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現實骨感

理想很豐滿, 現實卻骨感。

電影院有殘疾人座椅不假, 但不是每個放映廳都有這項人性化的設施——至少, 陸東山選定的早晨第一場沒有。

那時候，他們兩個人已經到了影院售票處。工作人員提議稍等一會兒, 等一個有無障礙座椅的合适場次, 因為這部影片剛剛上映, 十分熱門, 每一場觀衆都不少, 如果沒有合适的地方安置輪椅, 容易造成安全隐患。

售票處的漂亮小姐姐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陸東山和白川沒有猶豫, 欣然接受這個建議。

忽然憑空多出幾小時時間, 機會難得，白川與陸東山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打算趁這個機會一起在附近逛逛。

跟其他大部分新建影院一樣，這家影院也位于一家大型商場之中。早晨，商場客流量不大, 各家店鋪也都剛剛開始營業，摩登氣派的大樓裏此刻呈現出一種悠閑靜谧的氣氛, 讓這個平素熙熙攘攘的商業中心區有了別樣的精神氣質。

陸東山推着白川，走過一間又一間店鋪。

在扶梯出口的小飲品站，他給白川買了一杯鮮榨果汁。

蜂蜜檸檬鮮萃, 顏色清新, 口味酸甜, 吸管造型別致，頂了個小帽子，看上去十分俏皮可愛。

白川捧着杯子嘗了一口，冰涼的飲品沁人心脾，緩解了他因為跟陸東山一起逛街而産生的輕微燥熱。

他擡頭問陸東山：“你不買一杯？”

陸東山對他笑笑：“不了，沒手拿。”還要推輪椅。

這是個正當的理由，但陸東山沒想到，白川眼珠一轉，不動聲色地從吧臺上又取了一根吸管，插在了飲料杯正上方的開口處。

兩根吸管一紅一藍，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白川把手擡高，胳膊稍微發抖，杯子裏的冰塊彼此磕碰，惹得那一雙吸管也輕輕顫動。

“給，嘗嘗。”

他要把自己的飲料與陸東山分享。

陸東山受寵若驚。

他心虛地往周圍看看，沒有其他人，只看見櫥窗裏穿着新款時裝的人形模特在搔首弄姿。

“……那我就嘗一口。”

就着白川的手，陸東山俯下身去。

兩個人的距離忽然縮短，陸東山的目光忽然失去了焦距。

看不清哪支吸管是紅，哪支吸管又是藍，陸東山用嘴唇捉住其中一個，賣力地吮了一大口。

杯中的飲料忽然下降一截，白川握着杯子，似乎能感受到液面下降的速度——冰涼的觸感像潮水一樣退去，卻在手心引發了另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癢癢的，麻麻的，仿佛電流一般，一直通到胸膛中那顆瘋狂跳動的心髒裏。

“太甜了。”毫不客氣喝走了許多飲料的人發出意味不明的喟嘆。

白川沒有理他，低下頭，繼續慢慢品嘗剩餘的冰飲。

蜂蜜甘甜，檸檬微酸，水蒸氣遇冷在杯壁凝結，化成細密的小水珠，又在白川手中聚成了汗。

白川翻過手掌，看着自己洇濕的掌心。

他以前從不相信掌紋可以诠釋命運，但現在，他似乎有些相信了。因為在此時此地，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世界或許真的很小，小到可以一手掌握，小到可以裝在一個飲料杯中。

既酸且甜，還染上了一抹熟悉而溫柔的味道。

兩支吸管随着白川的動作輕輕搖曳。白川閉上眼睛，咬住其中一個，再也不願松開……

捧着一杯冰飲，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走過一層又一層的長廊，身側通透靓麗的櫥窗和花花綠綠的招貼廣告似乎都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他們各自有着心事，又隐隐約約地知道，自己也正在對方的心事裏。

……

時間倏忽而過，電影即将開始，他們應該返回影院的樓層了。

陸東山忽然在一間書吧門口停住腳步。

他問白川：“我可以給你拍張照片嗎？”

“你帶了相機？”白川有些疑惑。

“沒帶，就用手機随便拍一下。”陸東山指指書吧門口的小型斑馬雕塑，“就拍你和這只斑馬在一起吧。”

“……好。”

一般人使用手機拍照都是傻瓜模式，陸攝影師則不同，在拍照之前需要調節諸多參數。

他蹲下身體，把鏡頭對準白川，醞釀了很久，才終于慎重地按下快門。

雖然模特本人覺得自己神情緊張，面部僵硬，擔心照片質量堪憂，陸攝影師卻表示十分滿意，還說要用這張小斑馬當手機壁紙。

“當手機壁紙？……等等，所以主題是小斑馬？”白川意外地看着他。

陸東山忽然笑了。

他把電影票交給白川，然後兩個人一起通過檢票通道，走進了影廳。

順着入場的斜坡上去，在中央區域第一排的最外側，四個座椅被卸了下來，那是給殘疾人士預留的輪椅位置。

輪椅滑進座椅空檔，白川不安地往後看看，怕自己高度不合适，擋住後排觀衆的視線。

陸東山知道他在想什麽。待白川剎好剎車，他錯身到白川前面，問：“你能自己挪到座位上嗎？還是我抱你？”

“诶？”

陸東山把票根在白川眼前晃晃：“7排8座9座，是旁邊這兩個座位。”

現在，白川才終于明白過來，這裏的空位只是給自己放輪椅的地方，旁邊的座椅才是自己的觀影位置。

雖然坐在輪椅上看電影也不是不可以，但畢竟還是影院的座椅更舒服一些。

在陸東山的協助之下，他終于從輪椅上解脫出來。

白川四處望望，嘆笑道：“我好像很久沒有體驗過普通人的視角了。”

“哪的話。”陸東山把3D眼睛遞給白川，“你現在明明都可以自己站起來了，我親眼見過，你別不承認。”

白川笑笑。

陸東山看着他的側臉，問：“要不要爆米花，我去買。”

“不要了吧，你想吃？”

陸東山回答：“我不是想吃，我是想走标準流程。”

可惜他們沒有時間讨論标準流程是什麽。幾分鐘後，燈光熄滅，影片開始了。

這是一部典型的好萊塢商業大片，充斥着熟悉的故事元素，看了開頭就能猜到結尾，但好在影片具有值回票價的特效和音響效果，讓人情願放下智商，沉淪于2個多小時的感官刺激中。

可是，對學齡前小朋友來說，就算是這樣的套路故事，似乎也過于複雜了。

在陸東山和白川身後就坐了一位小男孩，因為對電影提不起興趣，他一直在調皮搗蛋，把周圍所有人都攪得不得安生。

從他跟着媽媽進場入座開始，這位小朋友就沒有片刻消停——尖叫、怪笑、索要零食和玩具、撒潑打滾、搖晃座椅。

他的媽媽一直在試圖管教自家的混世魔王，但她色厲內荏，那些用來吓唬孩子的話語着實無力，收效甚微。

好在，随着影片劇情發展，這個小男孩似乎漸漸安靜下來。陸東山和白川都以為小朋友終于被豐富的畫面特效所吸引，從此就可以安靜地欣賞影片了。誰料，電影劇情漸入高.潮，忽聽得“哐當”一聲響，白川的輪椅側翻着滑到了下面一層臺階去。

陸東山眼疾手快，一下子貓着腰蹿到前面，控制住了這個金屬質地的輪椅車。

幸虧前排正對的位置沒有人坐，否則，輪椅的扶手怕是要磕到無辜觀衆。

借着影廳裏微弱的光線，陸東山左右看看，看到了那個混世魔王的小腦袋。

小家夥不知何時偷跑到了白川他們這一排，剛才就是他鼓搗白川的輪椅，引發了事故——因為車輪被剎住，輕易推不動，所以他不知輕重地使了蠻力，這才讓輪椅車側翻下去。

小男孩可能也知道自己惹了禍，不聲不響，見陸東山瞪他，呲溜縮回了後排。

陸東山重新放好輪椅車，回到座位做好。他想了想，扭頭對男孩的媽媽低聲說：“請您看好孩子。”

那位媽媽應了一句，陸東山以為她聽到了，為了不打擾周圍的觀衆欣賞影片，便沒再多說什麽。

然而，過了一會兒，熊孩子又坐不住了。他跑到前排搗蛋，甚至直接爬到了白川的輪椅上。

因為輪椅挨着白川，和陸東山隔一個位置，起初，陸東山并沒有發現熊孩子卷土重來。後來他見白川的身體一直往另一邊傾斜，以為白川身體不舒服，剛要詢問，這才看到那個小朋友踩在輪椅上，白川怕他掉下來，一直伸手護着他。

陸東山氣極，站起來就把熊孩子抱下了輪椅，拉着他回到了自己媽媽身邊。

“您的孩子太淘氣了，一直在影響我們看電影，請您管好他。”

他身材高大，剛剛貓着腰不顯眼，現在站直了身體，直接擋了後排觀衆的視線。

有人出聲抗議。為了不引起更多騷亂，陸東山只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白川摘下3D眼睛，不無擔憂地看看他，陸東山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聲說：“沒事。”

讓人慶幸的是，電影後半場風平浪靜。熊孩子可能終于累了，再沒折騰出更多花樣。

散場燈亮起。

陸東山拿出紙巾，仔仔細細地替白川把輪椅擦幹淨——小男孩剛剛在上面踩了好幾腳，坐墊上全是鞋印。

這時，那位媽媽帶着她的混世魔王從陸東山身邊經過，陸東山看到這一對母子，不禁道：“您的孩子在公共場所太淘氣了。”

母子二人停下腳步，這位女士今天因為管不好自家的孩子被陸東山提醒多次，剛才燈光昏暗她沒覺得什麽，現在燈光明亮，衆目睽睽之下，她面子上似乎有點過不去，沒好氣地看了旁邊的白川一眼，對陸東山說：“身體不好就讓他老實在家呆着，別出來給別人添麻煩了。”

陸東山正蹲在前面擦輪椅坐墊，聽到這句話，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眉頭緊鎖，手裏攥着半塊髒污的紙巾，直盯着面前出言不遜的女士，聲音低沉而憤怒：“你說什麽！”

周圍的人都往這邊看過來，不少人對陸東山指指點點。

确實，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向弱小的女人和孩子怒目相對，仿佛下一秒就要揮出拳頭，這場景怎麽看都是陸東山大有問題。

女士也被陸東山的怒火吓了一跳，她把孩子護在懷裏，嘴上卻不想示弱，說：“我家孩子也被輪椅磕破了手，你兇什麽兇。”

“你……”陸東山氣結，忍不住要繼續理論，白川拽了拽他的衣袖。

“算了。”白川說，“別耽誤影廳清場，我們走吧。”

陸東山低頭看他，只看到一張淡然的面孔。

之前那一口檸檬飲料突然在胸中泛起了酸澀的汪洋，陸東山覺得自己眼睛紅了，他輕輕撥開白川的手，上前一步，不依不饒：“請您給我朋友道歉。”

“我為什麽道歉！”女士提高了音量，“我說錯什麽了，他就是給別人添麻煩！”

一米九四的大個子強壓怒火，又上前一步，逼得對方不得不擡頭與他說話。

“道歉！”他低吼道。

陸東山從沒有在公共場所如此失态。

以身體的優勢恐吓一個弱女子，這是他最為不齒的行徑。

但是他今天這樣做了，因為他絕不能容忍白川受一點點委屈。

從頭到尾，犯了錯的人是調皮搗蛋的孩子，是盡不到責任的母親，是态度粗魯的自己，白川有什麽錯，為什麽要讓他承受這樣的侮辱？

陸東山越想越生氣，根本冷靜不下來，他心裏既憤怒又懊喪，還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挫敗感。

自己果然還是太不成熟了。但，此時此刻，為了白川，他無法保持禮貌和優雅。

影廳的管理人員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馬上過來調解。

雖然有圍觀群衆指責陸東山的态度，但也有人作證，說小朋友确實在影片放映期間做了許多不合适的行為。

工作人員想盡快息事寧人，左勸勸，右勸勸，看上去很是着急。

白川一直讓陸東山算了，陸東山不同意，非要這對母子給個說法。

最後，竟然是那位混世魔王小朋友站了出來，向兩位叔叔道歉并承認了錯誤。

小惡魔忽然變成了小天使，稚嫩的童聲讓人心顫。

“叔叔，對不起。”

白川笑了，想伸手捏捏他的小臉蛋，但看看旁邊面色不善的母親，只好忍住，他親切地對小朋友說：“沒關系，以後在公共場所要注意安全。”

然後，在圍觀群衆的目光中，白川拉起陸東山的手，輕聲說：“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