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思1

心思1

回到遼東郡,是翌日晚間。

一晝夜車馬勞頓,兩人皆疲困不堪。尤其是謝瓊琚,下馬車的一瞬,足下發軟,整個人向前傾去。

賀蘭澤看着她跌下去,頭一回沒有扶她。

想扶的,可是她那樣倔,寧可去抓車桅,也不肯靠到他身上。然後便沒有抓穩摔了下去。她撐着想要站起來,一連兩次都沒成功,便停止了動作。

她就那樣卧在地上,眉睫顫顫,胸膛起伏。

存着氣息,看起來随時會斷掉,但卻始終沒有咽下。

大抵是因為,還有個女兒。

對,還有個女兒。

她自個說的。

她一無所有,唯剩一個女兒。

可是,和他又什麽關系呢!

賀蘭澤胸中憋着一股氣。

目光從心底射出來,直勾勾望向地上的人。

等着她喚他一聲,向他伸一伸手。

但始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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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越過人踏入府去。

卻又頓在門口不再前行。

片刻後,認命般回頭。

府門外,寥寥星辰投下微弱的光,兩丈遠的道路上,能看見一點她的輪廓。

瘠薄如塵埃。

風吹過,拂起她衣裳一角。

若非知曉她倒下去,便不會覺得那處真躺着一個人,只以為是一件破敗的衣衫。

縱是這般看着,他也覺得她已經形魂俱滅,散在風中,看不見即将亮起的天光。

像極了那一年,他在長安城郊別苑的廢墟裏,徒手扒開一層又一層灰燼,找不到完整的她。

從此,生命一片灰暗,不見光芒。

于是他走出去,将她摟回了家。

許是染了風寒,她有些發燒,人不甚清醒,賀蘭澤給她灌了藥。

她朝裏躺着,對着床壁蜷縮在一角,時不時哆嗦戰栗。

額頭漸燙,手足卻冰涼,半點逼不出汗。

賀蘭澤沒忍心,給她裹緊了被子,想抱着她發身汗。

他一貫喜歡面對面相擁,因為能看清彼此面容。

但是她又喜歡朝裏睡。

是故以往,都是她睡在外側,他睡裏側,如此兩廂圓滿。

這會,他也實在沒有力氣再翻動她。

只合衣上榻,在背後伸手圈住她。

又低聲哄她,“別怕,沒要扔下你……”

無力、虛弱、昏迷中的人,在他近身的一刻,似是得到了片刻的安寧,微微舒展了身體,慢慢地呼吸都勻稱平緩起來。

然而,他才生出一點小小的自得,卻不想被她猛地一下推開了。

原來片刻前落入他眼底、他以為的安寧,是為了蓄足力氣推開他。

賀蘭澤一把掀了被褥,直将雙眼欲睜未睜、目光飄忽的人盯了半晌,終于甩袖離去。

謝瓊琚存着一點意識,也一直記得賀蘭澤立在床榻前看她的眼神。

她想和他說,不是故意要推開他。實在是,那樣緊的擁抱裏,尤其她看不清面容的時候,她便總覺的是謝瓊瑛。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

但是怎麽就在床帏之間,會想起謝瓊瑛?

她要怎樣解釋?

怎樣說那樣不堪的過往?

她想,用力地想。

頭開始一陣陣痛,眼皮耷下去,吐不出一個字。

就聽到他擡步離去開門又關門的聲響。

“砰”的一聲。

很重,回聲陣陣,缭繞不去。

她有些被吓到,攥着被褥僵了許久,腦海中嗡嗡作響。

*

連日奔波久。

謝瓊實在太累,縱是一晝夜後退了燒,她也依舊渾身無力。又挂念着皚皚,一顆心跳得急速,連帶着頭也時不時脹疼暈眩。

初三晚膳後,她恢複了些精神,出門去尋賀蘭澤。

他就在隔壁的書房,守衛回話後與她說,讓她稍後片刻。結果,一個多時辰過去,她并未見到賀蘭澤,卻見到他書房寝殿燈火俱滅。

再問,侍者道,主上已經歇下了。

謝瓊琚默了片刻,自己返身下樓。既回了遼東郡,總沒有留在這處,不去尋皚皚的道理。

不料,守衛道,“主上吩咐,讓您在殿中修養,暫時不能離開二樓。”

謝瓊琚蹙眉,望向漆黑的寝殿。

這是還在盛怒中。

硬碰硬,吃虧的只有自己。她深吸了口氣,回了屋內。

謝瓊琚坐在榻沿上,身子有些發抖。

她不知怎麽就有一種被關押囚禁的錯覺。這個念頭一旦起來,她便覺自己回到了城郊別苑裏。

她來回掐着自己手背,同自己講,其實不用這樣急的。幸得他車駕快,她這會便在遼東郡了。

若是靠着自己的腳程,多半還在路上。

如此一夜過去。

初四日,掌事告知賀蘭澤不在樓中,讓她安心歇着。

謝瓊琚咬着唇瓣點頭,但是她開始吃不下東西。只努力告訴自己該安心,他氣消了便好了。至少是真的讓她在修養的,每日都有大夫給她請平安脈,配方子給她調理身體。

她身體确實不好,該調養調養,且當自己身困體乏晚一日回來。

初五日,她依舊未見到賀蘭澤,守衛也不讓她出小樓。

她控制着戰栗回房。

午膳進食,咽了兩口就直犯惡心。後歇晌時,有很長一段時辰都喘不上氣。

她來回算遼東郡到紅鹿山的距離,算馬匹的速度。

最後告訴自己,其實還好,只要初七哪怕初八清早接到皚皚,都來得及趕去紅鹿山。是自己太多慮了。

只是無論如何,得讓他明日将這事應下。

她一遍遍安撫自己,一次次給他找出理由。

他是為她好,沒有要囚禁她。

她牢牢記得他說的話,記在心裏頭。

他說,他買了她,按契約而行。

她不想再鬧僵,想着過兩日送皚皚上山,自己安安分分伴他兩年。兩年後便可以好好去陪孩子,平靜過餘生。

這些高門權貴裏的生活,她過得已經足夠,再不想沾染。

是故初六這日,她晨起早早便侯在他寝殿外。

然他出殿時還是平素神色,只不冷不熱道,“孤尚有公務,有事晚些再說。”

“那、我們一同用午膳,成嗎?或者晚膳也成,您定……”

“待孤閱過時辰,再傳話你。”

謝瓊琚還欲開口,人已經轉身走了。

她掐在掌心的指甲松開,沒有拒絕多半便會來的。

未幾,薛靈樞過來給她請平安脈,望聞問切裏多問了句。

除了失眠多夢,心憂急懼,還有哪裏不适?

何處不适?

大抵還有她的右手腕近日裏格外疼,有兩次用膳都握不住筷子,然而右手時好時壞已經是她這些年的常态,這會她更不想節外生枝。

于是,她笑着搖了搖頭。

“那還是前頭的方子,睡前用盞安神湯。” 薛靈樞颔首,想了想又道,“您勿急躁,寬心為上,主上……您當是知曉的,并不是蠻橫性子。”

“多謝。”謝瓊琚看一眼外頭朗朗晴日,眉眼彎下,溫聲道,“薛大夫,妾今早瞧着殿下仿若心情尚可,可是他的手快好了?”

住在千山小樓這些天,謝瓊琚對薛靈樞很是感激。

樓中侍者誰都知道,他們的主上從飛鸾坊買回一個女畫師。本來縱是三教九流的貨色,但至少也是擲千金所得,多少會在面上敷衍些。

但亦是誰都曉得,這個女畫師是主上前頭和離的夫人謝氏女,曾一箭挑斷他筋脈。再觀主子對她不冷不熱的态度,他們便也沒有多少好臉色。

謝瓊琚長在名門高宅裏,後來又輾轉在王府宮闕中,見多了拜高踩低,便也不覺什麽。

唯有薛靈樞大抵因醫者之故,對她多有耐心,又謙和有禮。譬如眼下對她的問話,亦是回得周到而細致。

“主上的手還是老樣子,受不得力,需再過一段時日,等藥到了。”薛靈樞掃過對面人微微泛白的臉色,索性又扯了個慌安撫他,“不過殿下昨日确有喜事,當是軍務上的,八成是又擴兵得了良将。心情自然不錯!”

謝瓊琚含笑颔首。

*

離開二樓去給賀蘭澤送按脈的路上,李掌事随在薛靈樞身側絮絮道,“薛大夫何必多言,便是主上左右也是一時興起,您瞧主上……過兩日指不定便不理會了。”

薛靈樞頓下腳步瞧他,按理當年搶救賀蘭澤時,這人也在場……也對,他們只看到自家少主丢了半條命狼狽而歸,看見冀州兵甲損失慘重,終是不曾在榻前侍奉,便也沒有聽到他昏迷裏喊發妻閨名,更不曾留心七年裏少主種種思念舊人的細節。

便是他的叔父,不久前雖回了青州,然這廂打聽賀蘭澤如何安置謝氏女的書信已經送來他手裏……

從李廷掌事到醫館首領,原都只為一人掌舌。

“薛大夫如此看着老夫作甚?”

薛靈樞聞言便收回目光,嘆了口氣,“李掌事不若看看,這夫人眼下居于何處?”

以畫師身份入的府,沒有另辟院子,就住在賀蘭澤寝殿的偏閣中。

薛靈樞沒再理會愣在一處往二樓眺望的人,只搖着扇子繼續往前走去。心中感慨,要不是賀蘭澤自個還要糊層面子在臉上,估計偏閣都省下,直接将人置在他寝殿了。

這樣一想,他不由也頓下足,回首看了眼李掌事。

賀蘭澤是知曉此人乃其母之人,但為了不讓母親挑上的女郎們入府侍奉,便容這人留下,亦算一場博弈維持着無形的平衡。

然而眼下如此堂而皇之地帶回了謝氏女,局面就此失衡……

薛靈樞擡眸看漫天春光,只覺背脊發涼,山雨欲來。

*

果然,前院的議事堂中,亦如薛靈樞所料。根本無需青州城中的老夫人施壓,原本冀州城中的文官武将便已經開始話裏話外表達不滿。

他們自不在乎主上私事,但是以州府之兵施壓一處煙花地,搶奪一個風月女,實在不是什麽明德之舉。

文官恐損主上私德,武将擔憂和幽州城的聯盟。

薛靈樞侯在外頭,直近午膳時候,也不知最後賀蘭澤作了何樣安撫和承諾,屬臣們方三三兩兩出來,觀面色也不盡好看,依舊憂心忡忡。

反倒是賀蘭澤翻閱他送來的脈案,眉眼比起前兩日,明顯疏朗溫潤許多。

“夫人根基薄弱,多半是久病陽虛、氣不歸元所致。不是大病,慢慢養着補回氣血就好。” 薛靈樞專注自己分內事,遂搖着扇子道,“但您瞧這脈案,她近來心憂急懼,脈象越來越亂,心病且需心藥醫。”

“孤明白!”賀蘭澤合上按脈,“多來牽挂那個孩子。”

“所以呢?” 薛靈樞聞言問道。

“孤給養着,還能如何!”賀蘭澤合上按脈,眼前驀然又浮現出皚皚的模樣,只垂眸笑了笑,“不過,孤也得要個自己的孩子。”

薛靈樞搖扇的手僵在一處,“和……她?”

賀蘭澤剜他一眼,尤覺他多此一問。

“這些年無論是阿母還是屬臣官員,不總是拿孤無有後嗣說事嗎?如今且成全他們,兩廂歡喜!”

母以子貴。

薛靈樞回過味來。

“可是若如此,又是一場博弈,壓力便全在了您和夫人這處。如何不考慮先做通這處事宜?尤其是老夫人處,何不先得了她的應許,至少且把與公孫氏的婚退了……”

薛靈樞攏住扇子,蹙眉道,“如今這樣是否太急了?還不若尋處地方,将夫人先安置起來,實在擔心各處眼線,您可以用我的府邸或醫館,也不妨礙你們見面!”

“不可!無論是說服阿母還是依禮退婚,都不是三五日能成的事。将她置在外頭,更是猶如外室。她本就心思重,又歷了滅族之禍,滿腦子想得愈發多。說到底,孤要娶她,怎麽都要過阿母那處,與其畏畏縮縮将她藏着掖着,讓阿母以為孤尚有顧慮,不若索性攤明了。她出身謝氏,縱是家族覆滅,骨子裏的東西不會丢,這點面對困厄的勇氣自是有的。”

“是故眼下直接一刀破局是最好的,風雨幾重,孤同她一起擔下,比一味瞞着她好!”

薛靈樞聞這話,倒也點了點頭,卻還是忍不住道,“……那是否突然了些!”

“自然也不盡于此,她沒殁……”賀蘭澤緩緩止了聲息。

回想這七年裏的種種摧心剖肝,無非是那一次她的言而無信。很多時候他想若是她當時直接說不跟他走,或許他會少恨她幾分。

又想重逢後的種種,那場大雨,那間飛鸾坊,無非是為了一個孩子。

七年前,他比不過生養她的家族;七年後,他比不上她生養的孩子。

仿佛也都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無論種種,再沒有比她活着、比她活着站在他面前,更好更大的事了。

“這一生,能有幾個七年!孤不想等了。”賀蘭澤從記憶中回神,眼中都是湛亮的光,“所以勞你配着方子好好給她調養身體!”

“這是自然。”薛靈樞是覺賀蘭澤說的有理,但亦覺其路漫漫,只用扇尖敲着額頭。

然未幾見司膳正往偏廳擺膳,還是支持道,“您都這般想了,還耗着這處作甚。人不是晨起約了您嗎,你且同人家說清楚了,莫再讓她着急。”

論及晨起,賀蘭澤臉色又好看些。

忍了這麽多日,終于等到謝瓊琚服軟,主動上來同自己示好。

他不是太貪心的人,原是實在氣不過。

但從來只需她一點好顏色,他便覺得沒什麽過不去。

“勞你這個時辰送脈案,孤能不賜膳嗎?”賀蘭澤起身往偏廳走去,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孤晚膳去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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