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謝瓊琚心中念着那副畫,雖疲累但也沒睡太久,巳時一刻起身的。

本還想午後查驗一番,且将畫送去。不想還在用着早膳,呂辭帶着侍女便過來了。

大抵已近辭別的日子,謝瓊琚還不曾将畫送去,只當她是未曾畫好,故而來說一聲,“左右也不急了,勿過于費神。”

呂辭說這話的時候,很是客氣,甚至面上還帶着幾分報赧。

謝瓊琚滿目笑意,沖她搖首,帶她去了賀蘭澤書房觀賞那畫。

她當是滿意的,眼中滿滿的驚愕和欣喜,和謝瓊琚說,“這處日光暗些,不若挪去石榴樹旁的涼亭,流雲日照,比着實物,豈不美哉!”

謝瓊琚自然道好。

兩人去了東南角,謝瓊琚抱着那副畫,讓郭玉同呂辭侍女一道,一邊一個攙着她。

呂辭說,“就這麽幾階,無需如此的。”

謝瓊琚說,“安全為上。”

她看着呂辭隆起起的小腹,又看自己手裏捧着的石榴圖,目光落在對面的蘭汀上。

謝瓊琚聽侍衛說了,賀蘭澤在那處理事宜。

這會亦隐約看見他搖扇觀圖的身形。

如竹如松,挺拔鶴立。

她攏在袖中的手撫了撫自己小腹,今歲他二十又七了,膝下除了皚皚,還沒有旁的子嗣。謝瓊琚想,待身子好些,他們可以試着再要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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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就幾個臺階,不是太高的涼亭,她們很快便到了。

郭玉幫她将畫鋪開,恭敬退在一邊。

呂辭的侍女琉璃說,“出來時夫人還未喝安胎藥,眼下去取。”

未幾,呂辭摸了摸肩頭,道是不想在這樹下涼亭裏風吹着涼意甚重。

謝瓊琚便道,“丁夫人若是不嫌棄,便披妾的衣衫。”

呂辭道,“夫人不嫌妾麻煩便好。”

于是,郭玉去給她們披風。

謝瓊琚交代她,選一件沒穿過的新的送來。

所以郭玉去得有些久。

所以,亭中就剩了她們兩人。

呂辭品着畫,面上有淺淺的笑,看着很喜歡。

她确實喜歡。

因為她拿起畫,走到涼亭的出口處,陽光最濃的地方,細細觀過,說,“妾喜歡這畫。”

六尺長的畫,這樣拿起來自然需要人幫襯。

謝瓊琚和她一人捧了一半,聞她這話很是開心。

她想說,夫人喜歡便好。但是沒來得及說出口。

因為呂辭還在說。

她說,“但妾不喜歡作畫的人。”

“就是你,妾很不喜歡。”

謝瓊琚蹙眉,有些疑惑。

呂辭笑了笑,“有什麽好疑惑的!你想啊,本來我們都好好的。妾和師兄喜結連理,也算平靜。公孫纓和太孫殿下大婚,郎才女貌。哪怕他們沒有多少感情,但是門當戶對,對彼此有益,也是能夠過一生的。偏你,你這個原該死去的人,卻又活了過來。累太孫殿下退了公孫纓的婚,公孫纓一退婚,師兄便又心不平氣不盡,滿心愧疚,覺得讓公孫纓孤身一人。師兄心亂,妾自然心急恐慌……你說,妾不喜歡你不是很正常嗎?”

“你一個人死而複生,卻累這般多的人不得安生。哪個能喜歡你!”

“對 ,太孫殿下喜歡你!可是殿下落到了什麽好?”

“妾聞他手下官員為護他清譽,不滿于你,最後争辯無果離他而去者,有一武二文。又聞七州聯盟,為彌補公孫氏被退婚傷了顏面,殿下只得允他劃地而治。可是本來,這幽州城該是公孫纓的嫁妝,殿下唾手可得。”

謝瓊琚握在畫上的手有些抖,她想反駁她,但是又不知從何開口。沿着她的話回想,似是尋到一個突破口,可是呂辭的聲音又落了下來。

一點也不給她說話的餘地。

她的頭開始疼起來。

呂辭說,“或許妾說的這些,殿下是心甘情願為你做的,是你的榮幸。你也都知曉,理所當然地享受着,自然妾一個外人不配置喙。但是多少波及妾了,妾直言而已……”

她頓了頓,“至于你這畫嘛,妾是實在不敢消受。”

呂辭伸出纖白的手指,撫過上頭落款,謝氏瓊琚。

“誰敢啊!”她搖頭道,“大抵是殿下把你護得太好了,你要不要出去聽聽,坊間都是如何論你的,聲名狼藉,殘花敗柳……這畫妾若是拿回去,豈不是妾自染淤泥裹身嗎?”

她的素指纖長,小指帶着護甲,從“謝氏瓊琚”四個字上劃過。

謝瓊琚的心揪了一下。

如被人扇過一把掌,又似利刃捅入肺腑。

怒意直沖腦門。

尤其是,呂辭沿着她的落款名字撕裂圖畫的聲響,割入耳膜。

連帶她前頭無數話語一起紮入心田。

謝瓊琚看着兩簇石榴裂開,天上金烏破碎,地上落紅被卷角掩蓋,所有美好的一切全都受到傷害……

猶如郎君送給她的綠金石和硫磺礦粉末飄散在風中;又如前頭他陪伴她一同作畫的日日夜夜全部化成碎片。

謝瓊琚擡手打了她一把掌,從她手裏搶回半張畫,亦順勢揪住了對面有些晃動的身形。

那是她頭暈目眩、盛怒之中僅存的理智,她無懼打這個女人。但是她不能讓她在自己的地界出事。她的郎君和自己的郎君明日裏就要簽訂聯盟,不可以出岔子。

“那些話,就與這一巴掌抵了,給我滾……”

謝瓊琚記得很清楚,她把話吐出時,呂辭還是站着的,甚至還冷笑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她就撞了上來,順勢跌下去的。

“對,她自己又撞了我一下。她自己滾下去的。”

謝瓊琚被賀蘭澤帶回寝殿,因呂辭的話和最後從她身體裏蜿蜒流出的血來回在她腦海中浮現,未幾便也散了意識。

此刻醒來,回憶涼亭種種,只抓着郭玉的手道,“她惹我生氣,我打了她。但我沒推她,我還不置于推一個懷着身子的人……我也打不想她的,可是她實在太過分了!”

“郎君,郎君呢……”

“丁夫人、傷得不輕,怕是……”郭玉安撫她,“主上陪了你許久的,但是礙着丁夫人的狀況,總沒有你們夫妻二人都不出面的,所以半個時辰前,郎君去了陶慶堂。他走時交代了,你歇着就好,萬事由他!”

“姑娘先用藥,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竹青在屏風後接了丫鬟的湯藥過來,“這日的事明擺就是丁夫人故意的,故意支開婢子們,就剩你們兩個。所以姑娘不必慌張,奴婢都能看明白的事,郎君看得更明白,自然會護着您的。”

“故意的?”郭玉未在高門大戶的後院待過,有些不解道,“那為何要故意?阿雪和她無冤無仇的,再說她實實在在跌得不輕!”

郭玉意識到這話說得易讓謝瓊琚多心,然她尚且記得賀蘭澤傳醫官救治呂辭時,那石階的血,和面色雪白的人。

不由輕聲道,“阿雪,是不是你氣急了,不小心推了她一把?”

竹青聞郭玉的問話,一時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只一邊晾着藥一邊問道,“那呂辭到底說了些什麽?累姑娘如此生氣!”

謝瓊琚擡眸看她們,接過藥慢慢飲着。

腦海中斷斷續續回想呂辭說的那些話,最後只輕輕搖了搖頭,“到底是我動的手,是我不對,等她好些,我去給她賠罪。”

她将藥喝完,披了件衣衫起身,在殿門口等賀蘭澤。

內殿外院多出了很多有侍衛。

偏廳裏趕來了醫官藥童。

身邊是她最親近的侍女,今日原不是竹青當值,也被他喚了回來。

他嚴嚴實實地護着她。

足夠讓她安心的。

但是謝瓊琚看着這些往來無聲的人,不知怎麽好多被一直壓抑起來的人和事慢慢從腦海迸發。

她想到了中山王府數不盡的争風吃醋,爾虞我詐;想起深宮之中杜昭儀時不時就傳人給她訓話立規矩;想起今日呂辭的話,她說……殿下落到了什麽好……你理所當然地享受着……是殿下把你護得太好了,你要不要出去聽聽,坊間都是如何論你的……

坊間是如何論你的?

殿下落到來了什麽好?

不是這樣的。

謝瓊琚拼命掐着自己手掌,說服自己并沒有什麽錯,錯的根源不在她……許久,她平靜下來,開口道,“竹青,你去陪着皚皚。這事不大不小的,別吓着她。”

“那奴婢去把她接來吧”竹青瞧她面色除了些許擔憂看不出別的,話語亦是平和,遂道,“今晚且讓她陪您睡!”

謝瓊琚搖頭,“不必了,院裏才出事。你守着她,我就安心了。”

陶慶堂處,賀蘭澤坐在賀蘭敏的院落裏,賀蘭芷在蕭桐的示意下給賀蘭澤上了盞茶,然後規矩侍奉在賀蘭敏身側。

“阿郎,我問過薛素了,丁夫人看着傷得嚴重,但都是外傷。”賀蘭敏瞧了眼外頭,“雖說見了紅,但我将“艾榆丹”給她用了,不會有大礙。你且放心。”

聞“艾榆丹”,賀蘭澤蹙了下眉。

艾榆丹是止血溫經的絕佳藥材,是當年賀蘭敏還是太子妃時,第一個孩子不幸流産傷了身子,先太子聚國手,尋良藥,給她制作的三枚丹藥。

到如今,藥方尤在,然所需藥材之稀,如同良人之珍,都已經難再有。

丹藥三枚,當年賀蘭敏養身用了一枚,後來賀蘭澤筋脈受損用去一枚。剩此一枚,于賀蘭敏而言,更有睹物思人的意義。

“阿母——”

賀蘭澤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賀蘭敏卻笑了笑道,“阿母知你打算,丁刺史自然深明大義,不會因私廢公。但他也是才上位,座下文武多有出自呂君侯門下,前頭為着劃地而自治一事已經同你多有博弈,眼下出了這檔子事,為護呂氏獨女的那些子弟,定會乘機進言……你打算在明日的盟約上退步,應了此舉,以平息此事,可對?”

“終是在我院裏出的事,孩兒自然該擔下。”賀蘭澤道,“阿母,長意病着,多來無心的。”

“她有沒有心,這事都因她而起!”賀蘭敏嘆了口氣,“只是我兒護妻擔下此事,我為母,自當護子,便也理所應當擔下這事。左右你也和丁刺史照過面了,坐這無濟于事,且回去看着她吧,別那頭又出事了!”

“表兄,姑母說的在理。你且回去守着表嫂就好。”賀蘭芷難得開口,容色溫軟道,“驟然出了這樣大的事,她定然害怕的。身邊也沒個說話的人!”

“你也是,不必成日守在我這。”賀蘭敏拍了拍她手背道,“有空去尋人家說說話!”

“我遞過帖子,但阿嫂養病中,怕不好叨擾。”賀蘭芷輕聲道。

“前頭她病重,如今好些了。”賀蘭澤想着那枚艾榆丹,心中松下一口氣,只笑道,“你阿嫂極好說話的,你得空過來玩玩,自然是好的。”

幾人閑話中,薛素過來回禀道,呂辭孩子保下了,人也清醒了過來,修養一段時日即可。

随同而來的竟然還有丁朔。

賀蘭澤起身迎他。

丁朔連道“不敢當”,又道,“拙荊無礙,想來是驚恐中誤會夫人了,殿下多包涵。”

“丁夫人無事便好,且讓她在此安心修養。”賀蘭澤對丁朔的态度實屬意外,一時也來不及想太多,只和他拱手致禮。目送他回去照看呂氏。

“好了,這回安心了,你也回吧。”賀蘭敏起身從侍女手中拿來一件披風,給賀蘭澤披上。

“多謝阿母!”賀蘭澤低眸看母親給他系飄帶,低聲道,“辛苦阿母了。”

賀蘭敏輕笑了聲,“莫覺得阿母這會便能接受了,不過是遇了事,總得先安內再攘外!”

“先安內——”賀蘭澤面色愈發和順,“至少阿母這會也覺得長意是我們自己人,是不是?”

賀蘭敏嘆了口氣,合眼道,“回吧,別在阿母眼前晃!”

陶慶堂內,薛素去往偏廳給賀蘭敏炖安神湯藥。

“你留步!”賀蘭敏叫住他,“那廂如何?”

“有夫人的丹藥,呂……”

“我不是問她。”賀蘭敏撚着珠串道,“謝氏如何了?”

“丁夫人跌倒未幾,她便暈了過去。殿下來時她還未醒來,想來刺激不小。且暗裏尾随在外院的侍衛不是說了嗎,夫人扇了丁夫人一把掌,想來是極怒中,但是她還能扶正丁夫人……”薛素搖首嘆息,“被逼僅存的理智,實屬難得,若是這點理智都沒了,怕是殿下養護了這般久續起的心志就徹底散了。”

“她那病到底還能不能治好!”蕭桐接話過來,“怎麽聽來這般事實而非,玄玄乎乎的。”

“夫人那處說白了就是心病,人心這種東西,确實玄乎,沒有對症的藥,全靠人醫。”薛素嘆道。

“所以,也靠人毀!”賀蘭敏覆蓋飲了口茶,“那便容她養着吧,少些生人見她。”

“可對?”她的目光落在薛素身上。

“老夫人所言甚是。”薛素颔首,轉去偏廳。

“妾原想着讓呂氏因他們幾人情意糾葛的事,出言刺激刺激謝氏。未曾想這呂氏自個撞了上去……”蕭桐百思不得其解,“妾實在看不懂這她是個什麽路子,只是到底是妾吹的風,累二姐損了那樣珍貴的丹藥,妾這廂請罪了。”

“去扶起你阿母!”賀蘭敏示意賀蘭芷,面上看不出什麽神色,“各家自有家務事,哪裏都有爛攤子。呂氏之舉确實出意料,但一枚丹藥用得不虧,護了吾兒的疆土,也換了他的心,值了!”

蕭桐聞話飲茶,但笑不語。

“夜深了,阿芷,送你阿母回去歇息吧。”

蕭桐被賀蘭芷攙扶着,盈盈行禮而去。

秋風瑟瑟的甬道上,她囑咐女兒,得空去看看你的表嫂。

“阿母,要不算了吧……”賀蘭芷怯怯道,“表兄将她護成那樣,我可不想觸黴頭。”

她想了想鼓起勇氣道,“我覺得大姐姐說得挺對的,表兄這麽些年都沒有忘記謝氏,我何苦趟這趟渾水!我瞧着大姐姐如今過的很好,逍遙自在的。”

“糊塗!”蕭桐瞪她一眼,“可是這個中秋你們姐妹碰面,她又和胡說八道了?她自個不長志氣,還滅你威風。你表兄何許人也,往他枕畔躺上去,有個一男半女,你便可以扶搖直上,豈是區區一個刺史夫人可以相提并論的。再者,又不是非要你奪他的心,占其名謀其位罷了,多難的事!”

“那你們如今不是好事多磨嗎?”賀蘭芷莫名道,“謝氏鬧出這般大的事,百口莫辯,何不趁機坐實了,趁着如今外州人員都在,給表兄施壓直接棄了謝氏!”

蕭桐看一眼自己女兒,嘆了口氣道,“這得讓你姑母和你表兄撕破臉!你表兄都能随謝氏女跳崖,今日這事一旦對謝氏女群起而攻之,他有一百種法子保下她,給她擇幹淨,這是讓他們共、患、難。”

“然眼下麽……”蕭桐戳兒戳女兒的腦門,“你可看見了你姑母的贏面?”

賀蘭芷愣在一處,半晌道,“表兄感激又感愧姑母,還有——”

她眼神亮了亮,豁然道,“方才表兄說,我可以随時去看望謝氏。”

“本想讓呂氏作盾的,不想她自個主意大,當了一柄矛,幫我們破開了你表兄費心壘砌的銅牆。”蕭桐握着女兒的手道,“你且大膽地去,你姑母給你鋪着路,你阿母為你保駕護航。”

寝殿中,謝瓊琚靠在床榻,聽完賀蘭澤的話,原是松下一口氣。

然,她依舊問道,“既然是她自己摔的,阿母何必拿出那樣珍貴的丹藥?”

“傻子,總不能白白看她失去孩子吧。”

“這不對!”謝瓊琚搖首,“她自己尋死,不要孩子,給她醫治自是應該。那藥是額外的,為何要給她!”

“不給她,她的孩子或許就保不住了啊。”賀蘭澤撫着她腦袋,覺得解釋得有點吃力,只耐着性子道,“長意,這事到此為止是最好的處理結果,處理好了就過去了。沒有人會怪你!”

“不是的,你聽我說。”謝瓊琚抓着他的手道,“蘊棠,你聽我說。我再說一次。”

“她先罵我不堪為婦,不配存活,然後又撕了我的畫。”說到此處,謝瓊琚擡手撫上賀蘭澤眉間褶皺,“你看,即便再聽一回,你還是聽來就生氣,說明她真的很過分是不是?”

賀蘭澤颔首。

“所以我打了她。是過激了些,但我可以去賠罪。那麽我和她之間就到此為止,為此為止了呀。”

“後來,是她莫名其妙自己撞的,她自己為人母卻做出這樣的事,是她的責任啊。傷在我們這處,我們給她醫治自是應當。”

“可是為何阿母要把那樣珍貴的藥拿出來送給她?這是額外的饋贈!”

“你扪心自問,是不是你們都默認了是我推的,是在為我善後,做人情?可是分明我什麽也沒做啊!我沒做——”

謝瓊琚一把推開他,嘶吼出來,“什麽叫沒有人會怪我,我本來就什麽都沒做,誰有資格怪我!憑什麽怪我!”

“長意!”賀蘭澤合了合眼,深吸了口氣道,“你如何想不明白,你推和不推就算是辨清楚了,又有什麽區別呢,呂氏昏迷前就是一口咬定你推的。這件事只要并州不再追究,我們處無有損失,你亦不需要出面承擔或者當面賠罪,便是最好的結果。”

“這樣的道理,你該很早前就是明白的啊。好多時候我們沒法非黑即白,所求是利益最大化。”

“是我做的我願意承擔,不是我做……”

“你能承擔什麽!”賀蘭澤似是累極,終于厲聲吐出一句話。

謝瓊琚整個人顫了顫,眸似驚鹿,擡了一半垂落下去,低聲道,“對,我什麽也承擔不了。但是,我更承受不起你阿母那樣大的犧牲……”

賀蘭澤看她一副謹小慎微的模樣,顯然是被吓到了,只重新坐下身來,将她抱入懷裏,讓她伏在自己肩頭,撫着她背脊道,“阿母疼我,慢慢地也會愛屋及烏。便看今日事,她還是把你看作一家人的。一家人,本就是相互幫襯的,無謂什麽承不承受的起!”

謝瓊琚覺得自己還有話要說,但是再說,他可能又要生氣了。

她靠在他肩上,回想他方才疲累至極的樣子,便也沒再多言。

只在心裏,一遍接一遍地說。

我沒推她。

九月十三卯時,已是天光大亮,謝瓊琚在夢中驚醒,說的還是這四個字。

郭玉扶她起身,念起昨日在屏風外聽到的他們夫妻二人的話,只勸慰道,“郎君說的其實在理。您看,眼下一切都好好的,您也未受什麽委屈,郎君今個在前頭簽訂盟約,什麽也不曾耽誤。”

謝瓊琚看着她,笑着點了點頭,“就是一直想着不要給他添麻煩,不成想好不容易沒有添麻煩,也沒做錯事,卻是無形中被坐實了。他阿母好意,我再要辨個明白,看起來是有些無理取鬧了……!”

這番話,是這一夜她翻來覆去想要為自己辯駁,然看着枕畔那副倦容,終于自我說服之語。

謝瓊琚覺得确實沒有多大意義,他若相信自己就該徹查清楚,豈能随便讓他母親将那樣珍貴的藥送了出去。

但是說他不信任自己,仿佛也有些冤枉他,畢竟沒有幾個人能向他那般對自己這樣好了。

思來想去,就當是自己推她的吧。

這不,局外人如郭玉都覺得沒有必要再過多糾結。

謝瓊琚揉着脹疼的頭,打開他送的那個妝奁,看銅鏡中的自己。

告訴自己,“過日子不要太較真,更不要想太多。”

她更衣理妝,聽到侍者來回話,道是表姑娘來看望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連着之前兩幅帖子,這是賀蘭芷第三回欲來拜訪她了。呂辭她都見了數回,沒有再推卻的道理。

她說,“快去請吧,再備些茶點。”

然後讓人去庫裏挑了些東西,預備送給賀蘭芷,想了想她阿母也在府中,還有她常日伴着賀蘭敏,便又命人挑了些預備給給她們。

賀蘭芷瞧着是個直率的性格。

她道,“阿嫂莫忙這些,府庫裏的東西一半都是姑母填給表兄的,她都見過。一半是表兄自個的,屬官進獻時,表兄仁孝,亦都先給姑母過目。我們也都有幸觀賞過!這會啊,是留着迎你用的,你且莫拿出來了。”

謝瓊琚捧着一盞茶水,手莫名顫了顫。

她突然感應過來,給人備禮,尋常确實不是這樣的。該是用她私庫的東西,用她的嫁妝。

可是她連母族都沒有,又哪來什麽嫁妝!

她環顧四周,除了他,她一無所有。

她勾了勾唇角,兩只手捧上茶盞,慢慢将水飲盡。

好在賀蘭芷沒有糾結這處,沒讓她太難堪。

謝瓊琚茶盞落桌,她便轉了話頭,低聲道,“阿嫂,其實這回我是特地來謝您的。”

聞“謝”字,謝瓊琚有些詫異。

她們之間這是頭一回接觸,何來感謝一說。

賀蘭芷往四周掃過,聲音愈發地輕,似有難言之隐,半晌道,“就是前頭我孤身被困上黨郡,實在是害怕……”

談起上黨郡,被賀蘭芷抓着的手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偏賀蘭芷不以為意,只真切道,“那些士兵多有穢語,尤其是那個謝瓊瑛,若非您後來揭開他面目,我還想不通,一個世家子,怎能有那種粗鄙話語。幸得您來換了我,把我救出去,不然我都不知會如何……”

謝瓊瑛是怎樣粗暴卑鄙地?

她是怎樣揭開他的面目的?

你要不要出去聽聽,坊間都是如何論你的?

聲名狼藉,殘花敗柳……

上黨郡上的每一個畫面都在腦海浮現,呂辭的話缭繞在耳際。

謝瓊琚重新陷入夢魇,整夜整夜無法安睡,但她極少鬧出動靜,也很少在夢中驚醒,只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給他添麻煩,反正也是治不好的病症。

然而很多時候,還是賀蘭澤發現的端倪。發現她衣衫濕透,唇角咬破,方将她喚醒。

她醒來,面上帶着寡淡的笑,說,“抱歉,把你吵醒了。”

如此半月過去,薛靈樞處也沒有太好的法子,只說病情受刺激反複也屬正常,且慢慢靜養。

之後九月三十,呂辭身體大好,丁朔請辭,回去并州。

賀蘭澤心下稍定,送走這尊大佛,對謝瓊琚養病或許能好些。

然而,畢竟是見血的事宜,總是不吉。賀蘭敏請了高僧前來府中念經驅晦。再尋常不過的事,謝瓊琚卻覺得喘不過氣。

她想起當年在中山王府也是如此,尋人驅除邪祟。到頭來,人人都說她是邪祟。漫天的指責和僧人的木魚聲,擾得她不得安寧。

這會雖沒有人這樣說她,但于她而言,亦是一場噩夢。

最後的點香送佛,她手中三柱香,柱柱皆斷。皆撒裂在地,無一柱入香爐。

賀蘭澤先于高僧開口,“孤奉香火百金,燈海千盞,你們就求來如此劣質的香嗎?”

許是他的話語和眼神,都帶出了刀劍的寒光,重僧人垂眸不語,只再奉香來。

然謝瓊琚已經搖首退後,半晌在他鼓勵下伸出手欲接,卻發現右手觸在上頭,僵麻不已,根本動不了。

衆目睽睽,香煙袅袅。

上有高堂至親,下有文武屬官。

謝瓊琚就這樣拂袖将香燭打落,“妾就不點,你要逼死妾嗎?”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話語。

之後是漫長的黑暗。

她清醒在兩日後的晌午。

她看着外頭日光,依稀想起些那日暈倒前的事。想的不是特別清楚,但有一件事,她記得特別清楚。

是她昏昏沉沉兩日裏,或者說是近來一段時間,她一直躊躇的事。

便是十月上旬,賀蘭澤要去冀州驗兵。

聞她醒來,賀蘭澤急急從議事堂回來。他還是如常溫柔模樣,沒有半點為那日之事的責備之态。

只坐下來欲要與她說話。

然謝瓊琚先他開口。

她拉着他的袖角,如同在汪洋裏飄拂的一葉扁舟,祈求道,“蘊棠,你帶我一塊去冀州吧。”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也能吃苦,不必非要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就是,就是你帶我離開這,別留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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