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離開
離開
這日晚膳後,謝瓊琚把十金全部給了郭玉和李洋。
油燈旁,兩人看着桌案上泛着淡淡黃光的小圓餅,不由面面相觑。
“阿雪……”
“聽我說。”謝瓊琚笑道,“原是我考慮清楚的。一來我這手傷也沒有個确定的病因,不一定便适合這草藥。二來賀蘭郎君确實急需此藥,于他是對症下藥。再來,這麽一大筆銀錢,當真不是三瓜兩棗,有或無,是天壤之別。那草藥本就是阿洋尋到的,該你們得銀錢。”
“好了,趕緊尋個地方,先把銀子藏好。”
見兩人都不說話,謝瓊琚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将銀錢推給小玉,“還有一事,月底前,我便帶着皚皚離開遼東郡了,去投奔我阿兄。”
“你阿兄——”小玉蹙眉道,“且在何處?”
“冀州。”謝瓊琚應付道,“就在相鄰的地界,距離此地兩百多裏,也不算太遠,日後還能再見的。”
阿洋和小玉都隐約知曉謝瓊琚身份特殊,便也不再多問,只道待她離開之時,前去送她。
*
若非皚皚還需複診兩回,謝瓊琚大抵在二月二十這日便已經離開了。
從二月十六後的每一晚,她下工後都借口去榮氏醫館,實則繞道而行,從東盛裏過,遙看千山小樓。
二十這日的晚上,千山小樓不再燈火通明,二樓寝殿只有內閣一盞燈火,府門前車駕收攏,唯剩羊角燈左右各一處挂着。
恢複了一貫的內斂寧靜。
她站在夜色中,輕輕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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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欠他那樣多,終她餘生不得還,但能少一分總也是好的。
也因她多留的這幾日,趕上了郭玉和李洋的婚禮。他們原就是趕在她離開前舉辦的。亂世之中,縱使彼此不言,也是心照不宣。說不動哪次告別,便是訣別。
都是親人血脈稀薄的底層百姓,二人自幼毗鄰,又皆早早沒了雙親。這場婚禮,所邀不過阿洋交好的幾個獵戶,小玉上工鋪子裏的十數姐妹。
小小的院裏搭起遮風的棚子,擺了三張大圓桌案,底下生了兩個炭爐,二十餘人不分嫁娶兩方,擠在一起舉杯相賀。
濁酒粗茶,寡肉淡飯,卻是其樂融融,快活又圓滿。
雖說宴席少了規矩,但婚儀卻半點沒有馬虎。可謂六禮齊備。
謝瓊琚持筆為李洋寫的庚帖,給郭玉繪的婚服樣式,字之娟秀,畫之逼真,不僅讓夫妻二人愛重珍藏 ,更讓識貨人嘆為觀止。
禮成宴散,看着被送入洞房的新婚夫婦,謝瓊琚有片刻的恍惚。
“待孤禦極,必以本姓再娶卿一回,冠卿以天家齊姓。”
七年,其實也不算太久。只是于她,當真已經恍若隔世。
她已再嫁,他亦即将再娶。
*
“阿雪,過來!”喚她的是萬掌櫃,扔開她手中幫忙收拾桌案的抹布,拉着她尋了一安靜地坐下,“且讓她們忙去,我有話與你說。”
“您說。”謝瓊琚給她倒了盞茶。
“前頭你不是同我和表姐打聽,除卻遼東郡我們這處,旁的還有哪些能讓女郎活命的營生的嗎?方才瞧着小玉婚服,可算想到一處。旁人不行,唯你可以。”
謝瓊琚面露喜色,認真聽着。
“你那丹青水平,怕不是一二皮毛吧!”萬掌櫃押了口茶道,“在遼東郡以西和冀州的交接處,有一座飛鸾坊,那處多有文人墨客,你的丹青……”
“你渾說什麽!”王掌櫃走過來呵止她,對着謝瓊琚道,“那處不成,你莫聽她的話。”
“怎麽不成?如今亂世之中,活命方是最重要的。阿雪的丹青若被售賣定不是凡品,再深一層,作場景畫,臨摹狀,便是日進鬥金也不再話下。”萬掌櫃道,“待你攢足銀子,哪日你阿兄處住不下去,便可将錢捐給紅鹿山,得一世庇護。”
“你這些都扯遠了。”王掌櫃剜她一眼,只對着謝瓊琚道,“旁的不說,那飛鸾坊乃是章臺處,什麽文人墨客,清倌女郎,在那門裏進出一遭……阿雪,你可莫起這念頭。即是投奔你阿兄,便放心着去。真到了你阿兄無力護你,需你謀生時,你且回來我鋪裏,總有你吃飯的地。 ”
謝瓊琚含笑謝過兩人,一時并未多言。
然萬掌櫃的話還是過了她的心。
畢竟,一來她壓根沒什麽阿兄,二來她也沒法留在這遼東郡。
他能容她到月底,已是極大的寬限。
*
二月二十四這日,是皚皚的最後一次複診,索性恢複得不錯,但是較前頭相比,還是有所模糊。
“多合眼休憩,少費神,病去如抽絲,得養。”榮大夫囑咐道。
至少能重新視物,謝瓊琚尚且欣慰,只揉着孩子腦袋,同她額尖相抵。卻不想小姑娘神色淡淡,低眉拂開了她。
最近幾日,她一直如此,對謝瓊琚又開始沉默起來。
尚在醫館中,謝瓊琚便想着等回去再和孩子談談心。
“這是一些跌打損傷的藥油,方子裏頭也有,你都留着。”榮大夫的目光落在她右手間,不免遺憾道,“眼下上佳的藥沒了,你這處也着時尋不出病因。旁的倒也不怕,就怕病根不在手,在心。”
“在心?” 謝瓊琚疑惑道。
“因心病而起,外化在軀體上。我也是前兩日偶然想起,六年前有幸上紅鹿山同那處醫者切磋,聽過類似的。但因罕見,也無具體病例。只是聞這病駭人,傷人傷己……”
“榮大夫!”謝瓊琚喚住他。
她的手時好時壞,最近數日又恢複如常,刺繡洗涮都不在話下,她便也未放在心上,神思多來都聚在在離開遼東郡後該何處安身的問題上。
這會又聞紅鹿山,不由細問那處境況。
榮大夫道,“紅鹿山在遼東郡邊緣上,一半屬冀州,一半屬于幽州。那處醫者無數,佛寺亦多,屬于方外之地。凡俗人能進入,可得山主薛真人一世庇佑。然方外之地容俗人,便也免不了俗。”
話到這處,謝瓊琚便明白了。
與自己早前了解的一樣,即萬掌櫃所言,入山需償百金。
“自然的,若是庸人惡人,入山後亦會被逐出。”榮大夫還在絮絮道,“今歲四月初八,便是
兩年一度的開山之日。你要是能去,你這手傷或許……哎!”
“多謝您的好意了。”謝瓊琚收下藥油方子,辭別榮大夫,帶着孩子回了郭玉處。
*
如今李洋搬去了東廂房夫妻同榻,謝瓊琚母女二人便宿在了西廂房。
晚間時分,謝瓊琚收拾行囊,又算了算手頭尚有的銀錢,還有三金多,足夠她和皚皚生活很長一段日子的。
但這是在安全無意外的情況下,經歷了朱氏母子那一遭,她總是惶惶不安。
思來想去,離開了這處,她實在不知該在何處落腳。
賀蘭澤即将新婚的妻子是幽州刺史的女兒,莫說這遼東郡,便是遼東郡所處的幽州城,她也當遠離。幽州是大梁最東邊的州池了,再往東去便是外邦高句麗,如此只能往西走。
然而西去第一處冀州很多年前被他滅了袁氏一族後,便是他囊腫之物。再往西是青州,青州更去不了,那是他外祖賀蘭氏的地方。還有并州,并州若還是往昔形勢,那處的刺史丁氏同公孫氏當是世交,且偏北地,氣候嚴寒 ,她這幅身子帶着皚皚未必能熬得住……再往西返,便進入中道線,靠近洛陽,長安……
長安。
長安謝氏。
謝瓊瑛。
至今,她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死了。
如此,只剩了方外紅鹿山。
謝瓊琚合了合眼,喘出一口氣。竭力平複一想到那人就翻湧上來的恐懼和惡心。
“我們,是不是要離開這?”皚皚看着謝瓊琚手裏的銀錢,見她面色突然就白了,遂從榻上下來,給她倒了盞水。
“對!”謝瓊琚接過茶水,本想将她抱上膝頭,然見她淡漠神情抱起後便只是置在了凳上,拍着她的手背道,“我們去一處沒人打擾我們的地方。”
“那幾時回來?”小姑娘問。
“不回來了。” 謝瓊琚頓了頓,“阿母是這樣打算的,先……”
“不回來?”皚皚一下抽回手截斷她的話,聲音陡然響起,“那竹青怎麽辦?她來了我們卻走了,找不到我們這麽辦?”
東郡到遼東郡,不過十餘日的路程,竹青卻一年都不曾到達。彼時又是被歹人追逐,随着時日漸深,謝瓊琚對竹青的到來感覺越愈發渺茫。
但凡竹青活着,她是自由的,如何會不來遼東郡!但這樣殘酷的事,她總不敢在皚皚面前提起,只想着有些希望也是好的。
如今,謝瓊琚覺得總是要和孩子講清楚的。她沒有太大的能力為她永久營造美好的幻想,能給她的就是早日認清現實的本相,慢慢去接受。
卻不想,小姑娘壓根沒讓她開口,話語如珠落下。
“為什麽好好的又要走?”
“竹青說我以前是住在王府住在別苑的,又說那裏不好,是你好不容易把我送出去的。讓我等着你。可是東郡那個地方也沒好到哪去,成日聽歹人吵嚷,我特別害怕。就想着你來了就好了。可是等你真的來了,你一來,因為你長得好看,我們就被歹人看上,只能逃走。好不容易在這裏住了下來,你又要走了……為什麽呀?這裏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麽你要帶着我走來走去?到底要去哪裏呀?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不走,才能在一個地方呀……”
“要走,你就一個人走!”
“我不走,我要竹青——”
自小居無定所、流離生活裏的燥郁,近些日子受傷失明的恐懼,盡數湧上心頭,小小的女童竭力發洩,聲聲質問她的生母。
為何不能給她一份安定!
案上一點燭火在她急促的氣息裏搖晃,跌入謝瓊琚眼眸,惹得她睫羽抖顫。
她一把拉住要翻身上榻的女童,原本想說的話全部被擊退,仿若一下子就失去了思考和說話的雙重能力,只死死拉住她,好半晌才喃喃道,“我如何一個人走……我、我是你阿母啊!”
當是皚皚的聲音驚擾道了郭玉,沒一會兒,郭玉便披衣趕來。
女孩朝裏躺在榻上,還在掩面抽泣。
郭玉坐在榻沿輕拍她背脊,幫她母親說好話。然孩子倔性使然,又将被褥拉上了些。郭玉撫背的手頓了頓,笑笑繼續安撫她。
謝瓊琚坐在一旁,低聲和她說着自己的打算。
“這樣也好,你先去你阿兄那處收拾妥當了,再來接皚皚。如此皚皚也可在這處等着她的青姑姑。一舉兩得。”郭玉玉湊到皚皚身邊,輕聲道,“這些日子,玉姨照顧你,如何?”
小姑娘終于鑽出被子,轉身望了眼低眉溫笑的母親,朝郭玉點了點頭。
翌日晨起,謝瓊琚帶走六貫碎銀,剩下三金放在了郭玉處,作皚皚的花銷。
天氣尚晴,但她沒有讓他們遠送。
到了鎮郊外,她蹲下來撫摸孩子面龐,眼中燃起兩分久違的堅定色。
她道,“待阿母安排好一切,便來接你,屆時就真的安定了。 ”
謝瓊琚走後第四日。
賀蘭澤來到王氏首飾鋪。
他站在大堂案櫃旁,只覺袍擺受力下壓,垂眸看去,竟是一只兔子咬住了袍沿處。
他素來愛潔,正欲發作間,一女童匆忙上來道了聲“貴人抱歉”,順勢抱走了白兔。
店中無人,賀蘭澤多看了她一眼。
女童坐在櫃臺後頭僻靜一隅,安撫了一會兔子,将它卧在膝上。然後撿起地上的器具,認真做着一盞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