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是我的親身經歷,它像是夢一樣虛幻缥缈,卻是真實發生,它無數次寬慰我的心,我将它記錄下來,希望能被人知曉……
——
夜裏的雪下到天亮,這是這個冬季的第一場雪。李寸心将茅草紮成的門簾從土坯房的門口搬開,雪地反射清亮刺目的光。李寸心踩着沒過腳踝的積雪,哈着白氣,走到牆角邊上,手揮開積雪,露出一個盆大的青石,她在青石邊摸出一塊棱角鋒銳的石塊,在青石上割劃半晌,留下一條線頭淩亂的劃痕。
她手上摸着石面的痕跡,心裏數着,嘴裏咕哝,“第五次了啊。”
她站起身,在雪地裏發了好一會兒愣,轉身進了廚房,揭開水缸上的木板,撈起水面上漂浮的水瓢,舀了一瓢清水,手捧着瓢裏冰冷的清水淋在臉上,用手揉戳,臉頰被她揉得微微發紅,像剛吐蕊的花羞嫩的顏色。
她甩了甩腦袋,臉邊碎發上沾的水珠被甩了出去。
從她嫌頭發長礙事開始,每年頭發長一點,她就自己用刀割掉,因為手臂不能靈活的七百二十度旋轉,眼睛也望不到腦袋後邊去,一頭黑亮堅硬的頭發像狗啃了似的,支楞八叉,潇灑不羁。
她拿起靠牆竹櫃子上的一截楊柳枝條,用牙将一端咬碎成一條條刷子似的形狀,走到土竈臺邊上,打開竈臺上的陶罐子,沾了點白鹽,伸到口裏刷牙。
洗了臉,刷過牙,她揭開竹櫃子邊陶缸的蓋子,伸手進去摸了摸,掏出兩根臂粗的白蘿蔔和一顆白菜,心想随便對付點。
她用瓢裏剩下的清水洗了蘿蔔,也不削皮,從中間把蘿蔔一刀兩半,走出屋去。
廚房邊上是一間草棚,棚子裏的地面鋪滿了草料,一頭黑驢腦袋擱在草棚橫着的細木欄杆上,正站着睡覺。
李寸心将白菜扔了進去,白菜砸在黑驢腦門上,從腦門上滾了下去。
李寸心叫道:“梅文欽,起床啦,太陽都曬你屁股啦。”
黑驢支棱着一雙細長的兔子似的耳朵,腦袋到脖頸上的一派鬃毛和她主人的頭發一樣豪放不羁,兩只白眼圈裏的眼睛睜開來,白色的嘴皮子一掀,哼着熱氣向李寸心抗議。
李寸心啃着蘿蔔,生蘿蔔的辣味在寒冷中被沖淡了許多,冰涼的汁水在咀嚼中爆開,她打了個哆嗦,把另外半只蘿蔔塞到黑驢嘴裏,“快點吃,吃完了我們去林子裏找白蠟蟲,刮些白蠟回來。”
黑驢的牙齒又白又大又整齊,一口将蘿蔔咬得稀爛,低下頭将那顆白菜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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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寸心回屋拿了斧子用草繩綁在腰後,提了只小木桶,那木桶是一截單臂就能環住的杉木,中間給用斧子鑿個凹槽,将這凹槽燒上一遍,去掉毛刺平滑表面,再用枯藤将這有了凹槽的杉木套住,勉強算作一個‘木桶’了。
李寸心關了門,将剩下的一根蘿蔔丢進木桶裏,當作路上的食物,她用一根枯藤打了個活結拴在黑驢脖子上,将它牽了出來。
李寸心騎上黑驢,夾了夾它的肚子。黑驢打蹄往前,走到邊上的草垛不忘薅一嘴稻草嚼着。
黑驢馱着人慢悠悠前進,李寸心望望亮白的天,“梅文欽,今天準是個大晴天,我們走遠一點好不好。”
這條道她走了無數次了,走出一條小路來,不再生灌木和芒草,只有一旁樹木偶爾伸來的細枝攔路,被她身軀無情地撞過去。
冬日裏的暖陽曬得李寸心懶洋洋的,雪越來越亮,她閉上眼睛,身體随着黑驢的前行颠簸像個老學究那樣搖頭晃腦。
太陽逐步攀高,陽光也越來越熱情,李寸心開始覺得熱,扯了扯身上的獸皮。
那獸皮是二十來張大小毛皮拼接起來的,沒袖子沒衣襟,被她披在身上,圍了根枯藤做腰帶。
她信手一扯,露出獸皮裏面牛仔外套和棕色體恤,裏外是極致的反差。
她無意間摸到牛仔外套的質感,又想起她到這個鬼地方已經快五年了。
這裏不是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這裏是另一個維度,另一個世界,是一個沒有原住民的原始社會,但生态環境卻和有人類活動後的地球極為相似。
她不知道她怎麽到的這裏,記憶有些模糊了,只記得當時恍惚了一下,眼睛一睜,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眼前不再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高樓大廈,也沒了早高峰地鐵前推搡的人流,而是太安靜,安靜的有些陰森的一望無際的荒野。
耳旁響起一陣撲棱棱拍翅的聲音,李寸心細眯着眼睛,看到幾只麻雀落在雪堆上,它們羽毛蓬松,胸脯圓挺,啄食草籽。
黑驢馱着她往前,她的視線平行着向前移動,她懶懶地又要阖上眼睛。
景象在她閉上的眼睛裏變長變窄,逐步模糊,什麽東西快速地一閃而過。
李寸心只有眼睛接受到了畫面,腦袋還沒有分析出信息,但她的身體卻激動起來,産生一種本能反應,一把拉住缰繩。
套在黑驢脖子上的枯藤收緊,勒了一下黑驢脖子,讓它停了下來。
李寸心呆坐在黑驢上,對黑驢不滿的哼哧聲也沒反應,好一會兒,她意識到自己剛才可能看到的是什麽。
她猛地醒過神,急急忙忙從驢背上翻下了身,甚至忘了牽黑驢,自己彎着腰就一步步往回走,不錯眼地盯着雪地。
突然,她的步子停住了,瞪着眼睛,緊緊看着雪地。
她佝着腰,雙手撐着大腿,臉上露出要笑的表情,又因為渾身的戰栗,嘴唇的顫抖,變得像是要哭,她确實因為劇烈的情緒而眼眶酸澀,眼睛自己就濕潤起來。
“哈!”她那噴湧而出的情緒化作一聲怪笑。
她瘋子似的跑到黑驢身邊,撲到它身上,親熱地摟住它,“梅文欽,梅文欽,是腳印!”
黑驢不能理解她話裏的含義,但能感受她狂喜的情緒,響和着她叫了幾聲。
李寸心捧起黑驢的長臉,“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這裏有活人經過,梅文欽,有活人!”
她有多久沒見到人,沒見到活人了?
四個年頭了。
日子過得好像很短暫,她還記得原來那個世界,又好象很漫長,她想不起來關于那個世界的細節了。
李寸心神經質地又跑回到那個腳印的地方,她怕見到的那個腳印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再次看到腳印,又怕是自己剛才在雪地上踩下來的,擡起腳看了看自己的鞋底。
雪地上的那個更應該稱呼為鞋印,花紋和她腳底的這雙不一樣。
看這複雜的花紋,這雙鞋的主人應該不是這個世界生出來的人,那個人或許是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
李寸心黝黑的眸子亮起兩簇光,她擡頭望着鞋印的方向,臉頰升起興奮的潮紅。
她牽過黑驢,改變了行進的方向,順着雪地上的鞋印找過去。
夜裏下的雪,今早才停,鞋印清晰,最早也是今天天亮留下的。
李寸心在心裏祈禱人沒有走遠。
她繞過灌木叢,撥開枯黃的芒草,蓬松的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她聽到水流聲,她認出了這個地方,這是一條大河的細小分支,沿着細流往前走也能回到她住的地方。
鞋印變得難尋,因為這裏樹木的枝葉伸展接住了白雪,雪跡斑駁,松針鋪地,走過了也無法留下印記。
李寸心目光忙碌地左右來回,在來回的匆匆一瞥中,她站直了身子,目光定格在遠處。
起初,她以為那是堆積在松樹下的一團雪,後來,清冷的雪風穿梭松林,吹動了那人的一縷烏黑的頭發。
李寸心牽着黑驢走過去,将它拴在了近處的樹上。
四季常青的松一層層似亭蓋伸展的碧翠枝幹上覆蓋了乳白的雪。
那個人靠坐在松樹下邊,閉着雙眼,因為披着一身寬大的白色皮毛,所以她之前将那人錯看成一團積雪。
李寸心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撞得胸口發疼。她怕驚碎了自己夢似的,蹑手蹑腳,緊張地換氣,吸了口涼氣進去,頓時喉管緊縮,肺疼得痙攣。
李寸心走到那人跟前蹲下。
這是個女人。
女人獸皮下穿着的是羽絨服、沖鋒衣,那沖鋒衣看着質量極好,但磨損得不輕。
李寸心目光回到女人臉上,不由得多打量了兩眼。
睫毛真長。
即便是她在這沒人的地方生活了這麽久,但她相信她仍然擁有正常的審美。
——女人長得很漂亮。
其實李寸心覺得用漂亮來概括,太俗了。
女人長發用某種植物柔韌的根莖做繩紮在腦後,有幾縷松散垂落,被風一吹,淩亂卻潇灑。
女人五官很美,在一張臉上分外柔和融洽,面孔經過風霜催打變得不那麽細膩,氣質卻更加凝實起來。
李寸心發覺女人臉色暗沉,飽滿的下唇蒼白無色。
女人鞋子脫了下來,整齊擺放在一邊,褲子挽了上去,露出了小腿,她的膚色很白,細瓷一樣,所以腿肚子上兩點鮮血很明顯。
李寸心呼吸一滞,不管怎麽看那都像是被蛇咬傷後留下的牙印,這要是毒蛇……
恐懼順着李寸心的脊骨上爬,她整個後背都一陣發麻,她急起來,伸手拍了拍女人的臉頰,“喂,你!”
身後傳來一陣哀戚的嘶鳴。
李寸心回頭一瞧,腦子都炸了,根根寒毛倒豎。
雪地上不知何時出現兩只壯碩的灰狼,個頭極大,把黑驢一左一右圍住。
剛才一只灰狼撲上去,照着黑驢屁股撕咬了一口,登時冒出血來。黑驢吃痛,掙着被拴在樹上的缰繩,向後狂尥蹶子時,發出了那一聲凄厲的叫聲。
李寸心摸了摸腰後的斧子,她的心定了定,可還是害怕,一只狼或許能成,兩只她不知道能不能撐過,更何況或許有更多。
她腿肚子難以控制地發軟,往前蹭了一步,身體又搖着抗拒着後退。
野獸捕食,吃飽了就不會再攻擊她。
李寸心僵在原地,望着灰狼試探進攻撕咬,黑驢瘋狂掙紮,怒鳴陣陣。
李寸心握着斧子手往下一沉,紅着眼眶,向那邊高聲叫道:“嘿!”
灰狼耳朵一動,回頭看了她一眼。
李寸心沖過去,給自己壯膽子似的厲聲喝道:“給我滾開!”
她撲了過去,灰狼也朝她撲了過來。
動物的力量遠比肉眼看上去的要強大。李寸心一個照面就被撲倒在地上,灰狼要咬她的胳膊,她要砍灰狼的腦袋。
忽然響起一道聲音,“老二,老三,回來!”
李寸心以為自己幻聽,可灰狼從她身上跳了下去,她坐起身來,見到兩只灰狼都往她身後跑,她回頭看去,只見兩只灰狼都跑到女人身邊。
女人睜開了眼睛,朝她看了過來,那像是松林河畔融化,清透的雪水洗滌沖刷後圓潤如玉的石子。
李寸心高揚了聲音,說不清是生氣還是驚訝,“這是你的狼?!”
女人又閉上了眼睛,李寸心寒毛炸了起來,她跑到女人跟前,要掐她人中,“喂,你別睡,不能睡過去。”
女人眉毛聳動,神情有些無奈,無力地搭上她的手腕,想把她的手拿下來。
李寸心幹脆地一把抱起女人,女人不重,但兩人身上穿得都太累贅了,她猛一下抱起來還是有些吃力。
李寸心感覺到女人滑了一下,她屈膝抵住女人的腰,把人往上颠了颠,“我那裏有藥,不要緊,不要緊的。”
李寸心抱着她走到痛叫的黑驢邊上,讓她趴在黑驢背上,自己走回去把女人的鞋拿上,又抓了一把雪,擦了擦黑驢血淋淋的屁股。
李寸心解開缰繩,摸摸黑驢腦袋,又把那根蘿蔔遞給他吃,“梅文欽,好梅文欽,加把勁,我們快點回家,我給你上藥,給你小麥吃。”
李寸心牽着黑驢往回走,回頭見到那兩只灰狼跟了上來,心裏有點發怵,她看向女人,見女人半睜着眼。
李寸心問道:“你是不是被蛇咬了?你還記不記得咬你那條蛇的樣子?”
女人說道:“身上有紅黑相間的花紋。”
“腦袋呢?腦袋長什麽樣?”真是被蛇咬的,現在蛇都應該休眠了才對。
“橢圓的。”
李寸心心想這應該是一條赤鏈蛇,毒性輕微,被咬一般不會有太大問題,可她怕萬一認錯了蛇,而且即便是赤鏈毒性輕,也有概率中毒,傷口也有可能細菌感染。
對,要不然這人怎麽有氣無力,一副生命垂危的模樣。
李寸心身上冒出一陣冷汗。女人額頭靠在驢脖子上,眼皮輕阖,李寸心盯着她蒼白的嘴唇越看越心驚,手忙去摸女人的鼻息。
她心裏有一片陰影。她像是自己無計可施了,只能祈求別人,膽怯又氣弱地說道:“喂,你別死啊……”
女人被這可憐巴巴的語氣逗得輕笑,“我這是餓的。”
“……”
“低血糖。”
“……”
作者有話說:
參考書:
《軍地兩用人才之友》
《軍地兩用人才之友續編本》
《赤腳醫生手冊》上海中醫學院
《天工開物》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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