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長街

長街

被賀蘭澤拖出飛鸾坊時,是夜半時分。

這個時辰,謝瓊琚并不驚訝,秦樓楚館自是入夜最喧嘩,燈火最璀璨。

但她驚訝,離了飛鸾坊,離了飛鸾坊所在的這條街,為何依舊通明一片,不見夜色。

原在這無盡黑夜裏,長街兩道上,站滿了衛兵,個個舉着滾油火把。

飛鸾坊在幽冀兩州的交接處,衛兵如此規整順從,這是……冀州兵甲。

是他的人手。

于是,謝瓊琚便更吃驚了。

聽夜風潇潇,看火把熊熊。

長街清道,兵士覆甲。

大抵但凡飛鸾坊阻一步,便會被直接踏平碾碎。

争盤的看官誰敢再擡價,就會被他挫骨揚灰。

亦如她眼下要是敢再試着掙脫他的桎梏,他應該會直接捏碎她的腕骨。

兩裏路,兩人皆無聲。

她掙紮了三回,他一回抓得比一回緊。抓得她腕間發紅,自己手背青白。

完全不置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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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瓊琚沒法理解賀蘭澤這樣的舉措。

她是按照他的意思離開遼東郡的。

縱是根本無路可去,她也沒敢在他的期限內多留一日。若非說有錯,惹他不快,便是前頭借他與她未婚妻的兩處相逼,造勢罷了。

他自個來嘲諷鄙夷她兩下足矣,何須如此陣仗。

以護城之兵,追她一介入了風月場的婦人,傳出去實在毀清譽,損私德。

眼看拐過街盡頭,便是出城的路了。

出冀州城,往西是回長安的方向,往東是幽州城。無論去往哪一處,都将離紅鹿山越來越遠。

紅鹿山距此三十裏,初八開山。過了今晚,便只剩七日的時間,她耗不起。

有一個瞬間,謝瓊琚拔下了發簪,想搏一個逃脫的機會。

她随在他身後,看他在深夜中烈烈飛舞的披風,看披風揚起的間隙露出的他的左臂,看他身上衣衫。

潋潋四月暮春,已經換了單薄衣裳。

是故,這枚發簪刺下去。

他定會吃痛松開手。

他的護衛侍從都會顧着他,忽略她。

這樣的念頭起來。

當年十裏長亭一幕,便又在腦中轟然炸開。

胸腔中翻湧的心酸和愧意直接掀起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沖喉嚨。甚至生出七竅噴血的錯覺,握簪的手不自覺用力,整個人往前撲去,跌下。

沒有刺他。

怎會舍得再傷他。

就是突然地髒腑疼痛,在一陣頭暈目眩中摔了一跤。

許是太過于猝不及防,被拽着的那只手竟脫了出來。

這是她今晚唯一掙脫束縛的時候,可是她跌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模糊喘着氣。

一息之間,她卻又恢複了神智,告訴自己服軟好好和他說。

于是,她将口中本欲吐出的血生生咽了回去,漫在唇邊的一點血跡在她挪動身形深深垂首的動作裏,亦被掩袖擦去了。

她恭謹又謙卑地伏在他足畔,抓上他齊地的袍擺,提了口氣啓齒,“殿下,您和公孫氏族的博弈,可以用陰謀陽謀過招,可以明槍暗箭去奪。再不濟,你們坐下來好好作姻親,如此共贏。你們是逐鹿四野的獵手,他年或君臨天下,或出将入相,都是雲巅上至尊的人。何苦要将妾一介草芥拉入洪流!若非要尋人作筏子,恕妾自私,您尋旁人吧。妾至今日,家族覆滅,名聲凋零,一無所有。難道還不足以讓您笑話,吐口濁氣嗎?妾如今剩,不過一點骨血在人間,如此茍活。所圖亦不過三餐飽腹,瓦礫遮身,數年安生日子。”

“殿下,求求您,放妾一條生路吧。”

謝瓊琚伏在地上,頭顱幾乎埋進塵埃裏,便也不曾看見,她跌下去的一瞬,她身前的男人本能地轉身攙扶。

甚至,他還喚了她一聲“長意”。

她俯首,他便折腰。

他也算是被衆星拱月地長大,卻唯有對她,不曾真正居高臨下過。

只是她的一聲“殿下”,叫停了他所有的動作。

火光灼灼的深夜裏,地上的影子迎風晃動。

風不停,人不靜。

賀蘭澤看着跪在他足畔的人,他的結發妻子。

從他十六歲初見她到如今,他們相識已經十一年了。

三九年紀裏,已是芸芸小半生。

即便中間隔着七年和離歲月,也有那樣四年真心實意相愛的時光。

她在初時的兩年,喚他因他隐瞞而并不真正屬于他的“九郎”,但心中情意,眼中關切也是一片赤城。

後來知曉身份,她端方喚他表字“蘊棠”;床帏缱绻間,又嬌又柔喚他“夫君”;撒嬌嗔怒時,便喚他“郎君。”

只有一次,稱他為“殿下”。

是知曉他身份的一刻,以為自己要悔婚,便以一聲“殿下”主動劃開界線,退到人臣的位置。

這個距離,是他們彼此間最遙遠生疏的距離。

是故,這一刻,她是何意?

又要劃出這條線,與他泾渭分明?

怎麽回回都是她主動至此?

回回她都搶着要離開他?

賀蘭澤覺得有些好笑。

愛一個人,哪怕只是愛過一個人,也不該是這樣的。

他愛過她。

所以再難愛第二個人。

所以即便被她傷,被她棄,但是在傷重病痛裏他魂牽夢萦的還是她。

甚至,聞她葬身火海,他夜奔大半個大梁欲挖一副她的骸骨……

求不到生時的她,便妄圖在她故後,得一抔有她氣息的黃土,聊慰餘生。

慰餘生,你我是這樣到白首。

第一句“殿下”讓他幾欲喪失聽覺,臨了的又一聲“殿下”拉他回神。

聚起神思,回想她說的那樣長長的一段話。

試圖尋出她和他一樣,深愛過的痕跡。

這麽多年了,賀蘭澤覺得這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他總能說服自己,她是愛他的。

為她尋迫不得已的理由。

果然,他找到了。

條理清晰,層次分明。

他便索性跪坐在她面前,捧起她的面龐,問,“你是不是擔心我與公孫氏生間隙,失了幽州城,誤了問鼎天下的時機?”

“是不是謝氏沒有了,少了讓你依仗昂首的資本,你怕再也配不起我?”

“是不是覺得我們之間晃晃悠悠多出一個孩子,怕我容不下她?”

“是不是,為這些,才要拼命離開我? ”

賀蘭澤說得仿若很有道理。

但是,也不盡于此。

謝瓊琚覺得自己想要離開他,還有旁的更多的緣故。

是什麽,她一時也弄不清楚。

就是,她不想看見他,更不願面對他。

她就想在無人認識的地方,無人觸碰她過往,容她平靜地過活,好好将孩子養大。

但他這般說,也沒有什麽錯,她甚至有欲哭的沖動。

他還能對她這樣好。

她的兩頰殘留着他指腹薄繭的酥癢觸感,和掌心的溫度。很快,背脊也感受到了他懷袖間的體溫。

他撤下雙手,張開臂膀攬她入懷中。

只因她輕輕一颔首,認可了他艱難尋到的她愛他的痕跡。

只要她承認,他便能相信。

他要告訴她,他是生氣她一回回利用他,但是他更生氣她為了躲避他,如此輕賤自己,把尊嚴踩在腳底下。

這是不可以的。

他的掌中花,心上人,不是足下塵土,而是雲間白月。

他還要和她說,其實不用怕。

他與公孫家的婚約随時可取消,并不耽誤他複辟原就屬于他的山河天下。

她更不會一無所有,他會踐行昔年許下的承諾,用齊家本姓重新再娶她。

他還會像愛她一樣,愛那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視她如己出。

可惜,沒能說出這些話。

多麽好聽感人的話語,在這個夜裏,全部凍結在唇邊。

只因他抱她的一瞬,她垂淚入懷的一刻,一枚金簪跌落在地。

被兩人身形遮住火光的一方天地裏,一個小小的圈落裏,這枚發簪靜靜躺着,幽幽閃出昏黃的光。

這是一枚純金鳳凰單股簪。

長五寸,重一兩。

鳳頭圓潤,珠玉通透;鳳尾鋒利,堪比尖刀。寓意女子剛柔并濟。

一兩重的東西不是布帛紙片,又是如此低的距離,跌在地上不可能被風吹動角度。

賀蘭澤撿起尖端指向他的鳳簪,記得是從她左手中掉落的。

便又抓起她的左手,攤開她掌心。

他将手握得那般緊,湊近細看,看見她掌心裏還有未退去的輪廓痕跡。

看了又看。

呢喃道,“方才我抓着你的右手,便是這只手空餘的……”

說着,他将簪子慢慢地、慢慢地放回去,沿着那些印記,嚴絲合縫得放入了她左手心,攏緊她五指。

她抖,惶惶不肯合上,拼命縮回手。

他用力拉過來,将她素指一根根壓下去,迫她握緊。

四指握柄,刀尖往下,拇指壓其上,是握匕首行刺的标準手法。

“我、我沒有……我……”

“對,你沒有,你沒有刺我,你是沒有……”賀蘭澤的眼睛比謝瓊琚更紅,面色比她更白,聲音比她更抖,“可是你想了,你都拔刀了……”

“我就問你,你想了是不是?”他一把拽起她衣襟,壓抑着嘶吼,竟滾下兩道淚來,“你說,你想沒想?”

“我……”謝瓊琚搖頭,再點頭,開口又道,“沒……”

她想說有的,因為不想再騙他,卻害怕他更失望。

便想說沒有,如此安撫他,卻是又一次僥幸中的言慌。

到最後只喘着氣茫然地看着他,似在說你愛聽哪種,我便說哪種。

于是,她的萬般糾結落入他眼裏,成了随之任之半點不在乎。

于是,他如獸被刺,暴厲質問,“你到底有沒有心,能夠接二連三起這樣的念?”

他将人如同牽線木偶般拽起來,高高揚起手。

如枯木殘葉般的人阖目承受。任由極其清脆的巴掌聲在夜色中響起,落在面龐上。

萬籁俱寂,餘音空洞地回響。

然而,謝瓊琚卻沒有感覺到灼燙和疼痛,只緩緩睜開了眼。

看面前原本冠玉般俊朗的臉,赫然生出一抹紅印。

四目相視,他拂袖甩開她。

中間隔了半丈地,周遭安靜了幾許。

他方重新對上她視線,冷笑道,“我就是活該,給你糟踐的。”

謝瓊琚唇口哆嗦了好幾下,沒能說出一個字。

最後,只垂下眼睑不敢看他。

她永遠都欠他。

四下裏又起夜風。

謝瓊琚的神識開始混亂。

為何他們都走到了這般地步,也沒有認告訴她是對還是錯!

到最後,她丢開發簪,竟就這般堂而皇之地從他面前過,游魂般行走。

“誰許你走的?”賀蘭澤怒極反笑,愈發覺得連番被挑釁,“你是當真半點不把我放在眼裏。”

謝瓊琚聞言便看着他,呆呆收住了腳步。

不知過了多久,來接賀蘭澤的馬車出現在城門口。

她被他扔入車內,身子撞在條案上,一點痛意刺激,讓她慢慢撿回兩分散亂的意識。

她大着膽子掀開車簾,看距離紅鹿山越來越遠的道途,對着他低聲道,“我想下車,你放我下去吧。”

“孤花了一千金,你要孤人財兩空?”賀蘭澤極怒中口不擇言,“孤買了你,你便按契約而行。”

車簾被他從她手中扯過甩下來,連稀薄一點星光都沒了。

謝瓊琚背燈坐在深處,大片陰影将她籠罩住。

馬蹄聲伴着風聲交錯萦繞,許久聽她似是道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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