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上黨郡在并州東南面,是由群山包圍起來的一塊高地,在太行山之巅。因此地勢,與天為黨,方由此得名上黨,歷來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雙王之亂爆發後,在此經營了數十年的并州丁氏借此為天然屏障,遂趁機立世,成為一方諸侯。
又因這處是出入中原中線的門戶,當初賀蘭澤和公孫琅都提出同并州一道三方出兵,共守上黨郡。
然原并州刺史丁曠恐那兩家分勢,彼時不曾應下,只布萬人軍隊再此戍守。按照上黨郡易守難攻,又是俯瞰群峰的地勢,一萬兵甲足矣。
只是誰也不曾想到,會有謝瓊瑛這般不行正兵、以奇兵突襲的将領。踩着四月天月黑風高夜,将全部奇兵八百人數,盡數推上上黨郡,刺殺入睡中的尋常兵甲。
奇兵者,區別死士,堪比刺客。
作為三軍中的精銳部隊,各方諸侯皆有所養。但都是用來行刺,探秘,竊取情報所用。即便上戰場也是極少,或為尖刀探路,或為萬軍中取敵将首級,總之因天賦之稀,培養之難,遂十分珍貴,還沒有誰像謝瓊瑛這般使用的。
如此一夜間,以八百奇兵全部陣亡的代價,滅敵七千,破開上黨郡萬人守備,奪下該郡南半部,占據太行山南麓,迎三萬軍士入內,兵壓并州。
這廂實績,若非除了當時參戰的将領,若非謝瓊瑛親口所言,怕是無人能知曉,亦無人敢置信。
“你用全部奇兵換的?”
“所以,眼下你這泱泱三萬軍隊,竟是一個奇兵都沒了?”
夕陽餘晖裏,山巅斷崖處,近樹的一旁石地上,鋪着厚厚的氍毹,謝瓊琚雖是跽坐在上,然身姿卻并不挺拔,半身靠在古樹樁上,似被抽盡了力氣,虛擡眉眼。
看氍毹外臨崖站着的人。
“也對,該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頭一回了。阿姊當年原是領教過的。”
五月天,氣候已經轉暖,只是在山中,又是至高處。晚風呼嘯,還是攜來陣陣入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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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是謝瓊琚來上黨郡,頭一回開口說這樣多的話,亦是頭一回眉宇中有如此大浮動的神色變化。
尋常人尋常話,至多一點驚愕思緒,卻是耗費了她大半力氣。她覺得擡眼看人都是累的,這會只靠在樹幹上,重新垂了眼睑,一聲接一聲喘着粗氣。
聞她呼吸急促又綿長,立在崖邊的謝瓊瑛轉身過來,臨到氍毹畔,便曲了雙膝,兩步膝行至謝瓊琚處。
慢慢拍着她背脊,給她順氣。
“此舉如何?可是驚到阿姊了?”
“你沒奇兵了,這仗還怎麽打?”謝瓊琚歪在樹身上,大抵是風大了些,她的聲音便也随之提高了幾分。
“這不用你……”謝瓊瑛正欲說話,耳垂微動,似是聞到什麽聲響,匆忙起身欲往山間趕去。
然走出兩步,因謝瓊琚咳嗽連連,不由頓下足打個了手勢,讓伏在周遭的兵士沿路查尋。自個返身回了謝瓊琚處。
謝瓊琚也沒有睜眼,只不動聲色地又咳了一陣,試圖給暗子掩過聲息。
她來上黨郡十餘日,成日被關在營帳中,每日只傍晚很短的一段時日,謝瓊瑛方許醫官陪她出來看一看落日,透口氣。
她原是在三日前發現營帳周圍伏着的暗子,心中卻也詫異,無論是賀蘭澤還是公孫氏的暗子,怎會如此厲害,竟能伏得這般近距離。
就差沒有入營帳了。
眼下聞謝瓊瑛所言,方知他那行軍計謀。原是用奇兵換了攻打上黨郡的勝利。
所謂利弊相随,這廂便暴露出弊端了。
三軍紮營,竟沒有一個奇兵。
想來用不了多久,莫說賀蘭澤和公孫氏,便是并州丁氏處亦能探明白這處布兵格局。一旦明晰,他縱是兵甲再多,地勢再好,勝算也要折半。
謝瓊琚想明白這些,很是高興。
她都能看懂,何況謝瓊瑛。
故而他在此不撤,只有一種可能,便是援兵已到,或者即将到來。
高句麗。
她記得的。
在來上黨郡的前一個晚上,她在賀蘭澤書房外,原是聽見了他和公孫纓的對話。那會只是他們的推測,眼下卻徹底證實了。
謝瓊瑛就是想借着和高句麗的聯盟,徹底在這東線上燃起戰火,以此擺脫定陶王的轄制。
聞他去而複返的腳步聲,謝瓊琚扯着嘴角笑了笑,“你都沒奇兵作暗哨了,還不警惕着些,可別讓旁的暗子潛了來,得不償失!”
謝瓊瑛并不言語,只掃過懸崖重新在她面前跽坐下來。
落日下,大片陰影投下來,縱是微阖着雙眼,謝瓊琚也能感覺道眼前亮光轉黯,不由一陣心悸,似回到別苑的那些年。
每回完事,他從榻上起身,便總是這般将影子投下,将她圈在陰影裏,沉默着看她。
“我知道,阿姊巴不得我離您遠些,你好從這處崖上跳下去。”
謝瓊瑛撫了撫她蒼白的臉頰,将她垂落在鬓邊的碎發輕輕攏在耳後,覆有薄繭的指尖慢慢滑向她頭上,摘下連衣風帽,從袖中掏出一支金雀簪,插入她裸髻上,輕輕撫摸。
“你知道嗎?本來姑父是想要退了袁氏的婚,讓我娶了你,如此親上加親!”謝瓊瑛眸光泛紅,“就差那麽一點點,接過賀蘭澤出現了……”
謝瓊琚半睜開眼,在他身上凝了半晌。然後緩緩越過他看懸崖處,笑道,“你高看阿姊了,阿姊如今半點力氣都沒有,就是想跳也爬不達到崖邊。”
眼下“極目眺望”與她而言,都是費神的事。于是,話落,她又合了眼。
“阿姊貫愛金雀簪,賀蘭澤原送了您不少。後來您把他趕走,怕睹物思人,收了起來,可是怎麽也尋不到了?”謝瓊瑛見她半點不看自己,只擡手輕撫方才給她簪上的發簪。
果然,謝瓊琚雖依舊合着眼,聞言眉間卻皺了皺。
“我給你都扔了。你既喜歡,我贈你便成。”謝瓊瑛目光落在那只金雀簪上,“後來我用第一份俸祿給你買的那對綠松石鎏金雀簪,您戴了許久的,伴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是啊,所以後來的後來,別苑大火,我把它扔火裏了。”謝瓊琚這會睜開了眼,直視面前帶着半邊面具的人。
從鬥篷裏伸出纖細手腕,按上他面具,仿佛在嘲笑這後面再不得見天日的腐爛面龐,“縱是鎏金不怕火燒,燒不成灰燼,但能毀了他精致模樣,我也出了口氣,總是快活的。”
“提起賀蘭澤,就能勾動你心緒了是吧?”謝瓊瑛一把拽住她手腕,鉚足了盡恨不得一把捏碎,咬牙道,“可惜啊,他把你送來換他嫡親的表妹。我當你們此番重逢,他能體恤你當年抉擇不易,與你破鏡重圓,不想只一封信送去,他直接便應了将你送回。”
“他要娶我的,是我不願意罷了。他送我回來,是想讓我和你姐弟團聚。這是他公私分明,是他殺伐手腕裏保留的為君的初心。他這樣做,我很開心。”
“所以回來我身邊,你也很開心,是嗎?”謝瓊瑛将她拽得更近些。
他力氣甚大,謝瓊琚一下就撞在他肩頭。
肩上铠甲冷硬,謝瓊琚額頭很快現出一道紅痕。她極少能感受到皮肉的疼痛,只是暈眩的感覺愈發明顯。
但她撐住的一絲清明神思未散,只垂着頭抵在他胸膛癡癡道,“開心啊。怎麽不開心!我這樣的人,如今與你一般無二,回來配你剛剛好。”
“你這樣是怎樣?”謝瓊瑛箍住她下颚逼問。
“殘破,枯敗,髒,……”
“你——” 謝瓊瑛将她下颚捏得更緊,迫使她直視自己,“在你眼裏,我就這麽比不上賀蘭澤!”
“我說比得上,你信嗎?”謝瓊琚緩了口氣,笑道,“莫比,莫辱我郎君。”
“你……”從面具後那只眼睛裏燃起的滔天大火,良久慢慢熄了下去,重新聚起自負又好勝的光。
然後這人方合眼長籲了口氣,松開她。
甚至,他将人把鬥篷雙襟掖攏,然後轉去她身後,讓她靠進自己懷裏,給她按揉太陽穴,“知道阿姊求死,欲激怒我,讓我傷你。可是我怎麽舍得呢。這樣難我才将你尋回,不是為了傷你,是為了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的。”
謝瓊琚自從遼東郡出發,原是做好了來此便由他磋磨的準備。遂見面開始,她便也随之任之。
可笑的是,當夜他人都壓到了她身上,卻又自己止住了動作。尋她面龐微變的神色,說不舍阿姊奔波勞累,讓她好好歇息。
去而又返,問她可是有小小的意外?
謝瓊琚仰躺在榻上,确實有些意外。卻又莫名覺得可笑,他之行徑,本來就荒唐,怎不動她就成意外了。
他卻道,“阿姊這副身子,多年前我便得了。來日歲月,我是要得阿姊的心的。”
如此潑天可笑的自負。
她也懶得理他,只回應道,“莫要碰我,碰完會變成一具屍體的。”
如此,兩廂對峙數日。
夕陽收起最後一抹餘晖,他将人抱起,塞入馬車內。
拿出行軍酒囊,喂她飲下,低聲道,“阿姊,我夠讓步的了,這軟筋散兩日才喂你一回,你順着些我。別老是惹我生氣!”
喂了藥,他覺得她是一個泥偶,失了靈性,如此他也沒了興致。
不喂藥,他又恐她嘶叫出聲引來旁人,甚至前些日子差點撞上廊柱折頸。
一時間,床帏間之事便忍了下來。但相比看她掙紮不順的樣子,他還是覺得聽話溫順能少讓他頭疼些。便也不曾放棄喂藥。
謝瓊琚咽下酒水,未幾便合眼睡了過去。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睜眼竟看見謝瓊瑛坐在她榻畔,不由吓了一跳。
卻不想,謝瓊瑛這廂沒有動她,只是難抑歡愉,似乎一番話準備了許久,兩手幹幹搓着,半晌低低道,“阿姊,方才我接了信,高句麗的人再過四日便入上黨郡,我們很快就要簽訂盟約,這東線數州不是賀蘭澤一人的了。”
“待烽煙起,戰火亂,這大争之世,自有我們一方天地。你會看到,我并不輸他。他能給你的,我全都能給你。”
深濃夜色中,只案頭一盞豆油燈,閃着微弱的光。
謝瓊琚還是如常冷漠模樣,無趣地合了眼。卻在背光的陰影裏,唇角勾起了一點細小的弧度。
高句麗來得甚好!
這一夜,謝瓊瑛原沒有打算走的。
他靜坐了一會,掀開被褥坐了過去,見背朝裏側的人立時打了個寒顫,便輕輕拍了她兩下,哄道,“阿姊莫怕,今晚我保證什麽也不做,就是和你聊聊天。”
“你可知我何時确定了自個的心意?”他也沒指望謝瓊琚會回他,只自顧自道,“前頭我也有些害怕,總覺你我這事有些麻煩,縱然你不是謝家人,但好歹做了這麽些年謝家女,得脫了這層身份才成……也曾猶豫過。直到那一日,我方真确定,我不能沒有你。就是延興八年的除夕,你十五歲那年,你居然不在家裏守歲,裝病連宴席都不赴,跑去謝園陪賀蘭澤……你知道我有多生氣嗎?天都黑了,你還不回家……”
謝瓊瑛扳過謝瓊琚身子,厲聲道,“明明我們才是一家人,我們在一起過了好多好多個除夕,他一來你就魂都沒了……”
“滾!”傍晚時分才喝的軟筋散,謝瓊琚半點力氣都沒有,只氣若游絲道,“信不信,信不信……有一點力氣,我就把舌頭咬了,高句麗就來了……他們處最尚忠貞,最忌血光……你想清楚……滾……”
與高句麗的聯盟,關乎他謀劃多年的前程,和她一樣,都是他必奪的東西。
謝瓊瑛理智尚存,聞言不甘不願地松開她,怏怏下了榻。
夜色漫長,謝瓊琚蒙在被褥中,做了個遙遠的夢,夢裏正是延興八年的除夕。
謝園中,雪花飄落梅花開。
少年提一盞燈,領姑娘走在梅園雪地裏。
他提燈細看她,“雪好大,你的頭發都白了。”
姑娘哭笑不得,“還不是因為你,不讓我撐傘。”
他道,“霜雪滿頭,也算白首。”
她笑,“不必霜雪染色,我們本就要白頭到老的。明歲除夕,我就可以光明正大住這了,阿翁說把謝園給我們做新婚的府宅……”
這一回,她睡了好久,由着周遭人聲嘈雜。有謝瓊瑛的怒斥聲,有醫官灌藥紮針商量方子的交流聲,有此起彼伏的侍女呼喚聲……但她就是半點都不想睜眼。
不睜眼,就能在夢中。
夢中,他牽着她的手。
他們霜雪滿頭,已經白首。
然而又一個晨曦初露間,數百裏外的千山小樓裏,賀蘭澤卻從夢中掙紮着驚醒。
也不知為何,明明她就在上黨郡,自己胞弟處,再安全不過的地方。但是近來他總是莫名心慌,夜中多夢,全是當年場景。
前兩日是連番做十裏長亭雨夜裏的夢境,他明白她的艱難抉擇,卻還是見她哭得格外厲害。
然而實際上,那晚大雨滂沱,他根本看不清她神色。
今日又做到那年除夕,夢裏的姑娘格外惶恐,急急想要回家去。明明那會,他和她說了,不打緊,他阿翁知曉的。
許是因為送去向謝瓊琚道歉的書信、以及和謝瓊瑛聯兵的卷宗一直沒有回應,他便總覺不安。
他雖未用信鴿,卻也是加急快馬,眼下是五月十五了,足夠一個往返了。
他靠在榻上,飲了盞涼茶,讓自己平靜下來。未幾來書房處理公務。
書案上放着前日前,暗子送來的卷宗。因為事關上黨郡謝瓊瑛處,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本來前頭兩回議事,有過一個假設,便是謝瓊瑛能如此迅捷奪下上黨郡,當是以奇兵作的代價。
但又覺實在奇詭了些。
若是如此,這人可謂是瘋癫又可怕。
祭獻奇兵,完全不顧後頭三軍的駐紮。
亦或者兵貴神速,已經聯上了高句麗。
直到眼前的卷宗送來,方徹底證實了這點。
卷宗為暗子所立繪圖,是姐弟二人懸崖散心的模樣。
上頭最為清楚的記錄着是謝瓊琚的四句話。
【“你用全部奇兵換的?”】
【“所以,眼下你這泱泱三萬軍隊,竟是一個奇兵都沒了?”】
【“也對,該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頭一回了。阿姊當年原是領教過的。”】
【你沒奇兵了,這仗還怎麽打?”】
每一句話,都證明了謝瓊瑛沒有奇兵的事實。
賀蘭澤心緒平複了些,欲将事宜前後再理一遍。
首先,分批增援并州的人手已經全部到位,一旦開戰……
這首先第一處,他都覺的捋不順。
從皚皚是他親子開始,他便覺一切都不對了。
謝瓊琚就不是為了賭氣而不顧大局的人。
他與她胞弟兩軍對峙,她怎麽可能還有心思賭氣,怎麽會允許他們兵刃相向!
【“也對,該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頭一回了。阿姊當年原是領教過的。”】
【阿姊當年原是領教過的。】
【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頭一回了。】
【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頭一回了。阿娣當年原是領教過的。】
賀蘭澤的目光原落在第三句話上,須臾将裏頭話語擇出,只覺一顆心無限往下沉。
她領教了他什麽?
她怎麽用這般口氣與他說話?
不知怎麽,應着謝瓊瑛祭獻奇兵瘋子般的手段,賀蘭澤腦海中現出一個更荒唐瘋癫的設想。
——要是當年暴露他身份的是謝瓊瑛……這也是出其不意。
可是,他動機何在呢?
正思慮間,守衛匆匆來報,道是府門口來了一女子,揭了半月多前張貼的尋人告示。
她說,她就是竹青。
抱歉,寫完就睡着了,壓根沒發表。這會醒來才發現,發紅包補償吧!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