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晚風(小修)

陸東山從小就對汽車感興趣。

以前, 他父親是工廠裏運輸隊的司機, 陸東山下學之後經常在車隊的院子裏玩, 跟着父親的同事們一起擦車、修車、做保養。

18歲剛過,他去考了駕照, 當時父親已經從工廠下崗, 靠着倒騰一些小本生意養家糊口。

創業之初總是十分辛苦, 家裏舍不得花錢多雇人手, 陸東山就趁自己課餘時間幫忙開車送貨。幾年下來, 他的車技越來越好, 家裏的生意也終于有了起色,越做越大。

後來生意上就不用陸東山辛苦幫忙了。20歲生日那年, 父親拿出一筆錢, 說要買一輛車送給兒子當生日禮物。

但陸東山沒要。

那時候他加入學校的攝影社團已經大半年,社團裏其他人都有自己的相機,只有他,一直舍不得買。

說起來,陸東山家裏的經濟條件已經比之前大為改觀, 但他是跟着父母一路辛苦打拼過來的,一時半會兒改不了消費習慣, 買攝影器材這種事在那時的他看來,絕對算是巨額支出,必須慎重考慮。

所以, 20歲的生日禮物, 他沒讓父親買車, 而是買了一套攝影器材。拿到新相機的那一天,陸東山翹了一下午的課,興奮地滿學校拍照,欣喜若狂。

于是買車這件事就被耽擱下來了。畢業之後,陸東山當務之急是買房子。他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定要用自己賺的錢購置溫馨小窩,所以堅定拒絕了父母的支援——當然,最後還是接受了母親的幫忙,倒不是拿了母親的私房錢,而是上交了銀.行.卡讓母親監管支出,如果不是這樣,估計陸東山不會這麽快就攢不下首付。

首付之後又是月供,陸東山收入不低,但終歸不算太穩定,每個月定時給銀行還貸,對他而言不僅是經濟上的考驗,更是無形的心理壓力。所以他一直盤算着,等收入水平上一個臺階,再考慮買車的事。

他可是要買一輛好車!外觀不俗、性能卓越,青藏線新藏線滇藏線全都不在話下,既能在市區靈活閃避,又能一路爬上阿拉山口的好車!

然而現在,雖然手頭還不寬裕,陸東山卻忽然特別想買車。

立刻,馬上。

他跟着那位杜哥引薦的銷售經理去4S店看車,因為是熟人介紹的,經理倒也敞亮,跟陸東山說:“您個子這麽高,要不再加點預算,買另一款?空間大啊,起碼能讓您有伸腿的地兒,開着沒那麽累。”

陸東山覺得有道理,就去看銷售經理推薦的那款,試乘試駕一遭,感覺不錯,但他猶豫不決。

銷售經理連忙說:“現在的價格真的不能再低了,其實您辦貸款,一個月也沒多少,要是您能等,過些日子可能有廠家的促銷,但是也不好說能便宜多少,全算下來應該差不多。”

陸東山說:“不是價格的問題。”

“那是……”

他撓撓頭:“我朋友身體不好,這款車高了一些,我怕他不方便。”

“那沒問題,如果您需要,加個踏板呗。”

陸東山想了想,笑笑沒說什麽,還是選了之前那個車型。

提車很快,手續也都辦了下來。那一天,陸東山把新車從店裏開回家,停在小區附近他新租的車位上。

熄了火,他卻坐在方向盤前開始想心事,半天沒從車裏出來。

是不是太魯莽了……

白川說過,自從他車禍之後,他就對汽車很抗拒,從來沒有主動乘過車。

這樣做,會不會刺激到他。

陸東山考慮了三天,第四天陰有小雨,把他的新車淋成了花臉貓。雨停之後,他拿着水桶抹布自己去樓下仔細擦了一遍,上樓的時候,剛巧碰到白川。

“你這是……?”白川看他拿着工具,問他。

“我,我……”陸東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如實相告,“白川,我買了一輛車。”

“啊。”白川十分意外,發出一聲含義複雜的驚呼,他心想,這陸東山既沒跟自己說,也沒跟網友“小白”說,怎麽忽然就買車了?

“就是,工作需要吧……”陸東山目光游移,“也是想自己出去玩的時候方便。”

“嗯。”

“白川,你想出去玩嗎?”

……

上次那幾個攝影師提起的西郊汽車電影院,的确馬上就要關門歇業了。

前幾天,陸東山特意去那邊逛了一圈,還見到了影院的老板。

老板是車圈的老人了,一直很關注行業動态,在雜志上見過陸東山的大名。可能是因為影院關張,他心裏感慨頗多,那天意料之外碰到陸東山,便跟他聊了很久,還懇請陸東山給這個空曠的大院子留下黃昏中最後的倩影。

陸東山深切地感受到老板的不舍,他端起相機,不光拍了這裏的黃昏晚照,還一直留到夜間營業時間,記錄下了這裏寂寥的夜晚。

作為美式汽車文化的一個小支流,汽車影院這種形式在國內并沒有得到長足的發展,從情結的角度看,老板當然十分遺憾,但從經濟利益考慮,與永昌行的合作無疑是一樁賺錢的買賣。所以遺憾歸遺憾,這家汽車影院還是只能關門大吉。

臨走時,陸東山跟老板說,自己要請朋友來這裏看一次電影,老板爽快答應,開玩笑問:“是女朋友吧,要不要給你們清場啊?”

陸東山登時臉紅,連忙擺手否認:“不是不是我沒別的意思,您正常營業就好。”

“想看什麽片子?”

“就……”陸東山小聲道,“愛情片吧。”

……

告訴白川買車的事情之後,陸東山緊接着就提出了去汽車影院的邀請。

白川失笑:“你真不用這樣,那天在電影院的小風波我沒當回事,你也別一直放在心上了。”

陸東山說:“我知道你沒當回事,但是我想讓你有另外的新鮮體驗,而且是沒有熊孩子和熊家長的新鮮體驗。”

白川着急:“不是,這事……”不管怎麽說都有點太私密太暧昧了吧。

陸東山又勸:“那家汽車影院馬上就要拆了,你就當是陪我去憑吊一下過往?”

聽到這兒,白川挑眉:“你在那裏有什麽過往?”

陸東山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否認:“不是我的過往,是情懷,是A城第一個汽車商圈回不去的輝煌曾經。”

白川忍不住吐槽:“你又沒有那塊地皮的股份,你跟着激動什麽啊。”

陸東山嘿嘿笑,問:“你去不去?”

白川點頭:“……去。”

陸東山臉上綻開笑容,白川又追問:“你開車的技術沒問題吧,我……其實我還是有點怕。”

陸東山昂首挺胸:“我可是在拉力賽開攝影車的人,你就放心吧。等以後汽車主題公園修好了,要是有賽道,我帶你去玩漂移。”

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誇口,反正漂移兩個字把白川吓得臉色一冷。

“不了不了。”他連聲道,輪椅立刻往後退了半米。

汽車影院之行約在了第二天晚上。白川叫陸東山來家裏吃晚餐,然後兩個人在夕陽将落未落的時候一起出發。

陸東山把車從車位挪出來,開到空曠一些的地方,車門大敞,把白川抱上了副駕。

他傾身為白川扣緊安全帶,忽然問:“要不,你坐後面?”

白川輕笑,但這笑容掩藏不住他小小的緊張。

“坐後面可不像話。”他說。

車身有些狹小,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陸東山的眉眼就在白川眼前,他好奇地注視着陸東山睫毛的輕微顫動——這是一個高大男子身上不易被察覺的小細節。

除了我,沒有其他人能看到這個細節,白川想。

他莫名有點高興,緩解了因乘車而産生的焦慮心情。

陸東山把白川的輪椅收進後備箱,然後坐上駕駛位。

一切準備就緒,陸東山說:“我們出發。”

踩下油門之前,他不禁側過臉對白川笑笑,卻沒想到白川也正在看他。兩個人在夕陽的餘晖中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對視,誰都沒有再說話。

一路向西,他們一路追趕黃昏的最後一線光明。到達汽車電影院的時候,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陸東山在入口處跟特意趕來的老板打個招呼,老板假意俯身往車裏看看,應該是沒看到什麽,便笑着擺擺手,讓他們入場了。

跟陸東山來拍照那天一樣,營業時間已到,電影即将開場,偌大的院子裏卻空空蕩蕩,沒有幾輛客人的車。

他把車停在屏幕正前方,打開了車載收音機。

“要用收音機來聽電影的聲音。”陸東山對白川解釋。

“我知道。”白川說。

陸東山偏過臉來看着他,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白川的面色有些蒼白。他替白川松開安全帶,然後趁勢去握白川的手。

白川躲了一下,沒有躲開。

他的手心積了一層汗,有些涼。

陸東山輕聲問:“還在害怕嗎?”

白川搖搖頭。

不害怕,卻有着比害怕更複雜的情緒。

剛才,當夜幕完全降臨,陸東山的新車在一盞又一盞路燈下穿梭而過時,昏黃的燈光一波接一波投射在白川眼底,明與暗飛速交疊,帶給他一種迷離的夢幻感。

他真的是太久沒有坐車了。

短短一段路程,他的心情有擔心,有緊張,有興奮,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躍動。

而這一切心情的緣由,都是坐在旁邊的那個人,陸東山。

陸東山沒有誇口,他的駕駛技術真的很好,加速減速都很平穩,白川坐在副駕上,沒有感覺到任何不舒服。

只是……在這段路途中,他們經過了一個街口——

那是白川當初發生事故的地方。

熟悉的街道猝不及防出現在眼前,途經的那幾秒鐘,白川把目光轉向車窗外,盯着那個他永生難忘的路标。他的內心忽然溢滿了紛亂的前塵往事,而又在某種力量的驅使下,倏忽間将這一切剪不斷理還亂的蕪雜統統抛下。

陸東山說,這是憑吊過往的一次出行。

或許,其實陸東山并沒有什麽可供憑吊的回憶,反而是白川自己,有太多心事需要一一梳理。

影院老板遵照陸東山的要求,放映了一部纏綿悱恻的愛情電影。

影片開場前,陸東山拉住了白川的手,整整一個晚上,再也沒有放開。

變幻的光影映在他們的臉龐上,白川的眼眸中流動着男女主角的生離死別,而陸東山的眼裏,卻只有一個白川。

他久久凝視,怎麽也看不夠。白川離他這麽近,淡雅的幽香散進鼻翼,清淺的呼吸就在耳畔,他牽着他的手,而外面是漫無邊際的夜晚,是堆疊的都市,是吵鬧的霓虹。

這個空曠的汽車影院,可能是世界之外的一個狹縫,他們有幸逃到這裏,在狹小的車身中彼此依靠,即使沉默,也能分享一些心靈的秘密。

熒幕上,影片漸至結尾,男主和女主歷盡艱辛,終于可以并肩坐在灑滿繁星的山坡上,一同追憶過去的約定,一同暢想幸福的未來。

流星劃過,他們互相親吻,像所有童話的結尾一樣,美滿,溫馨。

所有觀衆都沉浸在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中。

而陸東山忽然打開了車窗。

晚風卷着青草的味道撲進小小的二人世界,白川偏過頭看他,陸東山露出笑容。

“真遺憾,今晚沒有流星。”

他這樣說着,然後緩緩低下頭,在白川的唇角印下了人生中第一個親吻。

那麽淺,又那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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