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停電
回去的路上, 陸東山一直沉默不語。
白川跟他搭話：“你琢磨什麽呢, 喜歡剛才的電影嗎？我覺得故事一般, 但爆炸效果還不錯。我喜歡這一部裏男主的造型，看着比以前更強壯一些, 有視覺沖擊力。”
但陸東山卻沒跟白川聊電影, 他說：“我想起你以前跟我說過, 你中學的時候在校刊上寫文章, 諷刺教導主任。”
白川驚訝：“你怎麽忽然提起這個, 多蠢啊, 忘掉它。”
陸東山說：“一點都不蠢。”
陸東山很難過，因為他知道白川是怎樣的人。
車禍之前, 他是公司裏最年輕的總監, 是做過許多大項目的團隊負責人。而且，從年少輕狂的學生時代起，他就是個縱情恣意的潇灑才子。
他天生高貴，帶着與生俱來的驕傲，他一直理所應當地享受着別人的仰慕和崇拜, 從來都是別人的榜樣，從不是麻煩和累贅。
這些日子以來, 白川那麽努力地想站起來，想康複，想像以前一樣走路、奔跑、工作、生活, 就是因為他不願再承受別人異樣的目光——他受不了別人用看待弱者的目光注視他, 無論這目光裏的含義是同情還是厭棄。
陸東山的本意是好的。
他挖空心思帶白川出門重新接觸社會, 是想讓白川知道，不管處在何種境地都不必等待，誰都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誰都可以追求幸福和快樂，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他想讓白川的心靈重歸自由。
但他沒有考慮到，自由是有代價的，追求自由可能會受到傷害。
陸東山不願用惡意揣度別人，或許，那位女士今天可能只是覺得失了面子，于是就随便扯些不相幹的人和事給自己開脫。
在場的所有人中，“弱者”白川是最好的攻擊對象。因為他的“弱點”太明顯了，哪怕再蠢笨的人，都能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任何一個人都清楚，說什麽話能傷害白川最深。
在風波的最後，陸東山逼着對方道歉了，可那又能起到什麽作用。
衆目睽睽之下，坐在輪椅上的白川被所有人打量、審視。他直挺挺地坐在那裏，除了微笑着表示原諒，又能怎樣展現出得體的風度？
陸東山想，在那一刻，白川拽着自己的手，心裏肯定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離開。
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都在訴說逃離的渴望。
他不願再以這種姿态出現在別人的視線中。
……
白川受了屈辱，卻仍然顧慮着陸東山的心情。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陸東山談論今天的電影。
男主、女主，正派、反派，連電影裏邊邊角角的東西都被白川說了個遍，最後，兩個人乘電梯上樓，在門口分別，陸東山忽然問他：“你真的喜歡今天的電影嗎？我想聽你說真心話。”
白川想了想：“真的喜歡。”
“那以後還去嗎？”陸東山又問。
這一回，白川沉默了好久。
最後，他對陸東山笑笑：“以後不去了吧……今天謝謝你，我先回家了。”
說完，他把輪椅滑進自己家中，輕輕關上了門。
……
因為電影是上午場，所以現在時間還早。
明亮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射在白川家陳設過分簡單的客廳裏，把一切都照得通透光明。
誰都向往光明。
白川劃着輪椅來到客廳中心，讓陽光投在自己身上。
那些跳躍的光線帶着溫暖的溫度，從膝蓋一路綿延至胸膛，使人心酸，又使人平靜。
面前的桌子上有陸東山送來的禮物，一張照片，定格着黃昏的街景。
照片裏，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白川看着那方秾麗的暮色，由衷贊嘆攝影師的審美和技藝。
他們不愧是雕琢光與影的專家，能從另一個角度觀察世界，能讓自然的色彩為自己所用，能在冰冷的風景中發現人情。
在他們的鏡頭中，太陽有靈性，陽光在跳舞，每一串舞步，都演繹出無數的絢麗與風流。
陸東山，日出東山。
或許他自己心裏就有一個太陽，所以才能這麽熱、這麽亮、這麽暖。
才能在世俗而繁亂的街頭捕捉到鳳凰涅槃的瞬間。
無論晨起還是日暮，他的光芒總給白川帶來希望、憧憬和快樂。
但是，陸東山和太陽都在那麽高的地方。
太高了，面對如此高遠的一份光與熱，白川自慚形穢。
他受不起。
吃過一頓簡單的午飯，陽光的威力漸漸減退。白川的心情平靜不少，他坐在電腦前，将注意力放在工作之中。
一年十二個月，幾乎每月都有節日可供商家借題發揮，而若是碰上哪個月沒有節日，商家們也不能閑着——沒有節日，那就創造節日。
再過幾天，就是一個大型購物狂歡節，這場年度盛宴起初是由某電商平臺發起，後來其他網站和公司相繼跟風，一年一年發展至今，已經成了網絡世界中不可或缺的節令符號。
沒有哪個商家會錯過這場活動，因為湊熱鬧的消費者實在太多了，很多人就算沒有什麽必須要買的東西，在氛圍的驅動下也會順手下個幾單，有流量，就有賺錢的機會。
而除了商家和消費者，這也是個白菜號們忙碌的時節。
許多白菜號甚至從幾個月前就開始為此做準備，建網站，提升搜索排位，像研究股票一樣研究本年度的優惠玩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只圖在那幾天大賺一筆。
不過，作為白菜號之一，白川倒是有些興致缺缺，雖然他平時一直在努力激發網友們購買無用商品的興趣，但到了別人都早熱火朝天的時候，他卻很想勸大家量力而行，下單付款之前，先仔細想想自己究竟需要不需要。
只有兩件事能激起白川的樂趣，一是幫網友們計算優惠幅度，二是參與線下的紅包優惠等活動。
白川向來對電商們的線下玩法很感興趣，“新零售”這個時髦概念究竟能怎麽落地，他一直在密切關注。
要不是現在身體不方便，他真想架着手機出去做一次直播，讓網友們見識一下，真正的白菜號是怎麽在收銀小姐姐驚豔的目光中淡定薅羊毛的。
總而言之，別的白菜號都在列種草清單，家養白菜喵致力于拔草解毒，也算是購物狂歡節之前的一樁網絡奇景。
離購物節還有幾天，前期預熱已經開始，白川分秒必争，在鍵盤上耕耘着杜絕沖動消費的溫馨貼士。
文章寫到一半，門鈴響了。
白川疑惑地過去開門，竟然是陸東山一臉苦笑地站在門外。
他抱着電腦，抓着電源線，手裏還捏着一個創意鼠标墊。鼠标墊上的圖案白川十分熟悉，是他經常在微博上使用的配圖——伸出圓手。
“你這是……”白川連忙把陸東山讓進門。
陸東山看看時間，可憐兮兮地說：“你能不能收留我三個小時，我趕個急活。我家停電了。”
“停電了？！”白川沒料到是這種事，這位囤積達人竟然沒記着多囤幾百塊電費？
“嗯，停電了。”陸東山沉重地點頭，“前幾周供電局就給我發了提醒短信，我沒當回事，一直拖着沒去繳費。結果現在沒電了，剛巧樓下的便民便利店沒開門，大晚上的你也別讓我跑去找ATM機了吧，我在你家蹭一會兒，完工之後就回去睡覺。”
白川想了想，建議道：“電卡裏應該還有幾度應急電量……”
“用完了，用完了，”陸東山忙不疊地說，“我哪能這麽沒常識。”
“哦……”
陸東山看着白川，撚撚手裏的電源線：“我會不會打擾到你了，你什麽時候休息？”
白川微笑：“不打擾，那你就用客廳這張桌子，行嗎？你知道的，我家有點簡陋。”
“行。”
陸東山在桌上鋪開自己的電腦，插好電源和鼠标。
白川給他倒了一杯水，輕輕放在屏幕旁邊。
陸東山笑道：“跟我還這麽客氣。我來之前，你在做什麽？”
白川指指書房：“……随便上上網。你忙吧，我回房間了，有什麽需要的就叫我。”
于是白川就回了書房，不一會兒，噼裏啪啦的鍵盤聲音重新響起來。
陸東山若有所思，難道白川是在跟別人聊天嗎？
他原以為白川心情不佳，需要安慰，但現在看起來，白川已經走出了低落的情緒。
難道自己真的要在這裏開軟件幹活？
陸東山捧着白川端來的那杯水，又覺得自己做了蠢事。
幸好貼心網友“家養白菜喵”及時上線。
小白剛剛發布了一篇購物陷阱警示，此時正在回複網友評論。
陸東山想，雖然這位小白同學沒有戀愛經驗，但誰讓他來得巧呢，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是丘比特派你來當我的戀愛顧問。
“小白你在吧？我好像陷入了人生錯覺QAQ”
白川看着屏幕上的新消息提示，嘴角抽動。
Lew攝影師，你搞什麽鬼，你蹭着我家的電和網，不是要趕急活嗎？怎麽來找網友聊天了？
“人生錯覺……是什麽？”白川問。
陸東山迅速回複：“你沒聽說過人生三大錯覺？锵锵锵科普時間到！人生三大錯覺，手機振動，我能反殺，他喜歡我。”
“呃……”白川看着最後四個字，不知道該怎麽說。口口聲聲陷入人生錯覺的那位就在自家客廳裏，此情此景，自己還能怎樣伸出圓手。
白川只能裝傻：“那個，我真的沒談過戀愛。”
陸東山卻嘻嘻笑：“小白就是聰明，一下子就能找到重點。”
他繼續說：“今天我和我喜歡的人一起出去看電影，過程就不細說了，也不是很愉快，但是通過整個過程，我覺得他好像有點喜歡我。”
白川心髒砰砰跳：“你是怎麽感覺出來的……”
“他用我的吸管喝飲料！他還主動拉我的手！還有，我給他拍照的時候，他特別特別特別”
“特別什麽？”陸東山半天不說關鍵詞，白川急了。
“特別害羞。”
“……也許只是怕你拍不好。”
陸東山自信滿滿：“開玩笑，我可是攝影師，專業的！我已經把照片設成手機壁紙了，以後每天睜開眼第一秒就能看到他。”
白川忽然覺得，今天在影院裏的小小風波根本不算什麽，比起熊孩子和熊家長，跟陸東山在靜谧商場中的漫游才有更多可供回味的細節。
原來小斑馬不是照片的主角嗎？太可惡了，騙人的陸東山。
陸東山一邊跟網友小白聊天，一邊關注書房的動靜，現在他愈加篤定，白川确實在跟別人聊天。
他不禁仔細回憶白川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确定，白川從來沒有提起過親密的朋友，更別說是戀人，那現在跟他聊天的人是誰？
父母？醫生？難道說，是網店客服？
或許白川也要去湊購物節的熱鬧？要不要把小白寫的購物貼士發給他參考呢？
這時小白忽然問他：“那你打算怎麽辦，告白嗎？還是等對方告白？”
“不知道啊，我還搞不清楚‘他喜歡我’是不是人生錯覺。”
“大概不是吧，誰會和別人共用吸管。”
陸東山糾結：“萬一是沒看清用錯了呢QAQ他現在壓力已經很大了，我不想再給他增加新的壓力。被同性告白，終歸是一件挺有壓力的事，對吧。我想讓他輕松一點。”
白川沉默了一會兒，回複道：“你真是個溫柔的人。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完美的愛人。”
“我已經找到了，我的小王子，完美！”陸東山發來大笑的表情，白川嘆一口氣，結束了對話。
他操縱輪椅出了書房，陸東山埋頭在屏幕後面，看上去似乎真的開了軟件幹活。
“辛苦，”白川看看牆上的挂鐘，有些遲疑，“我洗個澡？”
陸東山擡頭，對他微笑：“為什麽用不确定的語氣，這可是你自己家。我還有一會兒就好，絕對不耽誤你睡覺，抱歉。”
白川有些臉紅地鑽進了浴室。
倒不是他有旖旎的念頭，他只是想營造一些暧昧的氣氛，剛剛“菜喵”的勸說不起作用，現在他親身上陣，或許能激發陸東山說出內心的告白。
他希望陸東山說出來，只要說出來，他就能明确拒絕，這樣他們就能結束現在不明不白的關系，各走各路，他就不會再給陸東山添麻煩，牽絆他的腳步。
但陸東山就是不遂白川的心願。白川有些煩惱，也有些開心。
或許更多的是開心吧。
陸東山開着軟件修圖，耳邊是一陣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攪得他心猿意馬。
是淋浴嗎？還是浴缸？白川的身體情況，是不是用浴缸更安全方便呢？
正想着，水聲停了，又過了一會兒，白川從浴室出來了。
他換了一件睡衣，頭發上還滴着水。
水溫可能有點高，他臉上紅撲撲的，眼神也水汪汪的，帶着一種純潔的誘惑感。
陸東山稍微有點口渴，他站起來，問：“……用我幫忙嗎？”
白川停下動作：“你的工作完成了？”
“呃，差不多了。”陸東山撓撓頭，“讓我幫你吧。”
他幫他擦了頭發，然後吹幹。他推着他慢慢進了卧室，穩穩地抱起來，放在床上，蓋上被子。
“你睡吧，我走了。”陸東山說。
白川拽住了他的袖子。
“……其實，”白川說，“支付寶上就可以交電費，不用出去找銀行。”
陸東山一愣，然後笑了：“是麽？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我……”
陸東山打斷了白川的話，他伸出手，輕輕撥開白川的額發：“我就是怕你心情不好，想來看看你。早點休息吧，我走了，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