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賀蘭澤環顧四周,東院梅林中培土丁正在給梅樹噴灑水霧,再過兩天就要翻土補肥。這些年,他精心侍弄這片梅林,對梅花的種植很是精通。
每年五月到七月,是梅樹的養護時節。
這日,是五月初三了。
五月初三,距離謝瓊琚離開,已經過去十四日。
她的确已經到了上黨郡。
日頭漸漸升高,培土丁愈發忙碌,樓中侍奉他盥洗、用膳的侍者往來匆匆,前院議事堂中屬臣陸續入內。
雖然都曉得規矩,各司其職時皆安靜無聲。
但他站在院中,不知怎麽便覺還是有些嘈雜。只叮囑他們舉止輕些,利落些。莫擾到殿閣中還在沉睡的孩子。
“你怎麽了?如何瞧着有些恍惚?”薛靈樞從二樓追下來,重新搭上了他脈搏,“跳動加速、脈象有力而緊繃……這是脈數、不對,怎還麽成脈弦之态了?”
薛靈樞指尖施力,眉頭蹙得愈緊。
反正不似片刻前的脈浮相。
“到底出了何事?你這般心緒大動?”人已經被他拖入寝殿,一枚金針入穴安了心神,賀蘭澤有些緩過勁來,連着湧上喉間的一片血腥氣都慢慢消散開去,髒腑止住隐痛,情智聚攏歸位。
他也沒說話,稍坐了片刻,起身再次回到了皚皚房中。
孩子大病初愈,身子尚虛,沒能按往日時辰起身。然外頭晨光灑入,兩次殿門開啓的聲響,到底有些将她鬧醒了。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疾步走近的人,沉重的眼皮撐了好幾回,才将将虛擡起來,轉過一旁落在滴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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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淺金,滴漏聲聲。
即将辰時正。
已經過了平素起身的時辰。
這是近十日來,皚皚頭回在清晨時分睜眼,腦子其實并不是十分清醒。這個時辰點,有一種将她拉回沒有發病前日日按點起床的作息裏。
卯時三刻起身。
卯時七刻上早課。
辰時四刻用早膳。
心中這樣想過,又見步履匆匆的人,只當是來訓她不遵時辰的。思緒不可避免地回到數日前惹他生氣的情形中,更是連着兩日他都沒來,于是連帶着其他人都對她愛答不理。雖然她自個也不愛說話,但她能看懂他們的神色表情。
驟然的施愛,和驟然的冷漠,都讓小姑娘覺得惶恐。
所以那日夜中即便痛癢難抑她也不敢出聲,唯恐給人徒增麻煩,惹人生厭。至這刻人在榻前站定,卻又無聲無息,居高臨下地靜默看她。
皚皚咬了咬唇瓣,掙紮着想要起來,“我睡過時辰了……”她低聲道。
“不打緊,還沒好利索,好好躺着。”賀蘭澤坐下身來,将人按住,重新裹回被褥裏。
他觸到肌膚的動作,和終于開嗓的話語,驅散了皚皚幾分睡意,讓她清醒了些。
意識回籠,記憶便也逐漸清晰。
他已經在這住幾日,陪她過夜,與她聊天,還向她道了歉,甚至昨晚……
“主上是不是要給皚皚取名?”昨晚聊到這處,便靜了聲響,他仿若累及,睡了過去。
皚皚記得,自己還輕聲試探着喚了他兩聲,皆不得回應,便也沒有再叨擾。
“……你本姓齊,孤……”賀蘭澤頓了許久,“等你大安了,我們一道想想,孤列些好字,你自個挑。”
【要是生個女兒,小字就叫皚皚,妾定了。本名留郎君取。】
【總之,日後她飲您府中水,食您府中膳,舉止是您規定的禮儀。自是如您意,長成你雕琢的模樣。 】
所以,你連名字也不娶,将璞玉送歸,是從未忘記昔年話語,是要我養她長大,讓她刻上我的印記?
小姑娘得了他的話,已經在他溫潤眉目的注視下,放棄和疲勞對抗,再度阖了眼。
五月天,蓋的是薄衾。
這樣一點纖軟的被褥上身,卻依舊難以勾勒出她輪廓。
皚皚本就身形瘦弱,一場病症後,陷在被衾中更加尋不到蹤跡。只有一張面龐半露在外頭。
這樣小,不是年歲輕。
是她早産和流離之故。
賀蘭澤覺得呼吸都艱難。只試圖尋些旁的安慰自己。于是将孩子看得更深些。
得了他撫慰,小姑娘眉間疏朗,鬓宇微揚。是一片從容嬌憨色。
愈發地像當年長安城中的謝家女郎。
那會她還不知他的身份,只當他是被滅了宗族雙親的袁氏子。梅林初見後,便時常來謝園看他,後來愈發維護他。
京畿高門富貴地,對一個失勢的世家子,又是如同入贅般的姻緣,多有看不起他者。而他為了他日舉事後,能夠更好地對官員的任用,很多時候都是以身親試。
為官為臣的政績能用眼睛看到,口碑能用耳朵聽到,可觀可聞的東西許有真假,用心自也能辨別。
但一個家族的風骨,後輩子孫的傳承,難以一朝一夕只憑耳目去探測。
故而,那會由着謝岚山的引薦,賀蘭澤一邊持着一副孤弱無依的袁氏子的謙卑狀,在高門權貴間小心游走,一邊親身試驗以此分劃需要滅去的世家和可以收入麾下的門閥。
親試總需代價。
有那樣兩回,一回是在謝氏城郊的馬場上,王家五郎看不上他連贏了兩場,竟暗裏投針傷他馬匹,致他險些被踏死在馬蹄下。
事後人證物證俱全,王家卻始終抵賴不認,只看在謝岚山的面,送來一些補品。既便如此,那會擔着三品太常丞的王氏家主,沒少讓底下官員給只有區區七品的文學掾使絆子。
本就是請君入甕大的計,一貫隐忍的賀蘭澤自然不覺什麽。
何況一場馬球賽試出一族根底,分明是他賺了。
後輩無德無能,家主無視律法。于公結黨相護,于私心胸狹窄。
王氏一族到頭了。
五月末舉行的馬球賽,七月中旬時霍律已經同前兩回一樣,布置人手畢,磨刀霍霍,整裝待發。
然沒有來得及動手。
王五郎先出了事,王家上了警惕,添足府兵。
這年五月中旬回汝南探親的謝瓊琚本該過了八月中秋才回來,這廂竟提早了一月。尚未入長安城,便在西郊口撞上了王五郎。
說撞上也不盡然。
畢竟後來知情的侍女暗理論起她家姑娘的豐功偉績,曾不慎說漏嘴,謝瓊琚原早兩日回了長安城郊,根本是專門在那堵人的。
夕陽晚照,萬千雲霞映照在及笄之年的少女面龐上,襯得她明豔不可方物。
晚風吹過蘆葦蕩,拂下她鬓邊一顆汗珠,滴落在溝渠中,漾開圈圈漣漪。
她從馬背上躍下,揮開人手,用馬鞭挑起被縛在網中的男人下颚,看他一張被抽成麻花的臉,入鬓長眉揚起,鳳眼輕挑,“還敢不敢了?”
“謝五,你敢……”王五郎掙紮道。
“我當然敢!”鞭子和話語一起落下,少女又抽他一鞭,“現在是問你,還敢不敢!”
“我、我定要去京兆尹告你,飛揚跋扈,暗裏傷人,我人證物證俱在!”
夏日晚風失了方向,蔥蔥蘆葦亂搖,蕩塘裏水花四濺。
少女收回再次甩開的鞭子,咯咯嗤笑,“京兆尹你家開的?怎麽你踩踏袁九郎人證物證俱全時,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會我謝五抽你一頓,有仇報仇罷了,如何就能勞京兆府給你擊鼓升堂?”
“你睜開眼看看,這除了你我的人,第三方證人何在?”
“蠢貨!”雙頰紅熱的姑娘淬了口,仿佛因對這等腦子的人還要勞她如此大費周章而感到憋屈,遂索性誅心道,“你且去告吧,我都認,我給你簽字畫押!”
水塘裏的纨绔聞言,竟當真起了興致。
“只要你這張臉抗得住,不怕被人說,堂堂七尺兒郎,被個區區弱質女流打成這樣!”謝家女踩蹬上馬,行過一身狼狽的王五郎,又是一副嬌柔樣,“哎呀,這不是王家五郎,怎這幅模樣?莫着急,妾且着人去你家給你傳信!”
銀鞍袖章,玉堂金馬,一事能狂便少年,最是芳華桀骜時。
之後是十一月上林苑中的秋彌,謝瓊琚一箭隔開崔十一郎的冷箭,後又追一箭射穿他右肩衣領,将他盯在古樹上。
上林苑東至藍田,北繞黃山,瀕渭水而東,泱泱三百裏,有千禽百獸,兇猛異常。
然謝家五姑娘硬是生生吊了崔十一郎一個晌午,直到往來俊傑看遍,她道是無妨無妨,妾與十一郎游戲,自給他解綁;直到崔十一郎由咒罵改成哀求,最後掩了聲息,唇瓣裂開,衣衫濕透,她才慢裏斯條将他放下。
至此,長安城中,再無人敢冷眼待賀蘭澤。便是裝,也裝出十二分熱情。
至此,賀蘭澤也沒法再用釣魚式的法子擇優劣汰。
幽幽夜色下,她還不能在此過夜的謝園內,霍律嘆道,“五姑娘這廂自是為了主上,但是也誤了主上計劃,可要想一想兩全的法子?”
“兩全?你倒是貪心。”溫柔皮具下不茍言笑的少年,正烹煮一盞香茶,“左右已經有半數門閥官員被擇選出來,孤亦乏了,正好停下歇一陣。”
“歇……”伴在身側多年的心腹結舌,莫說他從未在主子口中聽到,更是旁人說來勸主子的,也盡數被堵了回去。
如此,才有這般少年郎,十五謀冀州立根本,十六入京畿選門閥,如今十八年紀,隐隐将先人大業完成了一半。
如此下去,二十弱冠時,占據這長安都城亦不是不可能的。
自然,這些年也是殚精竭慮。
這廂聞他一個“歇”字,當真詫異又驚喜。
于是“延後時辰……”一話脫口半句,便未再說出。
茶開入盞,賀蘭澤低眉輕嗅。
他自然也怕耽誤時候,想着一鼓作氣。畢竟重回長安,問鼎宮闕是母親多年的夙願,是自己身來背負的責任,是青州外祖一族的渴望,是兩城文武的前程與希冀。
但是這一刻,他想縱容自己一回,想稍稍歇一歇,想讓那個姑娘不要太過擔心。
年幼逃生,少年舔血,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冷硬心腸,無所畏懼。
卻不想有一日,會害怕一個姑娘的眼淚。
謝家女郎在外頭肆意飛揚,為他撐足臉面,不許任何人對他欺壓辱沒,回頭入了這園子,看他身上她并不知曉的他自己刻意讨來的道道傷痕,作出的縷縷落寞神情,不由将他攬入懷中,說是有她在,不必怕。
她說得意氣磅礴,鐵骨铮铮,風雲為之變色。
然後,淚珠子卻噼裏啪啦地掉,哭得惶惶不安。
他被她悶懷裏,有想笑又不敢,想哄又無從入手,最後接了她滾下的熱淚,指尖顫顫,送入自己酸澀又脹疼的眼眶中。
自他懂事,母親嚴苛教誨下,便不許他哭泣落淚,總要他昂首看這個世間。
說這是他本該姿态,最初模樣。
然而,謝家姑娘卻捧着他面頰與他說,“哭出來會舒服許多。”她一邊哄他哭,一邊給他擦眼淚。
又蹙眉嘀咕,“就一滴?你看你眼睛紅成這樣,不難受嗎?”
他一把将她抱在桌案上,抓緊她五指攏在手中,低頭沉默吻她指骨。
心中怯怯。
容我想一想,怎樣與你說。
你別生氣,更別不要我。
後來他敞了心扉,得她始終如一的愛意。
後來他也常笑,面容越來越明亮。
後來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主上愛敞亮有光的人。
後來……他們仿佛在命運的某個節點上交錯擦肩,交換了彼此。
賀蘭澤看榻上的小姑娘,已經睡熟,嘴角翹起細小的弧度,眉眼挽成月牙的形狀。
他給她掖好被角,又喜又怕的心中,在長久的凝視下,最後彙成成一腔痛意,滲透到五髒六腑,四肢百骸。
他想起片刻前他踏入寝殿時孩子的情狀。
“我睡過時辰了……”她聲色低喃,還未愈合的手指攥着被褥。
盡是小心和卑微,是她母親如今模樣。
殿外侍者來傳話,打斷他的思緒,道是前院議事堂中文武已經聚集,都在侯他主事。
司膳又攔了他一遭,道是還不曾用膳,切莫空腹傷身。
薛靈樞亦趁機攔下,“把藥也喝了,六齒花再過半月便開了,屆時将續你筋脈。”
賀蘭澤點了點頭,聽話繞來偏廳用膳吃藥。
他将時間倒退回去,來回想。
是他的錯。
他撐着一張臉面,懷着明明早已散盡的恨意,在識出她的第二日,去鋪子裏定制飾品刺激她,堵住了原本她或許願意開口的話語。
她也确實開過口。
那個大雨磅礴的夜裏,她走投無路,分明和他說了,皚皚就是他們的孩子。
是他,不肯認她。
所以後來種種,是堵着氣?
陰差陽錯,他又把她送去了上黨郡,交換他至親表妹。
這回,估計她更氣了。
但是孩子在這,他認出來了,他會好好認錯。
她從來都是縱他寵他厚愛他的,不會舍得真的離開他……
他想,他們還有很多好時光。
賀蘭澤一口接一口進着一盞小天酥,不知怎麽就嗆到了。
還嗆到有些厲害。
司膳跪首,連道可是味道不對?
侍者上前,給他奉水更衣。
他緩神舒了口氣,擺擺手,示意司膳起身,吩咐再盛一盞便罷。
更衣出來,只靜心用下,再進湯藥。
薛靈樞尤覺這一晌午面前人都不對勁,直到這會見人将藥、食皆用下,再把脈搏,遂稍稍安心。
兩人一道出的屋。
外頭晴空萬裏,芳草萋萋,漫天雲霞倒映在他如水的眸光中,他似看見她的模樣。笑意更深了些。
她在上黨郡左右是姐弟團聚,總也是舒心的。
那是他嫡親的手足,他們自幼要好。在長安的那些年,她胞弟對她的看顧甚至比他父親還嚴。
謝岚山知曉他身份後,便也不敢阻攔她一次次前往謝園的探望,與他的相處。
反而是謝瓊瑛,時不時踩點來接她,唯恐他讓她晚歸,壞了她名聲。
想起謝瓊瑛,賀蘭澤不由想霍律帶回的信息。卻也實在想不通為何他要騙他皚皚的出聲年月。
思來想去,唯有一處,大抵是謝瓊琚特意叮囑,怕他知道了,回去救她們,再入險境!
彼時好意,不想日後成了他誤會她的由頭。
賀蘭澤輕嘆了聲。
眼看就要到達議事堂,他望着長案上的沙盤圖,兩側的文武屬臣,心中不由起了一個念頭。
或許這一戰并沒有原本預料的那樣艱難。
謝氏族滅,謝瓊瑛所要不過是恢複家族聲望。
而自己的妻子是謝家女,自也是他該做的。
這對抗之兵,或許可以成合兵之勢。
“你到底所遇何事?”薛靈樞就要拐道回自個院子,見這人神色變化幾何,不由好奇道。
賀蘭澤回神頓足,面上笑意又起,目光掃過他身畔領着藥箱的童子,溫聲道,“花藥來了,你當真能續好孤的左手?”
他忍不住摸了摸多年無力的臂膀,有些期盼道,“是不是能恢複如初?”
“也不必,不能彎弓降馬也無妨,就……”他想了一會,面上竟慢慢燃起兩分紅暈,嗓音中滿是年少時的癡迷和眷戀,“就、只要能抱她就成。”
他們,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好好擁抱了。
來啦~想湊個萬字的,但是夾子數據不太好,郁悶內耗大半天,想想浪費時間更可恥。就先更這些吧!至少我準時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