,大家總要補補的。而且我估摸要住上十天半月。”

“你就是三五個月也用不了這麽多。”

“玉兒,我們收下吧。”李洋推過銀子。

謝瓊琚笑了笑,回屋收拾東西準備帶孩子前往榮氏醫官。

“這也太多了……”小玉看着桌上的銀錢。

阿洋亦盯着那銀錢,想了片刻道,“你拿這錢,午膳時抽空給她們買兩身替換的衣裳,厚實些。然後買些米面有營養的吃食回來,給孩子養養!”

*

四十金買來了珍稀藥材,皚皚的眼治療的很順利。七日後,三帖藥用完,基本恢複了視力。

在榮氏醫館揭開的紗布,謝瓊琚掌心全是汗。

皚皚睜開眼睛。

謝瓊琚低頭不敢看她。

皚皚道,“你的手在抖,我看見了。”

謝瓊琚颔首。

“我看見你低着頭。”孩子又道,“你不看看我嗎?”

謝瓊琚擡眸。

“你哭了。”皚皚指了指她面龐,“我看見眼淚了。”

謝瓊琚終于笑起來,她俯下身抱過孩子,“阿母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你,再不讓你受傷了。”

小姑娘張了張嘴,還是沒能喊出那兩個字,卻也沒再推開她。

*

皚皚的眼睛還需複診,謝瓊琚算着日子,離月底還有半月,尚且不急。

這日來醫官複診後,李洋獵到兩只兔子,過來接了皚皚回家玩。

謝瓊琚留在醫館讓榮大夫瞧一瞧她帶來的草藥。

原是阿洋前幾日上山打獵時采回來的,山裏的老人說這是接骨止痛的良藥,難得一見。

榮大接來看了許久,眼中騰起一點亮光,道這是烏色曼陀羅的變種,雖不及純種療效好,但确實也算得上是止痛良藥了。

“你這手近來可還是疼痛不能施力?”

謝瓊琚的手,筋骨無傷,卻疼痛難抑,但是又時好時壞。他行醫近三十年,還是頭一回碰到這個病例。

近一年,謝瓊琚已經不怎麽手疼,兩人都以為是痊愈了。不想近來又頻繁發作。

平心而亂,他對謝瓊琚的照拂,一半是醫者父母心,一半是出自醫者的求知欲。

“得了多少這樣的草藥?”榮大夫問。

“大概有一斤多,且在家中放着。”

榮大夫颔首,“且都拿來,我看着醫書調方給你用。”

“那便多謝了。”謝瓊琚想了想道,“榮大夫,您可以開一些安神的藥嗎?劑量大些。”

榮大夫蹙眉,“不是給你開了安神湯嗎?”

謝瓊琚有些報赧,“我、沒法入睡。”

榮大夫嘆氣道,“安神湯不可多用,更遑論加大劑量,極易上瘾。容我再想想法子。”

謝瓊琚感激地點了點頭,只道回去将草藥拿來。

去而複返,已近傍晚。

醫館裏來了數個神色匆匆的人,似乎在詢問什麽,得了榮大夫沒有的回應,便又匆匆走了。

謝瓊琚把藥給榮大夫。榮大夫看那藥,又她一眼,欲言又止。待她問話,只擺手道無事。

謝瓊琚也沒多問,離開醫館走在長街上,看到街頭貼了告示,好多人圍着看。她不是愛看熱鬧的人,但不知道怎麽就停了下來,站在人群後面,想上去看一眼。

然而,好久人群也沒散去,她更是沒有力氣擠到前頭。

只愣愣站了會,也不知被誰推了一把,險些跌倒。方回過神來,擡步回了小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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