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攝影展

南郊的新會展中心去年剛剛落成,直達地鐵同期開通,經過一年多的發展,那一帶現在已經是A市文化科技産業的聚集地,而會展中心那座別致的蛋殼型建築也成了風靡一時的城市新地标。

但土生土長的A市人白川卻只在電視和網絡上領略過新會展中心的風華,最近一年多的時間,他一直忙于治療,根本沒空也沒心情出門。

與陸東山相約去看攝影展,這是白川第一次去看“網紅蛋殼”,也是他最近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出遠門——

說來可笑,白川以前去國外度假說走就走,現在去趟南郊反倒覺得是出遠門了。

約定的這天上午,白川剛吃完早餐,陸東山就來了。

一進門,整裝待發的高個子青年人連忙解釋自己的來意:“不着急,不着急,我不是催你,就是想看看你有什麽需要幫忙收拾的沒?”

白川在洗碗,他擦擦手上的水,讓陸東山進屋坐下,道:“去一趟會展中心而已,又不是要出國,哪有太多需要準備的,請你稍等我一下,我剛吃過早飯。你吃了嗎,要不再吃點?”

陸東山顯然很好奇白川做了什麽早餐吃,但是不太好意思挑明,便可憐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鄰居,說:“……我吃了,吃了一點點。”

他擡起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小縫隙,大概只能塞進去半顆黃豆那麽窄。

白川看着陸東山,笑了,他轉身回到廚房,然後拿出來一罐速食八寶粥和半包切片吐司。

“你要是不嫌棄話……我的早餐就是這些。”

現實與想象差距過大,陸東山看着面前的東西,感到無法接受。

“啊?!”他發出一聲含義複雜的驚呼。

白川的态度倒是很自然,他把八寶粥往陸東山面前推了推,說:“這個粥味道還不錯,你如果真的沒吃飽,可以喝一罐嘗嘗。我要把碗洗完,還要去趟衛生間,麻煩你稍等我一會兒,抱歉。”

白川留下八寶粥,拿走那半包切片吐司,進了廚房。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來,陸東山知道,那是白川在洗碗。

陸東山看着桌面上孤零零的八寶粥罐子,揉揉鼻子,心想,哼,明明只吃了八寶粥和面包片,有什麽碗筷需要洗,一定是在诳我。

不一會兒,白川洗完碗,滑着輪椅去了衛生間。有腿疾的人如廁時間要比普通人長不少,他本不願意讓陸東山察覺到自己的窘态,但公共場所的衛生間即使有無障礙設施也經常無法使用,白川不得不在出門前做好準備。

他還放不下面子穿成人紙尿褲。

待到白川洗過手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陸東山已經喝完了八寶粥,正倚在客廳的窗邊,看着窗臺上那罐蜂蜜柚子茶發呆。

上次去菜市場,陸東山臨走時買了一個柚子,他說自己吃不了,執意分給白川半個。

白川把那半個柚子吃了,柚子皮沒舍得扔,放在窗臺上晾着。清爽的柚子香氣在家裏飄了三四天,讓人想入非非。

于是白川又自己去菜市場抱了三個柚子回來,除了吃,還做了幾罐手工蜂蜜柚子茶。

蜂蜜柚子茶做法不複雜,柚子皮肉分開,洗淨、切碎、炖煮之後用蜂蜜腌漬,封在玻璃罐裏放進冰箱,冷藏一周之後就算大功告成。

白川分給陸東山兩大罐,說柚子茶清熱解火,結果陸東山不知有多少心火要解,沒幾天就喝完了,隔三差五跑來白川家裏讨一些。

見這人又在眼巴巴地看着那閃爍着金光的玻璃罐子目不轉睛,白川笑道:“我再做一些送你吧,吃這麽多蜂蜜,你小心發胖。”

聞聲,陸東山轉過頭來。

他也對白川笑笑:“八寶粥挺好喝的。你準備好了?那我們現在出發?”

……

從小區大門步行到地鐵站需要一刻鐘時間,陸東山推着白川慢慢地走。

環衛工人剛剛修剪了道邊的綠化帶,植物枝葉的斷口處散發出清新的味道,白川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氣。

“我昨天去跟治療師請假,說我今天不過去,她還挺意外。”他對陸東山說。

“好學生有一次沒考滿分都會讓人大吃一驚,跟你這是一個道理,你以後多出去走走,多請幾次假,她就不意外了。”

“我可不是好學生,”白川笑,“我高中的時候就是學校裏的搗亂分子,在校刊上寫文章指桑罵槐抨擊教導主任,被班主任叫了家長。”

“是麽?你?”陸東山表示自己看不出白川曾經有過這麽張狂不羁的青春年華。

“那就是耍耍嘴皮子,抖抖小聰明,不算什麽。後來上了大學我就不玩這一套了,下了課找個外企做實習,掙了錢去貓咖喂貓。”

“你還挺……潇灑?”陸東山對白川有了新認識,“是我見識少,我念中學的時候只知道躲着家長去網吧打游戲。”

“不談戀愛嗎?”白川笑眯眯地問。

“沒!沒有……”陸東山擡頭看看前方,“進站直梯在那邊,我們到地鐵站了。”

到會展中心需要坐十幾站地鐵,中間還要換一次線路。白川好久沒搭乘過公共交通工具,連地鐵卡都是昨晚翻了好久才找出來的,所以看着通道裏從未見過的嶄新廣告牌,他心裏稍微有一些忐忑。

“等會兒,讓我試試自己進站?”他對陸東山說,語氣很不确定。

“嗯!有專門供輪椅通過的閘機,實在不行,還可以讓工作人員幫忙,你不用擔心。”

“車廂上……”

陸東山沒等他說完便搶道:“白川你以前沒坐過地鐵嗎,怎麽問這種小朋友才問的問題。”

“我……”白川不說了。

這一天正巧有志願者在地鐵站做志願服務,遠遠看到有殘疾人坐着輪椅過來,幾個年輕的志願者馬上圍過來問用不用幫忙。

“不用,我自己就可以,謝謝。”面對陌生人,白川表現得無比鎮定自若。

他自己搖着輪椅,通過安檢通道,刷卡進站,然後又找到了下降到站臺的直梯,一路下行,最後停在了标記着輪椅标志的候車口。

陸東山一直守在他身後。

等白川停穩了,陸東山蹲在他身邊,掏出一塊紙巾遞給他:“累嗎,擦擦汗。”

“謝謝。”白川說。

他擦擦自己的額頭,那裏确實有一層薄汗。比起平時康複鍛煉的運動量,檢票進站這短短一段路程根本不算什麽,但白川又确實覺得疲倦,這是由興奮而來的疲倦。

他與陸東山對視,陸東山伸出大拇指,比了一個點贊的手勢。

電子屏上提醒本次列車還有2分鐘到站,他接過白川手中濡濕的紙巾,小跑着去把垃圾扔進了站臺一端的垃圾箱。

扔了垃圾回來,陸東山從包裏掏出一款很時髦的頭戴式耳機,問白川:“路上時間有點久,要聽聽歌嗎,用藍牙連到手機上就行。或者你還可以直接聽我的曲庫。”

“你永遠帶着數不清的寶貝。”白川接過耳機試了試,皮質的耳罩柔軟熨帖,很舒服。

他沒打開開關,試戴之後馬上摘下來又還給了陸東山。

陸東山把耳機在手上繞了兩圈,側身向站臺一側,看着正在減速的進站列車,忽然低聲說:“因為人生總是有很多奇遇。”

……

工作日非高峰期的地鐵列車,空座位很多,但陸東山執意陪白川站在放置輪椅的地方。列車運行時有些噪音,白川對他說話,他就彎下腰來聽。

探身在白川耳側,他又一次嗅到了對方身上那縷若有若無的幽香,他蹲下來,替白川整理了一下腿上的毯子,說:“我現在真的感覺自己在照顧小朋友,怎麽辦。”

白川偏開頭:“別說笑了。”

陸東山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傻笑着又站起來。

一路上都很順利,白川在家裏想象的百般不方便完全沒有造成實際的困擾。到達目的地,走上會展中心的大廣場時,燦爛的陽光閃得白川睜不開眼。

米色的大蛋殼屹立在前方,圓滑的弧線上鍍着銀邊,為藍天勾勒出一道光輝的軌跡。幾處通風口翻起,仿佛蛋殼的易碎邊緣,那些兀立的方形翻板沒有因打破蛋殼造型的完整性而顯得違和,反而為整個建築增添了幾分俏皮。

會展中心前後左右有六七個入口,陸東山輕車熟路,帶着白川就往D口走。攝影展規模不大,海報也較同期的車展、機械裝備展小很多,走到近處白川才看清海報上攝影師和相機的剪影。

正如陸東山之前介紹過的,這是澳洲攝影師詹姆斯的個人風光攝影作品展。

入口處立着巨大的珠穆朗瑪峰照片。

據說那一次珠峰之行詹姆斯先生歷經千辛萬苦,不僅留下了精湛的影像,而且成功登頂,實現了人生的一樁心願。

影展展期臨近尾聲,這天又是工作日,所以參觀者寥寥。陸東山推着白川一路看過去,時不時與他低聲交流照片的內容、所使用的攝影器材和拍攝技巧。

對攝影技巧,白川是不懂的,但他地理還不錯,學生時代閑書也看了不少,談起世界各地的奇觀異聞頭頭是道。

在他借着照片講完黃石公園的地形結構、尼斯湖水怪的傳說沿革,以及自己參加查幹湖冬捕的親身經歷之後,陸東山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就這麽說定了!以後來看展都要跟你一起!”

白川笑:“我還可以給你講南極墊狀草的分蘖,剛才那些都是胡扯,這個是我爸給我講的,絕對科學可靠,你要不要聽。”

陸東山指着照片上的企鵝群:“你說的那什麽草什麽聶,比帝企鵝更可愛嗎?”

“大概……還是帝企鵝更可愛一點吧。”

“那我們不講那個,來聊聊帝企鵝的故事,我以前看過一部影片……”

“帝企鵝日記?”

“對對,講的是帝企鵝談戀愛孵蛋的故事。”陸東山說,他蹲下來,再一次幫白川把毯子折好,“在那麽冷的地方談戀愛,還沒有毯子蓋,好可憐。”

……

影展不大,即使兩個人逛得很慢,兩個小時也逛完了。陸東山說附近有一家館子不錯,提議一起去吃飯,白川點頭同意。

剛走出會展中心,聽到有人喊陸東山的名字。

他們停下來,陸東山轉身,看到上次去拍越野車“定妝照”時團隊裏的一位朋友。

“你不是來車展的啊。”看到輪椅上的白川,這位朋友大吃一驚。

陸東山介紹二人認識,然後說:“我來看詹姆斯的影展,這不,趁展期沒結束趕緊過來,再晚就看不到了。”

“算你沉得住氣。”朋友笑他,“車展的票去工作室取,老師給你留着呢。”

“嗯。”

“拉力賽已經開始發邀請函了,你收到沒?”朋友又問。

陸東山下意識地看向白川,可惜從他的角度,看不清白川的表情。

于是他故意語氣輕松地回答道:“好像還沒有,再等等看吧,人家不一定選我。”

“別着急,還沒發完呢,而且這種事都可以通融的。”朋友也随他看看輪椅上的白川,說,“那我不打擾你們了,回見。”

朋友離開,陸東山推着白川繼續往餐館方向走。一陣微風順着蛋殼狀的圓頂吹拂下來,陸東山忽然有點緊張。

隐秘的理想被白川看破了一個小角。

這麽聰明的一個人,自己還要繼續隐瞞他嗎?

還是告訴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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