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賀蘭澤此回并沒有直接西下攻奪長安,畢竟天子尚在,需師出有名。故而在同其餘六州再三斟酌後,以擴兵之态,取道并州出發,意圖依次吞并涼州,益州等西去的其餘六州,而占據西南之地永昌郡的謝瓊瑛則為最後一戰。如此圍兵長安,迫天子開城門獻降禪位。

又因涼州毗鄰并州,故而今歲正月裏,丁朔未等妻子出月,便領兵三萬為先鋒,先赴涼州。歷經一個半月,三場鏖戰,攻下酒泉郡,迎入賀蘭澤。

三月十三日賀蘭澤率二十萬大軍壓境涼州,全軍休整一夜。

當夜修書兩封報平安,一封去往遼東郡,一封去往紅鹿山,皆是加急快馬。

兩千裏的路途,雪鹄不渡,只能用馬匹。故而即便是快馬加急,單程也要半月之久,往來一趟至少一個月。

而涼州這處,翌日,賀蘭澤便點将出兵,直取威武、金城兩郡。涼州刺史馬涵苦等長安援兵不至,且戰且退,賀蘭澤趁剩追擊,又下敦煌郡。

此時已是四月上旬,歷時近一月。

相比丁朔一個半月攻下酒泉一郡,賀蘭澤不過一月便連取三郡,雖說他人馬足夠,鋪墊亦足,但也可以看出行軍之快,用兵之繁,指揮之精。

四月初十,座下杜攸提出兵甲修整,再行出征。畢竟遠程而來,人馬俱乏,還需添補糧草。然賀蘭澤認為涼州未平,尚有張掖、隴西兩郡,該一鼓作氣。且時值四月氣候冷熱适宜,若待劃入五月裏,行軍更是艱難。

上月,才至此處,他便派人前往益州那處的天然屏障九皇河探查氣候,果然實際氣溫比他們資料所得要炎熱許多。如此若按計劃七月渡河,拿下益州,那會酷暑天,怕是多年居于東北線上的兵甲更難适應。

帥帳中,主戰的和主歇的,争論一日,太陽從東邊滾向西邊。最後,到底賀蘭澤一錘定音,修整十日,再行作戰。

如此,諸将歸營,唯杜攸尚留在帳中,與賀蘭澤共膳。

半夜帥帳急招軍醫,道是太孫殿下染疾,數日間避帳養病,諸事交由杜攸打理。

四月十三,退守張掖郡的馬涵得探子情報,終于稍稍松下一口。不想,四月十五夜中,一萬人馬突襲張掖郡,為首将領正是探子口中染病的太孫殿下。

只不過此時銀裝白馬的将軍,不僅無半點病态,反而是器宇軒昂,氣吞萬裏如虎。烏衣夜行,打得馬涵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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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未幾,即将天命、縱橫沙場近二十載的老将,便占了上風,撕破一道兵甲口子,率殘兵往西逃竄,同時發信號于隴西郡的部将章堂聯合彙兵,預備渡過九皇河投奔益州劉挺。

彼時的九皇河上,提前備好的船只鐵索相連,鐵勾互插,将河面聯通的如同平地。而馬涵部将已将藏在此間的一搜“五牙戰艦”推向河中,以做輔助。

賀蘭澤率兵追到九皇山,站在半山居高臨下觀望,素手一揮,山間竟有無數抛石機推出來,在他指揮下,對着船只上的人萬石齊發。

至此,馬涵恍然,這是一場連環計。

從染疾休養的兵不厭詐,到容他破開口子的縱虎歸山;從誘他運出“五牙戰艦”的抛磚引玉,到此刻将他圍剿的請君入甕,青年将領将兵法運用的極其娴熟,有勇有謀,又狠戾冷酷,不再給他回頭路。

當日,丁朔兵臨涼州城,曾奉其命三次招安,他不願。

賀蘭澤便道,“如此,孤與将軍沙場見,刀劍不論情。”

船只散架,兵甲倒下,年輕的将軍下馬上船,命人帶走“五牙戰艦”,一劍割下對方首級。

如此,兵分三路。

一路為使者,獨舟過河,将馬涵首級祭于益州刺史府門口。

一路保護“五牙戰艦”,讓工匠研究,打造,以備渡河之需。

剩一路與他同行,繼續收複隴西郡。

已是奔襲五晝夜,鏖戰一晝夜,随行的李洋亦勸道,“殿下可要歇一歇,待後續援軍。”

賀蘭澤翻身上馬,“今日之後,涼州既定,再多一日的事,不必拖延。”率遂部衆按照探子情報疾馬去截鎮守隴西郡的馬涵部将章堂。

在距離隴西郡六十裏外的林中,兩軍撞上。

章堂是個硬渣子,誓死不降。

彼時賀蘭澤萬人兵甲對他三千人手,許是對方起了死志,而賀蘭澤到底遠襲而來,這場阻截戰雙方竟打了近三個時辰。

原本賀蘭澤占了制高點在指揮,入交戰圈的除了他自己的冀州兵甲外,還有部分是公孫紹的兵甲。

此番,賀蘭澤原不想用他,然其人好大喜功,非要追随而來。賀蘭澤這廂親上前線,原也沒有多少人知曉,公孫紹如此毛遂自薦,賀蘭澤看到的不是他多麽骁勇善戰,而是他的暗子插到了自己身邊。誠如公孫纓所言,有勇而無謀。

而眼看交戰圈中,公孫紹純屬劃水。賀蘭澤與李洋耳語囑咐,自己縱馬入交戰圈,一馬當先,鼓舞士氣,奮勇殺敵。

至夜色闌珊,章堂中數箭力戰而亡,亡而不跪,以長槍杵地,槍頭抵頸,撐起頭顱。

賀蘭澤伸手撫其眼使之瞑目,後理袍甲正衣冠,以示敬意。

這場戰役中,賀蘭澤部損傷兩千,副将公孫紹中箭而亡,賀蘭澤亦受箭傷。

而至此四月十六,賀蘭澤僅以一個月的時間,以摧枯拉朽之勢奪下涼州城,增兵五萬。

回來酒泉郡主營,杜攸給了他兩封信,道是遼東郡他母親的是前兩日而來,紅鹿山的是這日晨起送到的。

他才卸了一層铠甲,染血的衣衫還沒來得及換,只匆忙閱信。

是皚皚的筆跡,一共兩句話。

頭一句和先前一樣, “兒與母俱安,阿翁勿憂。”

第二句,“阿翁努力加餐,多珍重。”

寥寥兩句話,他反複看,然後疊好。從衣襟內掏出一個鹿皮繡囊,這是皚皚送給他的新春禮物,裏頭衣襟內放了一封皚皚生辰那日給他的回信。如今這封也放在了裏頭。

他心跳的有些厲害,才從戰場上下來的血液依舊沸騰,不曾恢複的體力也确實讓人疲憊,但他還是忍不住立即提筆回信。

皚皚吾兒如晤:

為父今定涼州,得兵五萬,財帛土地甚多。同冀州一道,此二州乃父獨有。六州之中還有幽、并兩州,與父同心。父提拔李洋作副将,使之掌兵,其人為你阿母故舊,得她教導箭法,乃棟梁之才也,亦是吾等私密之人。

後将造船渡九皇,父自顧己,安全為上。待州州入囊,吾有強翼護爾,爾可歸來否?爾若還執意山水人間,亦無妨。彼時吾自治下清明道,唯盼卿卿尋山問路時,前途坦蕩,無荊棘纏足……

賀蘭澤頓下筆,熱淚滴落在紙上,這話到最後,對象已經不是女兒。

筆未再落,紙被揉碎。

他兀自笑了笑,另鋪一紙重新回信。

“爾與母相互照顧,阿翁一切安好,盼回信。”

這封信自然送不到紅鹿山。

從三月裏的第一封信開始,賀蘭敏為防止他們通信,便将人侯在山腳守株待兔,截下信來。然後在千山小樓中讓皚皚看過,寫回信過去。

如今,皚皚收到賀蘭澤的第二封信,已經是五月初。

她如常看過,并沒有多少興奮,只拿來給謝瓊琚閱過。難得的,這日賀蘭敏也過來了。

自謝瓊琚回來,尚且住在原來的殿中。

她最近愈發記不住事情,但唯有一處記得格外清晰。

三月十三回來府中,她看見她的寝殿落了鎖。無人有鑰匙,便讓她住在旁處。她盯着那副鎖,執拗道,“妾就住這,哪也不去。”

她為護郭玉、王氏他們,不得已為賀蘭敏所控。

然賀蘭敏要她腹中的孩子,一時也不想違拗她,如此着人辟鎖。

殿中落了一點灰,其他一切如舊。

打掃半日,謝瓊琚抱着賀蘭澤送她的那個妝奁放在原來的位置,如此這裏又是她熟悉的地方。

從她離去,自她歸來,始終只有她一人。

這些,原在她讓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刻,她都已經放下。但如今她卻依舊不被放過,後宅這些伎倆,她多少也知道些。

便将這話如實數吐出。

那會賀蘭敏尚且站在這殿中,聞言雙目灼灼看着她。

她孕吐厲害,将将坐下,一盞熱茶才咽半口,便捂着胸口吐得天昏地暗。好半晌,漱口舒服了些,只半阖着眼笑道,“阿母,妾說的不對嗎?”

“從始至終,您的兒子便只要妾一人。妾就是欲拒還迎地勾着他,一輩子惑着他。”

賀蘭敏做了多年太子妃,後來雖流亡,然未幾鼎力母家依舊是至尊至貴的女兒,所行最講顏面。縱是行心機事,也要做個看起來體面端方。

卻是從未想過,與之頭一回交鋒,這位傳說中的謝家五姑娘,竟能如此不顧臉面,直接将“勾勾惑惑”吐在唇口間。

賀蘭敏不置可否,确實是這樣認為的,她的兒子就是被這個女人蠱惑勾|引的。

然這樣的話,尚且難以啓口,她瞪了謝瓊琚半晌,拂袖走了。此後沒再來過,只是撥了兩個有經驗的嬷嬷照顧謝瓊琚,來得較多的是薛素。

今日,是她第二回踏入這間殿閣。

五月晌午,日光微醺,原是該外出散步舒緩的時辰。但是謝瓊琚才将一碗安胎藥吐盡,而陳嬷嬷便已經捧了第二碗在一邊候着。

如此她吐一碗,飲一碗,時辰和力氣便這般散去。

她也不想多事,讓自己難受,便持着勺子小口小口進着,喝兩口緩一緩,然後繼續喝。喝剩小半碗的時候,她将勺子扔在碗盞中,合眼撐着腰身喘息。

将近六個月的身孕,已經顯懷。而且因為她瘦得厲害,胎腹便格外明顯,從後頭望去,腰肢仿佛随時會折斷。

是故,郭玉見她這副模樣,趕緊上去扶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偏一旁的嬷嬷還在道,“夫人還有半碗未用,緩了緩喝了吧。”

謝瓊琚喘過一口氣,蹙眉道,“且這樣吧,實在咽不下。”

那婆婆便捧來一碗點心,“那夫人将這血燕進了,您早膳還不曾用完。”

謝瓊琚腦海中隐約呈現出早膳那一桌膳食。

她進了的。

用了半碗小天酥,一個胡餅,雖然吐了,但是後來她又喝了一碗牛乳,還咽了兩口貴妃酥。

為了防止再吐,她足足用了大半時辰才吞下去,吃出一身汗,怎麽就還沒用完。

“夫人,您用不下,但也得顧着腹中孩子。且再進些。”

謝瓊琚耳畔都是這嬷嬷的勸解之語,滿腦子都是早膳的各種吃食,只伸手去端那盞血燕。奈何右手抖個不停。

郭玉要幫她,被她拂開。

她終于端起碗盞,直往那人身上砸去,然後拂袖将桌案上所的東西都砸出去。

“我不吃!”

“都給我滾——”

“滾!”

她撐着身子,邊吼邊起身,然人還未站直,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皚皚和賀蘭敏便是這個時辰到的,匆忙喚來薛素。

薛素把脈道沒有大礙,就是暈中情緒反複,有些動了胎氣,不是太嚴重,紮上兩針便好。

果然,紮過針後,大概兩炷香的時辰,謝瓊琚便睜開了眼,清醒過來。

皚皚紅着眼,伏在她床頭。

須臾攢起一點笑意,趕緊将賀蘭澤的回信給她看,“阿翁讓我們相互照顧,阿母哪裏不舒服,皚皚給你按按。”

小姑娘扶着母親坐起來,給她順着胸膛,又膝行上去想要給她按揉太陽穴。不想謝瓊琚擡手止住了她。

她握住她手腕,冷然道,“阿母無事,你出去吧。”

皚皚看她一副不耐煩的漠然神态,難免有些受傷。自從回來,謝瓊琚對她的态度便是如此,熱一陣,冷一陣。

确切地說,對誰都如此。

仿若沒有什麽她在意的東西,又仿佛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她擔負起來。

謝瓊琚緩過神,有些意識到孩子的情态,心中有萬語千言,手中有舉止無數,但是她莫名覺得累,什麽也不想動,到最後,只合了合眼,勉強柔和了聲色道,“阿母與你祖母說會話,你出去把門帶上。”

她看見了坐在不遠處桌案旁的賀蘭敏。

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會僅剩的一點神思,且留着應付她吧。

皚皚合門離去,光線自然暗下一層,賀蘭敏起身來到她榻邊。

謝瓊琚眉間颦蹙了一下,一只手扶在腰側。

賀蘭敏掀開薄衾,果然是胎動了。

“動得這樣厲害,讓你受罪了。”她伸手撫上胎腹,細細感知。

“阿母此來所謂何事?”謝瓊琚并沒有避開她,反而往榻背上又靠上些,露出身前更多的位置容賀蘭敏撫摸,合眼笑了笑,“妾乏得很,一會又貪睡了,阿母有話直說吧!”

賀蘭敏的手頓在她腹上,莫名惱怒道,“你倒是阿母常長阿母短喚得挺順口,人還沒過門,哪來的臉面!”

“阿母親至紅鹿山接妾,衆目睽睽下,不是自稱阿母接你回家嗎?”謝瓊琚笑意婉轉,低喃道,“阿母喜做僞君子,妾不過是附和您做個小女子。既然您不喜,妾不喚便是。”

謝瓊琚頓了頓,“夫人,您有事說事。”

賀蘭敏将人來回掃過,收回手冷嗤道,“你如此破罐子破摔,小心旁人性命為你所累。”

“這話,妾得還您。”謝瓊琚低眉看着隆起的胎腹,又深吸了口氣緩神,“該是您莫要刺激妾,薛大夫不會沒告訴您妾的狀況,或者在您一手調理下妾身子幾何,您不會不清楚吧?妾何時一口氣上不來,何時一閉眼再也醒不來,母子俱隕,不劃算的怕是您!”

殿中靜下幾息,賀蘭敏詫異的眸光慢慢恢複平靜,“薛素道你郁症纏身,思維不濟。不想竟讓你想明白了!”

“你說的沒錯。我不在意你性命,但你腹中這個,我是一定要保的。”賀蘭敏也不再僞飾,承認道。

謝瓊琚颔首,似覺攢了些力氣,只應聲道,“當日郎君出征,遵從妾意,将妾安置在紅鹿山上。一來山有防備,而來他是同前頭去冀州驗兵一樣,将妾的安全重新放在您手中。妾凡有危險,皆是您之錯。故而您自然不敢碰妾。只可惜,他大抵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早在妾入山之前,您的計謀便已經開始,是您換了妾的避子藥,是不是?”

“怪不得吾兒魂迷心竅,可真是玲珑心腸。”賀蘭敏含笑颔首。

“高門後院裏的事,大抵你我女子之間會機敏許多……”謝瓊琚靠在榻上,又緩過一口氣,輕嘆,“所以一屍兩命,我便還是死在您手上。這同我未有孕而亡,你同樣無法向你兒子交代是一個道理。故而,你欲用一生來抵一死,殺掉謝氏,保下謝氏用命換來的孩子,以此逃掉你的罪孽,平息你兒子的怒火,用吾兒之生延續你兒之生,對嗎?”

“對!既然你想得這樣明白,我亦沒什麽好說的。也好,總算死也是個明白鬼。”賀蘭敏看她一眼,“如你所願,我還得留着你的命養我孫兒,也不多擾你了。此來就是給你看個喜訊。”

賀蘭敏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很明顯是賀蘭澤的第二封回信。

吾母如晤:

今涼州已定,後将造船渡九皇,各州一統指日可待。望母安好,勿憂。

“看到了嗎?吾兒不過月餘,便吞下一州城,如今已經譴人造舟,橫兵九皇河。這巍巍大梁河山,皆是吾與吾兒的。你可是盼着他還能回來脫你出絕境,你且看着勢頭,絕無可能。待他歸來,江山在手,縱是痛失你,但你兒延續着你的血脈,我保着你們的子嗣,他就不會苛責我,他就能走下去。”

謝瓊琚一時并沒有回應,只是沉沉盯着那封信上的寥寥數語,腦海中又浮現出皚皚片刻前給她看的那封信。

确實,都是他親筆。

字體仍是筆酣墨飽,流水橫姿。然筆勁明顯失了力道,筋骨綿軟,風雷未生。根本就是在極疲憊的情态下寫下的。

當年她回汝南探親,他在長安城中被王氏兒郎刁難,報喜不報憂給她的書信就是這樣的筆跡。她亦是因為看了如此痕跡,方提前回去長安,尋了王五出氣。

月餘得一州,還是涼州這般轄有六郡的大州,他何苦這般拼命!謝瓊琚心緒有些起伏,尤覺鼻腔酸澀。

只理氣靜心道,“妾平心論,在回這處之前,對夫人都是多有愧疚的。您流亡中撫養一子,何其辛苦。又将此子教養得文韬武略,何其不易。然妾卻為家族棄他,一箭斷他臂膀,毀他半條性命,阻他前程難行,亦是差點毀了您的夢想。後妾又聲名不佳,您恐妾毀他清譽,所以,您百般不喜妾,驅逐妾,妾都能理解。未曾有過怨怼。甚至覺得理應如此,妾不該奪走您的孩子”

“但是……”謝瓊琚雙眼通紅,擡手撫在自己小腹上,頓下良久方繼續道,“這遭之後,妾深覺,他為爾子,分明是他的悲劇。你恨妾欲除掉妾,不惜累及旁人,不惜将他也算計入其中,不惜将恩怨延續下一代。妾亡不可惜,妾這荒謬又貧瘠的一生,卻是夫君子嗣皆擁有,很是富足。反而是您,您會失去他的。”

眉眼虛弱的婦人,神色悲憫,“唯有遺憾,妾今生再見不得郎君。若能再見……”

“對,你再也見不到他了!”相比謝瓊琚的平生靜氣,賀蘭敏似被戳中軟肋,豁然起身,辯解道,“你有多在意他呢?你若真在意他,你現在就該一頭撞死,如此把罪責全部推于我身,讓他恨我、随你而去。可是你做不到,因為你知道你一死,你帶着腹中的孩子死,我就會殺光那些無辜的人……如此算,阿郎在你心裏也不過如此,比不上那些你在意的萍水相逢的人。”

“謝氏!”賀蘭敏合了合眼,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勉勵緩下聲色,“其實你當初對吾兒做的那些,抛卻一個母親的身份,于立場而言,我是可以理解你的。但是你之錯,便是沒有死在最合适的時候。你若死在長安城的那場大火裏,我會允許阿郎一生念你,也敬佩你抽慧劍斬情絲的決絕。但是你活到了現在,便生生活成了我的眼中釘肉中刺……你若不死,阿郎當一生破不了情關,一生不會娶妻生子……你誤他一生!”

謝瓊琚長久凝望她,最後搖首,“你從未問過他想要什麽,亦不曾見過他為之如何努力,只是妄圖施加你的欲望于他,這是不對的……他是個人,是……”

似是疲累之計,謝瓊琚斷下話後,好久沒再開口,只一手攥着胎腹上的布帛,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息。

賀蘭敏瞧她怏怏模樣,喚來醫官陪侍,待她轉醒,只強灌安胎藥與她。

薛素一路陪她回陶慶堂。

陰影斑駁,日光點點落在二人面龐,明明滅滅間辨不清彼此情緒。

“有什麽話就直說。”賀蘭敏坐在水榭回廊下,尤覺胸口堵得厲害。

雖然知曉賀蘭澤不可能途中回來,但總是心有惴惴。

“夫人,不若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湯這兩味給謝氏添上吧。她如今脈像不穩,肝陽上亢、氣滞血瘀,這些都是郁症外化的表現,若這般下去,怕她即便撐到足月,屆時也未必能誕下孩子。”

“你不是說這兩味藥對胎兒不好嗎?”賀蘭敏自聞是個男孩,便愈發想要留下這個孩子。畢竟念及賀蘭澤,縱是沒了謝氏也難保他何時再娶妻室,總要有個後嗣先對追随的文武作個交代。再慢慢圖之。

“我看了紅鹿山的方子,可以試一試。”

“對孩子完全無害?你有幾成把握?”

“八成。”

“那便算了。”賀蘭敏別過臉道,“所謂生不下,是從母子俱安的角度,我只要我孫兒,孩子無虞便可。”

“你好好給她安胎便好,定讓她足月而生,早産的孩子養來費勁。”

日升月落,月降日出。

謝瓊琚的身體時好時壞,孕六月的時候,還有過一次見紅。如此躺了十餘日方能下榻。

只是至此為保胎,屋內燒艾不絕。

六月酷暑,雖然置着冰鑒,但屋中還是讓人難挨。

謝瓊琚看着陪侍她的一衆侍女,多有抱歉。

其實她自己已經感覺不到多少外在的環境觸感。因為她體內虛寒,小腹時不時陰寒絞痛,而外身肌膚之上确實終日盜汗不絕。

內冷而外熱,同殿中置着冰鑒燒艾,差不多。

竹青給她蓖發緩解脹疼的頭顱,稀疏的青絲間竟發現一根白發,整個人愣了許久才怔怔回神。

郭玉給她按揉抽筋的小腿,未幾發現人已經睡着了。

兩人悄聲退下,避在一處低語。

竹青道,“當時若是姑娘早一刻咽下那藥,眼下也不用受這樣的罪。”

郭玉亦紅着眼道,“阿雪尋常三餐都用得費勁,司膳處還流水一樣的把補膳送來……我寧可阿雪明日就将孩子誕下……”

“我們都出不去!”竹青道,“要是有人遞個話給郎君就好了。”

“遞有何用,我接了阿洋的書信,道是戰局極好,如今已經對壘九皇河,只待船只到位,渡河而去,不出兩年,剩餘州城收複,郎君就天下在手。這會便是知道了,他能回來嗎?”

這話退口,二人四目對望,各自哀哀不語。

郭玉是因在心中聽了阿洋的豪言壯語,只覺男兒酬壯志。

竹青是回想從長安到如今,賀蘭澤的十數年謀奪天下的信念,亦覺沒有歸來的希望。

謝瓊琚躺在榻上,緩緩睜開了眼。

自從被停了藥,她又開始夢魇增多。然孕期有多嗜睡。

如此在昏睡和驚夢中反複。

雖是三重簾帳落着,外頭侍女的話語也很足夠輕,但不知道怎麽她還是聽到了。

許是人之将死,時日無多。

她如今漸生期待,仿若是生前一夢,格外想再見他一面。

但是又注定是這一生的遺憾。

紅鹿山前,他們已經做過訣別。

紅鹿山。

想起這處,她恍然又想起送給薛真人的那只雪鹄。

兩千裏路途,雪鹄不渡。

她原是作了旁的念想,但也是微乎其微。

三月至今,已是百日過去,不該再有奢望。

她起身下榻,竹青和郭玉匆忙過來扶她。

她笑了笑道,“眼下無礙,我想練會字。”

竹青頻頻颔首,回來的這幾個月,這是她打發時辰唯一可做的事情。且也很好,每回練完字或者繪完丹青,她或哭或笑,心情都能舒坦些。

謝瓊臨窗臨帖,擡眸看窗外東邊那頭光禿禿地梅枝,想起賀蘭澤說的話。

他說,這些年在此植梅千株,當作吾妻與吾同在。

她将帖子擱在一處,鋪開紙張記錄。

她感覺到了,自己記憶力愈發地差,所以很多事只能用筆記下。其實身後事,原該沒有太多牽挂的。

大抵是一些當面無法言說的話,開不了口,寫下來看一看,成為另一種無妄和可笑的慰藉。

寫完,看完,她便揉碎扔掉,若是夜中便點燭焚盡。

她招來竹青,囑咐道,“我們去院裏,給梅樹教些水吧。”

竹青還未來得及回話,自十日前,她胎滿七月,來此看顧給胎兒授教的女先生便攔了上來,道是眼下日頭偏西,又是七月天,陰月裏,暮色上浮時不宜外出。

皇室貴人有妊,七月而就蒌室。太師持銅禦戶左,太宰持鬥禦戶右,太蔔持龜甲禦堂下,專官文武禦其門內,受禮樂于貴人子。

乃是嚴格的監控和胎教。

眼下,賀蘭敏尋來七位女師傅,便是按昔年皇家規矩,看顧着她的孫兒。

仿若只是她的孫兒,而不是另一個婦人的兒子。

謝瓊琚難得的一點好心情被破壞,卻還是耐着性子道,“尚有日照,我就想和那些梅樹近一點。片刻便回。”

又上一個女官,道是夫人顧念腹中子,明日再賞不遲。

“我就要這會看,一息也不想耽擱。”謝瓊琚擡起了手,又放下來,“我不打你們,都給我滾出去,滾回賀蘭敏處去。”

這些女師傅,原是聽聞住在主殿的這位夫人,情緒難測,喜怒無常,亦聽聞有嬷嬷被她砸碗毀面,有喂膳者被她拔簪刺身,難得她眼下控制自己不再動手,遂只匆匆而退,去往陶慶堂回話。

謝瓊琚面上多了點笑,喚上竹青和郭玉往梅林走去。

然兩人心有顫顫,這會那些女師傅回去告狀,賀蘭敏不知又要如何罰她們,然後下人往來間私語。

謝瓊琚知曉,便覺得皆是因她受過。

“要這事又有閑話,我們攔着些,且不入姑娘耳中。”竹青無奈道,“若是放在從前,姑娘好好的,自然辨得清禍源在誰,然眼下偶爾她泛起糊塗,便覺種種都因她而起。”

“你不是說,那個薛真人給開了方子嗎?這藥也吃着,如何阿雪的病愈發嚴重?”

“你兩誰扶我?”兩人正絮絮間,謝瓊琚已經自個扶腰走到樓梯口,轉身嗔怒道。

兩人止住嘴,各自上來攙她。

謝瓊琚站不了太久,來了梅林未幾,便跽坐在地,持壺給水壺澆水。

想象來日紅梅傲雪。

想象往昔與他并肩看雪落,圍爐煮茶。

想的有些多。

不知怎麽便又想到紅鹿山上那只雪鹄,是她唯一希冀。

壺中水和她的淚水一道湮入土裏,滋養梅樹的根筋。

她抵在梅樹上,是似抵在他胸膛,好多話不知如何開口。

今生無緣,來生再續。

她用一枚簪子在樹上細細刻下,抛卻理智回歸內心後,唯一念想和自私。

當着他的面,清風一吹,她只會說,“你早些娶妻生子。”

她看着樹上的字跡,心道,要是還能再見,我再也不說違心的話了。來日再難,也好過我沒了命,你失了魂的好。

就是我醒悟的太晚,你別生氣。

是太晚。

謝瓊琚蹙眉看強烈的胎動,只覺下身一陣濡濕,鮮紅的血跡便點點殷紅裙擺。

腹中也不是太疼,當不是生産,這是又見紅了。

醫官來得很快,有部分顫顫提議喂藥催生,許可以保下母子。有部分道,還是施針用藥,再保一段時日,畢竟将将七月,孩子雖能活但不好養。

賀蘭敏半點沒有猶豫,只催促保胎。

也不知哪個大膽的醫官不忍道,“如此保下去,夫人精血耗盡……”

謝瓊琚在內室聞聲,很想捂住他的嘴。這是哪裏新來的醫官,如此不知死活。果然,她便聽聞賀蘭敏的聲音,“送他出去。”

不知是幻想,還是真的,她仿若聽到抽劍的聲響,腦海中盡是那人頭顱滾地,鮮血四濺的模樣。

心中一驚,腹中痛意便席卷而來。

“夫人還在出血,好像多了些……”

“還不趕緊給她紮針。”賀蘭敏進來,在她床榻丈地出停下,“快去熬保胎的藥!”

針落入各個穴道,腹中的陰寒退去些,謝瓊琚昏昏沉沉。

但她一直記得沒有喝到那碗藥。

好像藥被砸了,她聽到碗盞破碎的聲響,格外刺耳。只是眼皮太重,實在撐不起來。

睜眼的時候,已是入夜時分,屋中點着燭火。

就一盞,亮在她的床頭。

簾子沒有落下,因榻邊坐着一個人。

她用力睜開眼睛,突然開心地笑起來,“你回來了?幾時回的……”

很快卻又合了眼,只當是在夢中,不願夢醒。

越陷越深。

而她唇口蠕動間,其實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連笑都破碎不堪。

來晚啦~發個紅包哈!

胎教那段參考于《記》,是秦漢時期的貴族風俗,非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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