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傻瓜
發布微博的同時, 天山如意寶也給白川發了私聊消息。
“小白, 我來了。”
文字後面添了一個“嘻嘻”的表情, 還附了一長串數字，明顯是手機號碼。
如意寶說：“我已經到蛋殼這邊了, 要不要過來請我吃個飯呀？手機號發給你了, 別裝沒看見^ ^”
白川想了想, 回道：“忙, 真的沒空, 走不開。”
“今天周六欸~”如意寶不滿, “我還想讓你給我當免費導游，我可是做了詳盡的A市二日游攻略。”
白川：“……”
如意寶又說：“在室外戳屏幕打字好麻煩, 別那麽矜持, 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嘛。我的名字你還記得嗎，陳旭如。”
陳旭如，這個名字白川還有印象。
如果沒記錯，他家住B市，離A市不算近, 兩地沒有高鐵直達，坐飛機需要2小時。
機票錢不便宜, 人家不辭辛苦地來了，自己給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理由，又咬死不見面, 似乎說不過去。
白川猶豫了一會兒, 撥出了如意寶的號碼。
“您好, 我是……”
電話剛通，對方就接了起來，速度太快，白川一下子有點緊張。
“你是小白，白川，對不對？”
陳旭如，也就是網絡上的天山如意寶，他聲音沙沙的，語氣卻很頑皮，有着那個幽默笑話博主的樣子。
“我現在的位置，嗯，會展中心D口前面，一個大香蕉雕塑的旁邊，你過來找我？”
什麽大香蕉，那是帆船！
白川在心裏反駁，但眼下不是吐槽的時候。
白川說：“我過不去。”
陳旭如挺爽快：“那我去找你？一起吃頓飯嘛，你再忙，吃飯的時間總是有的。”
白川答應了：“好吧，我把地址發你。”
陳旭如說他打車過來，白川就抓緊時間換了衣服，然後坐着輪椅去小區門口等。
不多時，一輛出租車穩穩地停在了街對面，從車上走下來一個穿花襯衫帶墨鏡的年輕人。他看看身邊的路标和面前住宅區的大門，然後打了一個電話。
随即，白川的手機響了，振動伴着鈴聲一起。
手機塞在他胸前的口袋裏，每一次振動，都振得他胸口發緊。
街對面，陳旭如的襯衫花色晃眼，在陽光下，像一只馬上要飛起來的蝴蝶。
白川忽然覺得尴尬。
他退後半米，藏進行道樹的陰影中，默然看着手機屏幕上的號碼，遲遲沒有接聽。
城市安靜下來。
微風吹過，一片幹枯的樹葉落在白川膝頭。白川把手機放在那片樹葉上，只露出一段枯黃的葉柄。
麻痹的雙腿感受不到振動。而那清脆的鈴聲，也在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中漸漸消失不聞。
白川在心裏說着抱歉。
他不是想要臨陣脫逃，他只是希望能再給自己多留一分鐘時間，至少，調整一下表情。
陳旭如放下手機，皺着眉頭，尋了最近的人行橫道，走到小區門前。
他取下墨鏡挂在領口，再次核對小區的名字。
地址沒錯啊，人呢？
正在困惑，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響，陳旭如轉過身來，看到一位坐着輪椅的同齡人。
那人看着面熟，陳旭如問道：“呃，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白川早就料到對方的反應，扯動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好久好久不見，就知道你認不出我。我是白川。”
“白……”陳旭如的表情由困惑緩緩變成震驚，他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白川？！你……”
白川打斷了他的話，故作輕松道：“所以不是我非要麻煩你跑一趟，實在是我不太方便出門。別在路邊站着了，找個地方坐坐？你還沒吃飯吧。”
白川操縱輪椅調轉方向，在前面引路，陳旭如跟在他身後，兩個人順着長街，沿途尋找合适的餐館。
剛剛還像花蝴蝶一樣的陳旭如現在仿佛被霜水淋濕了翅膀，亦步亦趨，一句俏皮話都說不出口。
“想吃點什麽？”白川問他。
“都可以，其實我不餓。”
“趁着周末來A市旅游？”白川輕笑，“A市是個新興城市，沒什麽值得逛的名勝古跡，最有名的就是那個蛋殼，你上午已經去過了。”
陳旭如攥着手機，沒有應聲。
“還在銀行工作嗎？”白川繼續跟他聊天。
他記得天山如意寶比自己大幾歲，是學計算機的。好多年前那次網友聚會的時候，白川還在讀大學，陳旭如剛剛畢業，當時他在家鄉本地的銀行找了份對口的工作，正等着公司通知他入職報到。
“嗯，還在，一直沒換工作。”陳旭如說。
白川笑道：“那現在肯定升職了。”
陳旭如也勉強笑笑：“咳，在銀行裏，我這就是邊緣崗位，沒前途，工資也是死工資，月收入還不如我接兩個推廣多。”
聽到這句，白川擡頭看他一眼，戲谑道：“看來我今天得請大V吃頓好的，沒準以後還能給我介紹幾個廣告商。”
兩個人目光對上，陳旭如一怔。看着白川跟記憶中相似卻不相同的側臉，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白川的時候，那雙青春飛揚的眼睛。
他記了那雙眼睛，記了這個人很多年。
不是特別濃烈的情感，也不摻雜什麽狂熱的欲念，他只是一直記着他，沒忘記。
當年，短暫的聚會，長久的分別，後來白川從網絡上消失，他知道他的姓名、學校、電話，卻一次都沒有試圖私下聯系。
陳旭如自認是個俗人、庸人，他掂得清自己的斤兩，他也明白，有些人的人生，他不該去打擾。
白川站在比他高一些的地方，他看着高處的白川，當然覺得他光輝燦爛，又明亮又可愛。但一直擡着頭滋味可不好受，誰想一輩子擡着頭呢，太累了。
誰知，消失五年之後，白川竟然複出了。陳旭如想不通天上的神仙為何忽然降落凡塵，但他心裏有蟲子在爬，簌簌發癢，讓他忍不住上前套近乎。
他很高興白川還記得他，不反感他。所以，試探多日，他終于扯了個理由，要來見見這位“老朋友”。
只是見面。吃吃飯，聊聊天，別的，他什麽都沒想。
他穿着最誇張的花襯衫，帶着最可笑的蛤.蟆鏡，希望白川在現實中最好也能當他是個笑話，那麽他就能表演自己最拿手的搞笑滑稽戲，讓三次元的氣氛跟二次元一樣輕松自然。
但陳旭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如今，是白川擡着頭看他了。
“我說，別走太遠了。”跟在白川身後的人忽然說，“就随便找個地方吧……”
白川回頭看他，看到陳旭如的眼神中有別扭的不安。白川知道，那是對方在體貼自己腿腳不方便。
他無奈地笑笑：“不是我非要往遠處走，是這邊的商鋪臺階太高我上不去，得找一家有無障礙通道的。你別看我住這兒，平時基本不出門，對附近也不太熟悉，再往前走走看吧。”
陳旭如卻站着不動，他環視周圍，伸手一指，提出建議：“要不，就那家？”
白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啞然失笑：“你別瞧不起我啊。”
陳旭如睜眼說瞎話，臉不紅心不跳：“我是真餓了，走不動了，你要是不想讓我暈倒在大街上，就這家吧。”
白川只好應允。
這是某家全球連鎖的快餐店。
陳旭如把白川從無障礙通道的斜坡推上去，替他打開門，擋着其他客人，妥妥帖帖地護着白川來到一張空桌旁邊。
他問了白川的口味，殷勤地前去排隊點餐。白川開玩笑攔他，說理應自己盡地主之誼。陳旭如笑笑，拿出百萬粉絲大V的氣勢，讓這位“地主”老實等着。
這個時間，排隊的人不多，陳旭如看着花花綠綠的餐單，思緒卻飛到了別處。
他想起自己前幾天轉發的一條社會新聞——有個小男孩，人小鬼大，注冊了一個微信號假冒自己老爸的初戀女友，哭訴生活不易，用這種方法訛詐了許多零花錢。
陳旭如想，新聞不知真假，但這位老爸的心情倒是太容易理解了。
哪個男人沒有憐香惜玉的心。
他回頭看看坐在窗邊的白川，覺得那就是自己心裏永遠的白月光。
不一會兒，陳旭如端着一大盤高熱量垃圾食品回來了。
白川說：“這麽多，四個人都吃不完。”
陳旭如嘿嘿笑：“慢慢吃，慢慢聊，又不着急。”
白川伸手捏起一根薯條，沾了一點番茄醬，送進嘴裏，說：“我好久沒進過快餐店了。前段時間這裏跟支付平臺搞活動，我搶到一張超便宜的優惠券，結果也沒用掉，浪費了。”
聽白川說這些，陳旭如一下子想起許多過去的事，嘆道：“搶優惠券你最在行。當年我還以為你也是程序員，專門寫程序薅羊毛的，後來熟悉了，見了面，才知道你不是。”
“程序我也會寫一點，不過肯定是比不了你，你是專業的。”白川又捏了一根薯條，他笑笑，“我不靠程序，我靠的是商業嗅覺。”
陳旭如大笑：“看把你厲害的，還商業嗅覺。”
兩個人一起笑，卻又忽然一起止了聲。
他們一起将目光轉向窗外，看着平靜街巷的車水馬龍。
許久，又一起轉回頭。
“你的腿是怎麽回事？”陳旭如終于問出了憋在心裏許久的疑問。
“交通事故。”
“所以你……”
“還在治，不過希望不大了。”白川說，幫陳旭如開了一個漢堡的包裝盒，“你不是餓了？吃啊。”
陳旭如搖搖頭，他看着白川，心裏不是滋味：“抱歉，我今天……太冒失了。”
白川說：“哪的話，我現在不常出門，也沒幾個朋友，平時也沒幾個人跟我說話，今天能跟你見面聊天，我很高興。”
陳旭如脫口而出：“那個攝影師……”
“他出差了。”
“你們，他是你……”
白川放下薯條，直視陳旭如的眼睛，那目光銳利似有鋒芒，陳旭如立刻敗下陣來，噤聲不語。
恰巧此時，白川的手機屏幕亮了，名叫陸東山的攝影師又發來了新的照片。
兩個人都看到了手機上顯示的名字，白川不動聲色地将屏幕熄滅，把手機塞進了口袋。
“我鄰居。”他停頓了一會兒，往薯條上塗了更多的番茄醬，才繼續說道，“請你替我保守秘密，他不知道我是網上的白菜號。”
“一定一定。”陳旭如連連點頭。
“也不要在網上說我身體的事，我不想因為這個被關注。”
“嗯。”
“你什麽時候走，訂票了嗎？”
“還沒……”
“現在訂，還來得及訂今天晚上的。”白川建議，他見陳旭如一臉複雜神情，忽然笑了笑，“怎麽，你還真想A市兩日游啊，我可沒有免費導游介紹給你。”
陳旭如尴尬地拿出手機，解鎖屏幕，想了想，卻又放在了一邊。
“你跟家裏人一起住嗎？”他問白川。
“我一個人住。”白川說，“我家很小，沒有多餘的房間。”
“我想……”陳旭如說得很小心，“我想多跟你待一會。”
白川看看他，然後拿起可樂杯，雲淡風輕地把吸管塞進嘴裏。
“是麽？”他說。
陳旭如道：“你還記不記得小H，那次網友聚會他也去了。當時他一直拉着你拍照片，我剛想坐你身邊，就被他擠到了遠處。”
“記得，他現在忙什麽呢？”
“考了海關的公務員，我也很久沒聯系了。”陳旭如說，“哦，還有老柳，就那個寫科普文章的，也一直扯着你聊天。”
“老柳我知道，”白川說，“他後來考了我爸的研究生，現在去大學當老師了。”
“哦？”陳旭如不知道這一層關系，有點意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
“大家以前在網上玩得那麽好，現在一個個都散了，”白川卻說，“這麽多年過去，我回來一看，就剩你還在。”
陳旭如悶了一大口可樂，碳酸飲料的氣泡刺激着他的神經。
他忽然想到一個詞，酒後吐真言。
他從來不知道冰可樂也有類似的效果。
“因為我是個虛榮的俗人，在現實裏沒本事也沒魄力，在網上有人追捧，能得到一些虛幻的成就感和滿足感，就不想離開。”
白川笑他：“怎麽忽然開始深刻剖析自己了？”
陳旭如看着他：“因為傻瓜也有思考的時候。傻瓜一思考，聰明人就發笑。”
“你不傻，”白川指指他的手機，“訂回程的機票吧。”
陳旭如低頭想了想，說：“好。”
訂票很快，然後，他抓起白川剛才給他的漢堡，大口咬了起來。
吃到一半，陳旭如沾了滿嘴醬汁，他忽然停下來，看着白川說：“你也多吃一點啊，你都瘦了。”
白川驚到：“今天你這是第二次見我，就知道我瘦了？”
陳旭如說：“就是跟上次見面比啊，你确實瘦了，剛一見面都沒認出來。”
“五年了，你還記得清？”
陳旭如三口兩口吃完漢堡，拿起一塊紙巾大大咧咧地擦嘴。
他把眼睛擋在展開的大張餐巾紙後面。
“我當然記得清。”他說。
他确實記得清，但他也确實訂了返程的機票。
正如白川所說，他不傻。
五年前，白川是需要仰視的月亮，但他不願一直累着自己的脖子。現在，白川不需要他仰視了，卻又會帶來其他方面的累和麻煩——
白川不能上臺階，他們就不能去品嘗好吃的餐館，白川要進門，他就要替他開門、擋着過往人流。甚至，在嘈雜的地方，他想跟白川說話，必須彎着腰，這樣兩個人才能互相聽清楚。
憐香惜玉的快感是一時的，累和麻煩是無窮無盡的。
他們要怎樣擁抱，怎樣接吻，怎樣一同尋找生命的悸動。
在餘生漫長的時間裏，在瑣碎生活的碾磨中，他們要靠着怎樣堅貞而純粹的感情才能維持彼此的關系，才能不抱怨，不後悔。
才能一直對世界展露笑容，寧願當個傻子。
陳旭如有自知之明，他是做不到的。
誰能做到？
恐怕只有真正的傻子能做到。
不知道，那個名叫陸東山的攝影師，是庸人、俗人、聰明人，還是個真正的傻瓜。
陳旭如搭出租車過來，又搭出租車離開。
分別前，他笑着對白川說：“幸虧沒讓我妹妹跟着一起來，她也一直念叨想見你呢。”
白川說：“如果你還願意來的話，下次帶她過來玩吧。我們可以一起在家裏做飯，這樣就不用滿大街找館子了。”
“保重。”陳旭如說完，鑽進出租車。
他放下車窗，又重複了一遍：“白川，我走了，保重。”
白川坐在輪椅上，目送這個聰明的老朋友遠去，晚風吹拂他的面龐，他露出真誠的微笑。
“再見。”他說。
夜幕緩緩降臨，白川心裏很平靜，他劃着輪椅，慢慢往家的方向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陸東山發來的照片還沒看，于是停在路燈下，摸出手機。
誰知，解鎖屏幕後，卻見Lew也發來了消息，在提示欄的最上方。
“小白，拉力賽的工作很充實，但是我有一點小煩惱。我悄悄跟你說一說，你別嫌我煩TAT”
“我特別想念我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之前跟你說過的，我的鄰居。”
“這幾天我給他發了不少消息，他有時候回我，有時候不回，搞得我提心吊膽，在他面前，我成熟穩重的形象快保不住了QAQ”
“小白，你這麽聰明，你談戀愛的時候有感覺自己智商下降嗎？為什麽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傻了，明明拍的照片越來越好，同行前輩都在誇我QAQ”
白川哭笑不得，他怎麽不知道陸東山有過“成熟穩重”的形象。
但他只能回複道：“你的問題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我還沒談過戀愛呢。”
白川又打開微信，對話框裏是陸東山傳來的新照片。
燦爛的陽光下，高大的青年穿着印着賽事Logo的工作裝，跟同事們勾肩搭背，拍了一張熱鬧的合影。每個人臉上都綻放着最熱烈的笑容，而在他們其中，又數陸東山笑得最為爽朗開心。
幾天的戶外工作，他曬黑了一些，倒顯得牙齒更白，目光更閃亮，整個人愈加神采奕奕。
白川把合影放大，讓那個人占滿手機屏幕。
他停在路燈下，欣賞了好久好久。
陸東山在合影下面問他：“我帥不帥？”
白川回答：“你最帥，也最傻。”
希望你能當個聰明人。
也希望你永遠是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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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第一更。
還有一更，還在寫_(:з」∠)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