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晉江首發

晉江首發

離開紅鹿山的時候,謝瓊琚送給薛真人一只雪鹄。

說是謝他照拂之意。

這其實有些莫名其妙。

她上紅鹿山,是薛靈樞出的面,賀蘭澤按規矩付的銀錢,不僅如此,薛真人愛丹青,她執筆繪畫,得他滿意,方破例入的山門。

故而,如果深算,不過一樁買賣,原不必言謝。

退一步講,一定要謝,她當投其所好,再繪丹青以表心意。而不是送一只傳信的信使。又不是能學人說話的鹦鹉,可聊慰寂寞。

大抵,是真的身無長物,又無力作畫,以此相送吧。

是故當日,在名為保護,實際已經被監控的謝瓊琚于諸人當前以此物相贈時,賀蘭敏和薛真人都未作他想。

讓薛真人覺出些許端倪的,是賀蘭澤曾說過,會按月送信上山,彼時勞他再行方便,每月月底着人于山下守候。

二月底的那場天燈,他是知道的,也聽聞童子說謝氏處有雪鹄往來,便知是他們傳信了。

三月閉關,出關時已是四月初,聞童子無有山下來信,他一時沒有在意。

只在四月底時,着人下山侯了數日,亦不曾有信送來,他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原是聽聞賀蘭氏與謝氏不慕,但謝氏有孕,賀蘭氏親來接人,謝氏亦自願下山去,想着自是一樁圓滿事,本未作深想。

四月底未見書信後,原也派人前往遼東郡打聽消息,在千山小樓府門前,見到了謝氏的侍女竹青和其他數個婢子,聞言一切安好。

遂一時心下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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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接不到來信,當是他處內眷已經告知,如此在府中往來通信。

只是到底心中有了疑惑,這一點不足以讓他完全放下心來。畢竟人是從他手中脫離的,他便又來回細想。

終于覺出還有更大的一處纰漏,乃是賀蘭敏上山當日,山腳驟然出現的公孫氏的伏兵。再顯然不過的意思,這處人手亦是奉命保護謝氏的。

賀蘭澤人手充足,如何會是公孫氏的人來護他妻女?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這是因為自己原本的人手沒法用。

那又如何會是自己的人手不得用?

只能是所謂自己人還不是真正的自己人!

至此薛真人方意識到,賀蘭氏和謝氏之間,或許并不是簡單的婆媳問題。可若是如此,謝氏如何會心甘情願下山去?

只要她稍有不願,紅鹿山和山下公孫氏的兵甲二者同心,抵住賀蘭敏沒有任何問題。賀蘭澤給予的兩重保護足矣護她安好。

這是受人挾制了?

倒回想,若是當真為人所迫不得已下山去,是否會留他求救的信號……

薛真人想起那只雪鹄。

尋來翻來覆去的看,然并無端倪。

且雪鹄罕見,雖是傳信的極佳信使,到至遠處三百裏爾。

紅鹿山距離涼州兩千裏路途,顯然不是讓他待傳之意。

“妾得真人用心照拂,身無長物,唯有此物算得珍稀。您可給它尋一公鳥作配成一雙,閑适逗玩。一點心意還望真人不要嫌棄。”

薛真人查檢雪鹄周身,腦海中轟然炸出謝瓊琚贈物時的話語,頓時茅塞頓開。

當真是不情不願下山去的。

當真是留了求救的信號。

這只雪鹄便是公的,如何還要尋一只公鳥作配,豈不荒唐之極?

這公……是要他去尋公孫氏!

此去幽州城,不足兩百裏,正是雪鹄可以飛至的距離。

而且,在此話之前,她還說了一句。

“妾這幅身子,若是以藥物催之,可有受孕的可能?”

謝氏能在思考再三後依舊想要一副堕胎藥,可見實在不欲要孩子,她也确實說過,自己不僅沒有養生備孕,反而避孕良久。

故而這話再明顯不過的意思,她之受孕,分明是遭人有意算計。

只是薛真人理清這此間關竅已是五月下旬。于是,他一來早早派人在山下侯信,二來為防雪鹄為人所截,遂親自下山,快馬去了一趟幽州刺史府。

府中見了正重孝在身的公孫纓,兩人将信息彼此對上,方皆大驚。

公孫纓道,“當日三月間,妾之人手從貴山退下回府,妾便着人傳信給太孫殿下說明緣由,只是未得他回信。便只當戰中多事,不回信也是有的。加之父親去世,門中鬥亂,守孝至今,确實未曾多加上心。”

兩人交談間,薛真人得童子飛鴿傳書,道是山腳出現生人臉,暗中盯之,竟是專門為截信而來。

“所以女郎之信,也有可能是根本未達殿下手中,亦是途中遭截。”薛真人嘆,“到底是老朽一念之差,負人所托,女郎重孝之中不可離府,此番老朽親自送信而去。”

“真人且慢!”公孫纓攔住他,“若按你我推算,謝氏強撐病體懷孕至此,恐是已兇險萬分,這會你我都沒有合适的理由将她接出。且她自願下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亦不會随你我離去。為今之計,還是妾親送信于殿下,您則回山想想辦法,可有保她母子俱安的法子……”

謝瓊琚陷在深夢中,想起留在紅鹿山上的那只雪鹄。

是她九死一生的求生裏,唯一的希冀。

可是,要能悟透她的暗語,也确實太難為人了。

可是,她方才看見了賀蘭澤,是夢還是真的?

她想睜眼,卻怕只是夢,夢醒又是空空蒼白只有苦痛難捱的日子,她不想醒。

但是睜眼看一看,若真是他……他回來了,即便來日無多,卻可補她此生無恨!

他回來,有句話要告訴他,要讓他知曉。

但、他怎麽可能回來,在這個時候回來……

她就是這樣,永遠糾結,永遠矛盾。

然而很久之前,她分明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畏畏縮縮,膽小怯懦。

她笑起來那樣好看,容光比驕陽還盛。那會,賀蘭澤擡頭看她,總是帶着癡迷和羨豔。

她策馬揚鞭行過長安的朱雀大街,潑墨繪過山河草木,萬千生靈,舉止是爛漫灑脫,神色是桀骜難馴。

有淚從她眼角滑落。

有聲音一遍遍喚着她,喚她“長意”。

經年後,喚這兩字的人,唯剩了他。

也只有他,喚起這個名字,依舊是唇齒間含情。縱是嗓音發啞,卻還是聞來最動聽。

謝瓊琚睜開眼,最先感知的是殿中亮了許多。

她有些記起,之前殿中安靜,幽暗。

只有床頭一盞燭火。

只有他一人。

而現在,內室外殿都被點亮了,人影晃悠,往來匆匆。

然後感知到的是腹中的抽痛,但是一只手被他死命抓着,貫在軀體的力道遠勝腹中那些陰沉的絞痛。

“長意!”他急促又無措地喚她,來不及道歉也來不及細說回來的原委。

反正,這一刻他回來了,是真的。

他只是和她說,“沒事了,很快就會好的。”

他說,“就一會,你、忍一忍……”

最後的三個字吐得出口即散,他低着頭,将臉深埋,不敢看她。

似是無顏說那三個字。

都這樣了,還能有多疼,還有什麽不能忍的。

如同他都回來了,她于無盡深淵窺得一絲明光,還有什麽要去介意的。

謝瓊琚的思緒聚一陣,散一陣。

她就是有句極重要的話要同他說。

他回來在如此關鍵的時候,她不覺得于她性命還有幾多救贖,但是當是可以彌補此生遺憾。

她要和他說,說什麽……

那樣重要的一句話,她卻怎麽想不起來。

腹中接連的疼痛席卷上來,腰間酸脹仿若骨折脊裂,她哭出聲,抓着他沾血布塵的袖角,眼淚噗噗索索地落。

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因為記不起事說不出話急哭的,此情此景皆只當她是耐不住陣痛。

于是,近身的穩婆道,“夫人不可如此,這才開始疼,哭腫了眼容易月中落病。”

趕來切脈的醫官道,“夫人莫慌,得穩住心神,不然後頭易起崩漏,便是大疾了。”

他反手握住她,亦是哄道,“不怕的,我在,一直在……”

她別過臉去,緊皺的眉頭卻沒有松開,來回幾波陣痛過去。

燭臂半減,珠淚凝珠,外頭早已是夜色深濃,月亮從樹梢爬上中天。

她也已經模糊忘記先前的執念,忘記要說的話。

只是在這一兩個時辰內,從他的話語,從周遭往來的侍者醫官的對話裏,依稀辨清一點事宜。

她确實沒有喝到那碗賀蘭敏又要強灌她的保胎藥。

是被他砸了。

他帶回薛真人和薛靈樞,讓他們配一劑落胎的藥。後來是被二人勸下,這會落胎和分娩沒有任何區別。

即是無有區別,在生與死之間,總沒有舍生取死的道理。

于是,他才屈服,給昏睡中的她喂了一盞催産的藥。

她能知道這些,是在越來越頻繁綿長的陣痛中,瀕臨昏厥之際,只覺手上一松,見他身形遠離。

他拉過薛靈樞,雙肩都顫抖,“孤不要孩子,不要她這個樣子,把孩子落了吧,你去開藥,去……”

“都與您說過了,要不要孩子,夫人這重罪都要受的。夫人懷他已經不易,或許夫人也想要呢!為今之計,您先鎮住自己,否則當真無人為夫人作主!”

他便回來她身邊,揀了帕子擦拭她止不住的汗。

見她沒有昏過去,反而因陣痛的暫歇而清醒了些,便按照穩婆的話,低聲問她,“還能起得來嗎?我扶你走一走,會、會快些……”

她沖他點頭。

蒼白的面上攢出一點笑意,就着他的手起身。

然甫一落地,便知是站不住的。

兩股戰戰,頭暈目眩,只一頭撞在他胸膛。

聞他一顆心,如擂鼓般跳動,扶在腰間的手哆嗦中傳來力道。

她便喘出一口氣,小聲道,“我的頭發都散啦,你捋一捋。”說着,她擡起一張近若透明的面龐,虛弱的眉眼含笑。

給他看,淩亂不堪的鬓發,絲絲縷縷撚在額角耳畔,還有一些濕發垂落在半敞的脖頸間。

可是她說話的神情,隐約間卻還是當年那個對鏡貼花黃,纏他梳頭又嫌他手腳蠢笨弄亂她發髻的小姑娘。

賀蘭澤聽話給她将頭發捋好,別在耳後,驀然間滞了動作。

他看見他的指尖托着一根白發。

從她頭上長出的一縷白發。

今歲,她才二十又五。竟生華發!

歲月和世事幾欲扼殺掉當年的女孩,他卻還在和命運相争。

不知對錯。

就是,他的長意……該活下去的。

他扶着她,在屋中慢慢走着,走過第一圈,她似想起什麽,問,“你怎麽弄成這樣,你這身血哪來的?”

他笑笑,“……才下的戰場。”

走第二圈時,陣痛又來,她搖頭道,“去哪都疼,回了榻上我就下不來了……你讓我靠一靠,我能忍過去……”于是,她伏在他肩頭,貝齒咬磨過他的衣帛和皮肉,良久才随着冗長憋脹痛楚的消散松開口。

她跽坐在地上,趴在他肩頭喘息,滿頭虛汗中凝出一點僅有的神思,“是不是我咬疼你了,你身上……這樣重的血腥氣?還是、哪裏……你哪裏受傷了……”

“沒有,我沒事……就你,長意,你撐過去……”賀蘭澤就這樣半跪在她身前。

是一番耳鬓厮磨的樣子。

中間一點空隙,卻也不是空隙。

那裏是她隆起的胎腹,他們的一個孩子。

如此,是一家三口最親密的相擁。

但這一刻,賀蘭澤無比厭惡這個孩子。

他幻想,也期待過,再要一個共同的孩子。但是從未想過陷她入如此境地。

他抽出一只手,撫她腹部,感受着一陣陣胎動。

這個無知無覺、但是已經有四肢魂魄的孩子……

無端承受他的憎恨,無端遭人計算。

他該恨的是他自己。

很快一直纖細的手覆上他手背,耳畔是她斷斷續續的氣息缭繞,賀蘭澤盡可能地貼近她,想聽清楚她說的話。

最後,只聽到氣若游絲的兩個字,“……好疼!”她連跪坐都撐不住,虛阖着雙眼從他肩頭下滑去。

是破水了。

賀蘭澤一把将她抱起,置在榻上。

便也來不及再去思索,她方才在他耳畔到底有沒有說話,若是說了,說的又是什麽話。

接生的嬷嬷和貼身的侍女都圍着她,亦有人勸他趕緊出去。

将他手背摳破皮肉的手随着眼睑的擡起,慢慢松開,她說,“你出去吧,去陪陪皚皚,別吓到她……”

她說,“我好久沒有理她了,你去和她說,我好了還是一樣陪她……”

“快去!”她攥着被褥,兩眼通紅,渾身濕透,“都在這,她會覺得落了單,我們一人陪一個……”

一人陪一個。

從年少至今,風霜幾多欺淩,她也沒有停止過良善和體貼。

賀蘭澤終于颔首,起身離開。

轉過屏風後的話,謝瓊琚急痛中,已經聽不清。

但是所有的醫官和接生的嬷嬷都聽得格外清晰。

他說,“孩子不論生死殘損,孤都不怪你們。但是夫人如有萬一,你們便泉下侍奉。”

為着他這句話,無論後來産房之中如何兇險,無論謝瓊琚在數次暈厥又被醫官用針灸紮醒,用參湯吊起一口氣後如何掙紮,都沒有人出來問過是保大還是保小。

所有人,搶救的都是她的性命。

所有人,都禀承着一個道理,孩子能活是幸運,不能活便是他的命。

屋內人影奔相匆匆,屋外到出一盆盆血水。

有此起彼伏的聲響,催促她用力,教導她換氣,每一個人都帶着急迫和惶恐。

卻偏偏沒有她半點聲音,只有零星一點嗚咽,和隐忍在喉間吞咽下去的破碎呻\\吟……

賀蘭澤坐在榻上,将皚皚抱在膝頭。一如謝瓊琚所求,陪着皚皚,以防吓到她。他緊緊抱着孩子,一遍遍和她說,“你阿母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

七月酷暑天,皚皚蹙眉退開身,“阿翁,你手臂怎在流血?你身上怎麽這麽多血?”

薛靈樞聞言上來,給他重新敷藥止血,“夫人用了那顆補基養元的藥,雖是急了些,但是應當能勉強挨過眼下這關,後頭事後頭再說,你且先顧好自己……”

賀蘭澤還未來得及應話,薛真人便出來喚過薛靈樞,匆匆與他作談。

“若是關于孩子,随你們如何,我就要她。”他坐在榻上喘息,連問都沒問緣由。

于是,對面賀蘭敏起身一半,欲要問的話,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她低低喚了聲“阿郎”。

這堂間雖闊,卻也是安靜無聲,但所有人都發現,對面的人半點沒有吭聲。

從他回來一晝夜,他都沒有正眼看過他的生母。

小半時辰後,已是啓明星閃爍,天光初露。

賀蘭澤便是在這個時候,甩開衆人,踢門入內的。

因為在她喑啞的嗓音裏,終于發出一聲痛呼,攜帶着“蘊棠”兩個字,跌散在他耳際。

孩子即将生下,但是還差一口氣。

她的神思已經全部渙散,無盡的痛意籠罩着她,将她腦海中湧現的過往一層層擊潰,她拼命地挽留,縱是悲苦荒謬者多,卻也有極致的歡樂和最真的愛意。為了這些,她可以忍受苦痛。

悲喜幾何,都是她的人生,她認了。

她攥着他的衣角,将想了很久、終于記起的話與他說,“餘生,還有餘生,你好、好……”

她沒能說完,最後的一股縮脹裏,她本能地用力,終于生下孩子。

而他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亦忘記了要問她最後想說的話是什麽。

因為自生下這個孩子,她一直昏睡了五日,才回轉意識醒來。

醒來後的她,按照薛真人所言,當是産後身體氣息變化,情志不舒,肝氣郁結,徹底促發了郁症。

她很少說話,變得喜怒無常,大多數的時間都是昏睡,或是發呆。

薛真人回山尋求藥方,不止治療她郁症,還有她的性命。她的根基經此一遭,算是基本耗損,會診的醫者道是能如此産子回生,已屬萬幸。

七個多月誕下的孩子,比尋常早産兒大了不少,明顯是補之過剩,又是難産而生。若是待到足月,子嗣保下,母親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

便是如此,他們颠來倒去地推算,最後道,時日無多,至多一兩年的光景。

薛真人因覺自己一念之差,毀人至此,故而回山尋方。

謝瓊琚做了雙月子,賀蘭澤寸步不離地守着她。

她多來都不怎麽開口,有一回兩人說了幾句,她似心情還好,問道,“王氏首飾鋪解封了嗎?還有,郭玉,讓她回家去吧,李洋在你麾下,若是知曉,必然灰心!”

至此,她還在想着旁人。

賀蘭澤撫着她腦袋,應聲道,“他們都無事了,你放心。”

薛靈樞建議道,可以試着讓夫人做些往昔願意做的事情,給她緩解心神。

賀蘭澤便試着陪她繪畫,練字。

謝瓊琚握着筆,墨滴在筆尖,好多畫面在她的腦海中時續時斷,還有她想對他說的話,她記不住,但她寫下來的,寫了好多。

雖然不是同一句,但都是一個意思,寫了好多好多。

她放下筆,翻開桌案上一本本卷宗書籍尋找,但是都沒有找到。

對,沒有了。

寫在白日裏的,她撕碎了。

寫在黑夜裏的,她燒掉了。

她又急又氣,拂開筆墨,撕毀書頁,賀蘭澤上來安撫制止她,被她用硯臺砸傷額角,近身抱住她恐她自傷時,又被她撓破胸膛,連帶舊傷也裂開。

她昏迷後轉醒,撫他面頰,同他說對不起。

他搖首,“你只是病了,是我沒照顧好你。”

她便挪過身子,拉他上榻,摸着被她弄傷的傷口,“我吹吹,你抱抱我。”

賀蘭澤吻她發頂,似吻她難得的平靜與溫柔。

出了月子,皚皚過來看她,因她不願出屋子,又不願見光亮,于是送給她一盞親手制作的羊角燈。她很喜歡,捧着手中看了許久。又從床頭擺到櫃上,從櫃上放到桌案,總覺沒有合适的地方安置,自後又抱回手中。

皚皚和她說,“阿母,殿中燭火不多,我們點亮看看,亮了更好看。”

謝瓊琚沒有拒絕,然待燈火亮起,皚皚捧來她身邊,映出她半邊消瘦面龐,她只匆忙避過,伸手直掐火焰,直接将羊角燈奪來扔開。

她喘着氣,又驚又恐,“……太亮了!”

賀蘭澤從隔壁書房趕來,她推開他,自己抱住了孩子,一遍遍和她說對不起。

父女二人守在她榻邊,看昏睡的人。

賀蘭澤看着沉默的孩子,安慰道,“莫怪你阿母……”

皚皚搖頭,“我沒有怪她,就是想起以前,阿母帶我住在朱府,她每日上工很晚回來,用的是尋常燈籠,風雨一吹便壞。其實她特別怕黑,我就想做盞結實的燈籠給她,但是那會我總不願好好和她說話,就是她讨好我尋着話和我說,我也不理她……”

賀蘭澤擠出一點笑,“等你阿母病愈,就好了。”

“可是,阿母何時能好?”

是的,絲毫沒有轉機。

時日流轉,她屈指有限的生命在縮短,郁症卻依舊如故。從不願見光,到開始不願聽到聲響。

總是嫌吵。

開始的時候,賀蘭澤命所有下人往來侍奉都不許發出聲響。後來又命人抓去樹上的知了,池中的青蛙,盡可能阻斷一切驚擾到她的東西。

藥也吃着,各種輔助做着,仿若都是無用功。

甚至她的右手,已經徹底握不住東西,自己用膳時都是左手持勺,用着用着便砸了碗盞。後來她見司膳的侍女惶恐,怕自己再吓到她們,便極少讓她們近身,多來由賀蘭澤喂她。

醫官的輪番會診,總是說着同樣的話,慢慢來,此症不可急。又道各種方案皆可嘗試。

這日,皚皚道,“阿翁,要不要讓阿母抱抱阿弟,阿弟都百日了,阿母都不曾抱過他。她那樣拼命生下他,應該也是愛他的。她從未提起他,也很有可能是她病了,無心無力想起來。”

莫說謝瓊琚,便是賀蘭澤,其實亦不過只見過那個孩子數回。

理智雖覺稚子無辜。

但是情感上,他真的接受不了他。

尤其是,為讓他有命活下,又是橫位,千鈞一發之際薛靈樞折斷了他的右臂和右腿,如今臂膀已經接上,疏通筋脈,但是右腿留疾,還不曾治好。加之早産而生,整個羸弱不堪。

他覺得是這個孩子累他生母至此。

又覺是自己沒有保護好他。

如此糾葛中,他将心力都付給了謝瓊琚,并沒有分半點給那個讓他覺得陌生又不知要如何面對的孩子。

如此,孩子只是被胡亂養在偏殿,由竹青帶着一衆侍女喂養着。

而在上月,過了百日後,又患風寒,如此被賀蘭敏抱去撫養,前兩日聞已經好轉許多。

賀蘭澤問過醫官,諸人皆道,試試無妨。

他便命人抱來孩子,賀蘭敏欲攔,到底沒敢出聲。

謝瓊琚顯然還是喜歡孩子的,伸手抱他時本能地熟練,看見他晃悠不整的小腿時,亦怔怔落淚,但到底這幅安然模樣沒有維持太久。

孩子的一聲哭泣驚到她。

她渾身抖了一下,卻還是抱着在哄他,賀蘭澤本想抱過來,見她不肯松手,便只在邊上恐她體力不支,幫她托着孩子。

孩子一直哭,她一直哄。慢慢也開始不再惶恐打顫。

她撫着在懷中稍稍平靜的孩子,轉身問他,“你給他取名了嗎?”

賀蘭澤讷讷搖首,“……還不曾!”

“趕緊想一個啊,這都過百日了。”

賀蘭澤含笑點頭。

孩子哭聲不止,謝瓊琚哄得有點費神,賀蘭澤觀她神色,欲要接過孩子,卻聞她道,“你去尋些新的衣裳和被褥,我前頭給他準備了許多的……就是那會沒力氣,好歹繡了幾針……”

賀蘭澤颔首,原想喚了侍女入殿尋找,但一想她難得好些,又不肯見人。遂也未傳人,自己去尋。就轉過屏風的距離和功夫,不妨礙什麽。

“你別吵,安靜些……”

“要不你睡吧,乖!”

“不要吵,你太吵了……”

“別哭了,別哭啊……”

她的話語低低簌簌,孩子的哭聲時續時斷,時不時傳入賀蘭澤耳際。賀蘭澤聞來尚且平和,不是太激烈,遂只翻來衣衫,又拿來了一條孩子的被褥,轉回內室。

“長意!”只一眼,他就肝膽俱裂,匆忙上前扳過她扼在孩子脖頸上的雙手,将她拂開。

“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太吵了,實在太吵了……”謝瓊琚從榻畔跌下,昏迷的一瞬有片刻的回神,口中喃喃。

賀蘭澤也無心再照拂嘶聲哭泣的孩子,只抱起地上的人急傳醫官。

謝瓊琚沒受太大的傷,只是額角和臂膀有點擦傷,很快當晚就轉醒了過來。

賀蘭澤守在榻邊,見她睜開的雙眼,終于松下一口氣。

只是謝瓊琚眼中渾噩,眉宇緊蹙,她雙目灼灼盯着他。目光慢慢劃向他左臂,伸手去撫摸,從他肩頭一直摸到臂膀,手腕,五指……

她撐着起身,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扯開他左半邊衣衫,然後眼中燃起光亮,面上都有了歡顏。

最後,一頭撲在他胸膛,緊緊抱住他。

“長意——”賀蘭澤看不懂她神色,卻又仿若意識到什麽,一顆心拼命往下沉。

只得惶惶喚她。

謝瓊琚退開身,疑惑卻忍不住驚喜,“我、我後來沒傷你,那一箭我沒有射出去是不是?還是我射偏了?總之你沒傷到,沒傷到就好!”

抱歉,沒寫到關鍵處,明天寫賀蘭敏那塊,二陽後腦子轉的太慢了,像是得了智障株!繼續紅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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