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菜場

上次被陸東山抱起來,白川喝醉了,感覺遲鈍,意識也不太清明。他只知道自己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抱着放在了床上,蓋上了被子,然後,燈光熄滅,飄蕩着酒香的房間重新歸于寂靜,不多時,他就睡着了。

唯一清晰殘留于記憶中的,是那個高個子年輕人溫柔俯視的眼睛。

溫柔的,體貼的,帶着許多憐憫卻不讓人讨厭的,陸東山的眼睛。

後來白川經常想起那束目光,那目光像從雲霄之上降臨世間的神跡,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恰巧照亮了他的心,給他帶來說不出的慰藉和惆悵——按理說,更合适的情緒應該是感激,但不知為何,在白川心裏,感激反倒是次要的了。

這一回卻不同。

陸東山說要抱白川,是在晴天朗日的下午。

大路上,行人車輛來來往往,不遠處,老爺爺的棉花糖在微風中散發出甜香。快到準備晚飯的時間了,眼前的菜市場漸漸喧鬧,主婦們進進出出,菜籃子裏是今晚即将上桌的美味佳肴。

就在這麽一派喧嚣的人間煙火氣裏,白川看着陸東山走到自己身前。

陸東山把相機斜挎在身後,俯下身子,穩穩當當地把白川抱到了半空中。

視野變幻。

一縷陽光透過樹枝樹葉的空隙晃過白川的眸子,讓他有一瞬間的眩暈。

陸東山真的太高了。白川覺得自己被擡高到了從未體驗過的位置,他有些不安地四下張望,急切地熟悉着這個陸東山習以為常的世界。

最後,白川的視線落在他自己的輪椅車上。

從這個角度望過去,那架單薄的輪椅顯得十分渺小,不值一提,似乎可以随時棄之如敝履。但或許只有白川自己心裏清楚,這架輪椅有多麽重要。

那是他與整個世界相連接的橋梁,他厭惡它,卻也仰仗它,他想遠離它,又必須親近它。

它是魔鬼,也是天使。

即使白川滿腦子都是“重返人間”,他現在也不敢抛下這架輪椅,那樣會讓他失去最後一點作為“人”的自信。

所以,當陸東山跨上臺階,白川離輪椅越來越遠時,無措和恐懼從他心頭閃過。

他緊緊攀着陸東山的脖頸,手指在攝影師的T恤上抓出一道道褶皺。

“白川,放松點。”這時陸東山輕聲說,“我不會摔了你的。”

仿佛貼在耳側說的一句話,松動了白川思緒中最緊繃的那根琴弦。

他擡起頭,只見陸東山的嘴角含着笑意,那些笑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不期然間填滿了白川的全部視野。

白川忽然意識到,此時此刻,他跟陸東山離得太近了。

兩個人緊貼在一起,他的手臂托着他的後背和腿窩,他的手掌抱緊他的肩膀,他的嘴唇對着他的額頭,他的鼻尖觸着他的下巴。

他們連呼吸都融在一起,白川甚至能嗅到淺淺的薄荷味——來自陸東山煦暖的氣息。

他忽然覺得熱,覺得口幹舌燥,這熱度不知是來自年輕人緊實的肩背,還是緣起于一縷暧昧無邊的薄荷香。

白川舔舔幹澀的嘴唇,擡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高大攝影師,忍不住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陸東山……

方才的無措還未消退,更大的迷茫鋪天蓋地。

說“迷茫”可能不太合适,白川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詞語,形容他現在的狀态十分貼切——意亂情迷。

迷亂讓無措更無措,白川急需一個釋放情緒的出口,他忽然更用力地攀緊陸東山的肩膀,既是想最大程度地減輕對方的負荷,又是想更加緊密的靠近陸東山的胸膛。

他想聽聽那胸膛中心髒跳動的聲音,想知道那聲音是否跟他自己的一樣,亂得像非洲大草原上整群羚羊飛馳而過的蹄聲。

……

臺階只有三層,陸東山步子很穩,他把白川輕輕放在菜市場入口處堆放的幾個貨箱上,然後轉身去搬白川的輪椅。

“真是的,”陸東山抱怨,“菜市場門口為什麽修這麽高的臺階,先不說顧客不方便,他們自己的攤主運貨也不方便啊。”

白川被重新安頓在自己的輪椅上,心神漸漸平靜,他解釋說:“這家菜市場建在半地下,地勢低,為了下雨的時候不進水,所以門口砌了臺階。而且,其實這裏修了無障礙通道,可惜被車位擋住了。”

“啊?”陸東山驚訝,“無障礙通道被車位擋住?太不應該了,等會兒買完東西,我去拍照取證,然後向社區委員會投訴。”

白川笑笑,沒說話。

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就算信口開河,也是如此惹人喜愛。

進入市場之後,陸東山推着輪椅,帶白川緩緩前行。

入口的地方有幾家水果攤,這時節正堆滿了柚子和葡萄。

“要買點青提嗎?看着還不錯。”陸東山跟白川閑聊。

白川搖頭:“還是買幾個檸檬吧,做菜用。”

“欸?”陸東山面露喜色,“大廚師這回要做什麽菜?怪不得主動跑來菜市場,原來是有目标的!”

他把白川推到攤位前,白川伸着胳膊挑了一個青色的檸檬,放在鼻子下輕輕嗅着味道。

那微微颔首的姿勢優雅矜持,因為缺少室外活動而顯得過分白皙的皮膚跟攤位上五顏六色的水果形成鮮明對比。

年輕的攝影師驚訝于面前足以入畫的跳躍色彩,握慣了相機的手蠢蠢欲動,但他想起上一次白川對鏡頭的抗拒,攥了攥拳頭,最終還是放棄了拍照的念頭。

于是陸東山也拿起一個檸檬,學着白川的樣子低頭嗅嗅,在酸甜的氣味中嘗試着體會白川此刻的心情。

他想起自己曾經看到過的話——有時候,人心也是一臺相機,當與別人發生共情,便是記錄下心之影像的時刻。

此時此地,或許他已經記錄下了白川的心。

水果攤主是一位見多識廣的大姐,她并沒有對這位坐着輪椅的客人表示出過分的好奇,利落地稱重收款之後,随手分了白川一塊柚子,意思是讓顧客嘗嘗味道,覺得好吃可以順便買一個回家。

白川接過汁水晶瑩的柚子瓤,雙手掰開,遞給陸東山一塊。

“你也嘗嘗。”

陸東山有些意外,連忙接過。

兩只手碰到一起,稍縱即逝,觸覺卻無比清晰——

不僅有涼津津的果肉,還有白川瘦削的指尖。

沾着柚子汁的微涼指尖讓陸東山莫名有些恍惚。

吃完那一點果肉,他像被什麽蠱惑了一樣,忍不住把手指放進嘴裏吮了吮,眯起眼睛細細品味,仿佛嘗到一點檸檬的微酸味道……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

陸東山問白川:“買檸檬是想用來做什麽菜?”

“還沒想好,”白川說,“檸檬是提鮮去腥的,很多菜都用得着。做海鮮、烤肉可以擠一點檸檬汁,還有泰國菜,冬陰功湯之類的,也需要用到。”

“哦。”

白川輕輕笑了笑:“我今天就是來随便逛逛,沒有明确的購物單,或者你說說你想吃什麽,我試着做一下?”

“這……怎麽好意思壓榨你的勞動力。”陸東山憨憨的,“你要是有空,不如教我做菜吧,下次我回家還能給我媽露一手。”

這不是個出格的請求,但白川頓了頓,沒有立刻答應,只說:“看時間吧。”

他還沒搞清楚陸東山是不是網上那位Lew,內心隐約有些防備,下意識地不想與陸東山在廚房裏繼續深入接觸。

陸東山卻沒想到自己在這種意料之外的地方碰了壁,他讪讪地噤了聲,正好這時到了一處路口,他便問白川,要往哪邊走。

“肉類在那邊,水産在那邊,那邊還有幹貨,我們怎麽走?還是說你要再買一些蔬菜?”

白川沉吟片刻,扭頭對陸東山說:“你今天有空嗎,我可以教你做清蒸魚,家常菜,想學嗎?”

短短時間,峰回路轉,陸東山訝然,被白川的态度搞得摸不到頭腦。

兩人直奔水産攤位買了一條鲈魚,然後便要打道回府。

再次經過門口,陸東山去水果攤買了一個柚子。

白川在不遠處看着他埋頭于柚子的海洋左挑挑右撿撿,最後好不容易捧了一個大個的,又回頭往這邊看,像是征詢自己的意見。

白川點頭,陸東山便付款。他把柚子放在白川膝頭,說:“幫我拿一下好嗎?”

然後,他抱着白川,白川抱着柚子,小心地走下了菜市場門口的臺階。

可憐價格更高的鲈魚卻只能委屈地塞在輪椅後面的置物袋裏不見天日,沒有被誰抱在懷裏的殊榮。

時間已經不早,白川以為這就要回家了,陸東山卻在市場門口停下腳步。他端起相機,正如之前所說的,給無障礙通道和車位拍了好幾張“證據照”。

“我要去投訴,讓他們把擋住無障礙通道的車位取消掉。”他再次堅定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白川完全沒料到,後來陸東山真的去投訴了。

他沒有去社區委員會,而是把這幾張照片發給了本地人氣頗高的晚報專欄,晚報記者覺得這是個好題材,實地調查,舉一反三,最後推動相關政府機構一舉整治了A市不少侵占、阻礙盲道和無障礙通道的場所和設施。

最後,連本地電視臺都來采訪陸東山,問他為什麽會關注到無障礙通道的問題。

節目播放那天,白川看着屏幕裏熟悉的面孔,聽到陸東山說:“我有個朋友,腿不好,喜歡做菜,如果他能方便地去菜市場,肯定很高興。我就是想讓他開心一點。”

記者後來又說了什麽,白川沒有聽到,因為門鈴忽然響了,是陸東山。

他手裏拿着白川見過的那兩張攝影展門票,說:“會展中心也重新維護了無障礙設施,後天就是最後一天展期了,陪我一起去看展覽吧,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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