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幼女
幼女
謝瓊琚長着一雙标準的丹鳳眼,且是最具格調的內雙。
睑裂細長、內勾外翹,眼尾自然向外延伸。睜眼視物時黑睛微藏,瞳白如玉。閉眸後又是眼尾飛揚,頗有攜眉入鬓之勢。
總之,雙眼開合之間,氣宇高華,韻致風流。生生将原本只有七分的姿容,托舉到了十分的絕色。
一眼萬年。
賀蘭澤每每回想謝園梅林初遇的那一刻,總是驕傲又留戀。
他得見她最好的年華,心甘情願淪陷。
誰料十餘年後,他在一個孩子面龐上,又見這雙眼睛。
女孩尚且稚嫩,五官未展,比不得豆蔻之年的姑娘,風華無雙。但是光看容色,要比謝瓊琚更瑰豔些。
面龐輪廓更鋒銳,擡起的眸光更冷冽。
甚至同樣是頭一回與他說話,對于他的冒犯截然不同。
謝瓊琚說,“前方雪裏,何人闖我梅園?”
雖也帶着年少的驕蠻,但一聽便知尚有後路。
你解釋清楚,你是一個還不錯的人,便有留下的餘地。
混不似面前這個小姑娘。
帶着滿身尖刺,撐足了氣勢,問,“你看夠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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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容他言語,便直接端起地上給燈籠紋飾的硯墨,潑在自己微黃泛白的小臉上。
賀蘭澤本能地反應,自當是潑他的。
談笑間攻城略地、謀算裏屠命滅族的男人,這一刻甚至堪堪往後退了一步。
畢竟,姿容儀表,他甚在意。
畢竟,她方才那樣兇。
然經此一下,縱然沒潑他,他還是僵住了。
怔怔看着隔櫃而立的小小女童。
硯墨幾乎染黑了她整張臉,殘汁滴滴答答滑落,暈髒她洗得發白發皺的麻布小襖。
全沒了之前的模樣。
唯有從那雙丹鳳眼裏凝出的光,依舊淩冽而清寒。
這盞墨但凡潑在他身上,哪怕沒有弄髒他衣物,只是潑向他。他便可以從舉止無禮,教養潑皮,不敬人也,随便哪一處訓誡女童,甚至拿捏這處鋪子,以示懲戒。但偏潑給了她自己,便生生将他化作成恃強淩弱,以大欺小的歹人。
賀蘭澤好不容易轉過頭腦生出的一點反應,也只是下意識環視四周是否有人。這個場景,便是用舌戰群儒的本事,也說不清自己僅僅是多看了她片刻,便讓小姑娘如此警戒。
對己潑墨如自毀容貌,這麽一點女童,性子竟烈成這幅模樣,防備之心更是尤勝常人。
賀蘭澤這日身上的貂皮緞面披風還未來得及解下,內裏穿了身三梭羅的中單,很是保暖。然這會後背竟陡然生出一層寒栗,似要滲出冷汗,濡濕裏衣。
待他徹底回神,小姑娘已經抱起周遭東西,踢過兔子,領着它快速避去了後院。
“賀蘭郎君。”外出歸來的王掌櫃見到賀蘭澤,趕緊上來招呼上座沏茶,“今個怎有空駕臨小店?”
“您這是大安了?”
當日賀蘭澤貼告示求尋藥的事人盡皆知,如今觀他神色玉秀清朗,王掌櫃自是好眼力,連聲道喜。
“先前你處傳話說那副鎏金九子妝匣奁已經到了,又建議往上頭鑲兩顆珠子。今日得空,我來看看。”賀蘭澤莫名松下一口氣,拂蓋飲茶,“可否讓阿雪姑娘出來為我擇選一番。我瞧她眼光不錯,詩書典籍皆通!”
“不巧了,阿雪已經辭工,不在這處了。”萬掌櫃不免嘆息。
“辭工?”賀蘭澤擱下茶盞,神思緩了片刻,“不在這處……敢問她去了何處高就?”
“怎麽?郎君還要去光顧她生意?”王掌櫃打趣道。
賀蘭澤笑了笑,“難得見一個有學識的女郎,為掌櫃可惜了。”
“可不是嗎?性兒也好,識文斷字的。”王掌櫃嘆了口氣,“她離開安平鎮了,去冀州投奔她兄長。也應當的,這年頭,但凡不是生活所迫,女郎家,哪個願意抛頭露面讨生活。就是……”
“就是什麽?”
“不說了,人家私事。”王掌櫃含笑道,“妾去把九子妝奁拿來,郎君看看!”
賀蘭澤初時胡亂擇了數顆東珠,片刻卻又斂正神色,用指腹撫過圓潤珠面,啓口道,“做成白梅狀,飾在鎖片開合處。”
掌櫃應下。
賀蘭澤起身離開,須臾又返身回來。
他道,“方才我在這處見到一稚女,敢問是誰家的?被我不慎吓到,躲去你後院了。”說着,他掏出碎銀,“勞掌櫃給孩子買些糕點,權當我賠禮了。”
“稚女?”王掌櫃往後堂望去,回身比劃道,“可是這般高?逗着一只白兔玩的小姑娘?”
“對,就是她。”
“那是阿雪的孩子!”王掌櫃道,“這些日子暫住在她交好的工友家中,說是等她打理好落腳處,再來接孩子。”
“不是說投奔她阿兄,怎還需打理?那般小的孩子也放心留在這?”
王掌櫃忽聞這話,猛地想起自個表妹那日給阿雪出的主意,不由吓了一跳。只是到底是旁人私事,這兩頭于她皆非親非故,實沒必要交淺言深,便也只是應付道,“大抵寄人籬下,那又是個好強的婦人。”
“原是如此。”賀蘭澤笑着點了點頭,推過銀錢,“麻煩您了。”
*
好強是有。
但賀蘭澤覺得,謝瓊琚更多的是對他的逃避。
怎麽當年讓她跟自己走,她就有諸般相左的念頭?眼下,讓她離開自己,她就這般聽話,走得如此幹脆?
還投奔阿兄!
謝氏都沒了,哪來的手足兄弟。
如此前路艱難,也不肯服軟道聲後悔。
賀蘭澤想不通她在犟些什麽!
故而,從店鋪出來,他面色發沉,不太好看。
只獨自走在長街上。
今日他沒有驚動人,不過是一病十餘日,如今好得七七八八,出來透一口氣。不想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這王氏首飾鋪。
來了便也罷了。
病去如抽絲。
雖慢,卻也同時一點點抽去了那晚大雨中他滿心的憤恨和不甘。大抵是因為病痛中虛弱,想起了阿母。
因他父之罪,外祖父為保家族,遂搬遷隐于人後。
他在襁褓中不知世事,待有記憶便是幼時居于外祖家時。雖礙于身份,兩位舅父待他母子二人尚可。但掌家的舅母們總有閑話,畢竟複仇奪位是極為渺茫的事。
天長日久,舅父們同家臣便皆有些灰心。
是他的母親,冒着不孝不悌的罪名,于外祖臨終時,篡改遺命,奪了一半的家財籠絡人心,請名師大儒教他文武,如此在族中站穩腳跟。
後有他十六歲滅冀州之舉,終于有了自己的根基,再到成功潛入長安,如此懾服青州文武,歸攏賀蘭氏一族。
他和母親的日子,方算能喘息好過些。
故而,當他意識道自己無可救藥又踏足有她的地方時,他原在店鋪前滞了一刻。
想與她說,就這樣吧。
只需服個軟,便不必離開,東奔西走。
推己及人,他憐她一顆人母之心。
卻不想,她竟走得這般決絕,不肯回頭。
長街人來人往,賀蘭澤回首再看那家鋪子,眼尾一點點燒起來,廣袖間握拳的骨節“咯吱”作響。
她,又棄了他。
手背青筋本是愈發爆出,慢慢卻又退了回去。他松開了五指,面上多出兩分柔和,暈退眼尾的紅,眸光重新變得如春水湛亮,溪流澹澹。
他又看見了那個女孩。
在店鋪門口,被一婦人牽在手中。
小姑娘已經将臉洗淨,只是衣衫依舊墨跡團團。她不小心在門檻絆了一下,一旁的婦人俯身扶她,拍去她膝上塵土,正同她說着什麽。她便乖順點頭。
看模樣,很是親昵。
日光傾照,漫天流雲。
隔着往來人影,三丈街寬,賀蘭澤盯着孩子面龐,眸光如春風化雪,愈發溫柔。
雖是中山王的女兒,但半點沒有他的影子。
他不受控制擡步上前,然才邁出一步,便被一駕馬車止住了步伐。
車駕上晃蕩的令牌刻着“公孫”二字,掀簾露面的姑娘挑眉長籲了口氣,“您府上不見您蹤影,都快急瘋了。上車吧,太孫殿下!”
只一瞬,賀蘭澤的理智便戰勝了情感,斂盡眸中情意,端作清貴郎君,溫聲道,“勞你辛苦。”如此,從容上了車駕。
春風撩簾,他的餘光映入女童小小的身影。
她被人牽着,避在道路一旁,給馬車讓行。
賀蘭澤索性掀簾又看一眼。
她長得實在太像她母親了,全然随了她母親的面貌。
是……年幼未曾長大的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