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面巾浸了水, 比顏柏玉想的要重些,從她手指間滑落了下去。

顏柏玉的影子拉得很大,遮住了床上的人, 她俯視着自己陰影裏的人的睡顏,好半晌, 抿了下唇角, 将那面巾撿回, 坐回了椅子上。

燭火柔和的光照着李寸心的臉, 細碎的劉海因為側臉而分散了一些,露出底下輕蹙的眉頭,嘴唇顏色偏淡, 微張着斷續吐露一些破碎的字句。

梅文欽……

顏柏玉靜靜坐着,手無意識捏着面巾, 臉上神色複雜。

第二天, 李寸心感覺自己的燒退了,但身體像被高熱給燒透了, 四肢軟綿綿的無力,雲琇過來摸摸她的腦袋,偏說她腦袋還熱着,得再休息兩天。

雨雖停了, 仍是個陰天,雲層未散開, 四野灰蒙蒙的,冷風吹得人起雞皮疙瘩。

李寸心穿着夏布剪裁的短袖長褲,外頭套了件自己的牛仔外套, 她整個人乏力, 像是沒睡醒, 喝一口粥發半天呆。

現在她們的早飯已經固定了,尋常是粥和烙餅,以及一些蘿蔔幹和鹹菜這些下飯小菜,等到農活的時候,便調劑口味,做些手擀面。

衆人的碗筷都是自己洗了自己收着,所以衆人吃完離席後,桌上便只剩下中間裝餅子的竹籃和盛粥的砂鍋,以及兩碟子小菜。

座位上只剩下了吃飯像喝藥的李寸心,以及一貫細嚼慢咽的顏柏玉。

李寸心臉埋在大碗裏,碗沿上露出兩只眼睛,瞄着顏柏玉。

她忘了昨天自己什麽時候睡過去的,只知道在睡過去之前,顏柏玉一直守着她。

她這前半生就沒享受過這樣溫柔細致的照顧,她的母親是有些強勢的女人,對她的教育一向是跌倒了哭破嗓子也得自己爬起來,生病的溫馨時刻僅限于問她想吃什麽,親自下廚給她做飯。

僅僅發燒,她母親不會半夜守在她床頭給她降溫,直守到她睡着,就算這麽做了,她母親一定生疏,她自己也一定不自在。

深夜裏人容易胡思亂想,兼之生病情緒脆弱,昨夜裏她對旁邊有人關切她的感覺很依賴,但現在回想起來,又覺得受寵若驚,尴尬、尴尬得渾身刺撓。

Advertisement

她這人一尴尬一緊張,就想着以玩笑的方式将其化解,“你昨天什麽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顏柏玉擡起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定在昨晚那張呢喃輕語的嘴唇上,它顏色蒼白,好似強撐着這份活力,“你睡着了。”

李寸心笑道:“昨天晚上我鼻子堵了,我沒打呼嚕磨牙說夢話吧。”

顏柏玉眼睛又移開了,少頃,冷淡地說道:“沒有。”

春回的燕子飛入門前檐角之下,透過陰雲的風吹動後門吱呀,顏柏玉的回答像一道休止符,讓兩人的對話出現間歇。

顏柏玉拿着自己的碗筷起了身,“你慢慢吃,我先去養殖場了。”

“哦,嗯。”李寸心猝不及防,湧到嘴邊的話,轉了個彎,打道回府了,她只記得一些關懷的常用句,趁着人沒走,接話道:“路上小心。”

她看着顏柏玉的背影出了大門,人轉向之後,她從大門望出去的視線便受了限制,看不到了。

她落寞地笑了笑,目光收回來,那點笑的力氣也沒有了,嘴角松弛下來。

她極疲憊地從肺腑裏嘆出一口氣,一手扶着碗,一手撐着臉頰。

于木陽到堂屋裏來拿農具,看她這吃法,吐槽道:“你這是要留到吃中飯啊?”

雲琇進來收菜碟,拍了于木陽一巴掌,“你催她幹嘛!”

“沒催,我就随口一說。”

“去去去,出去出去。”

兩人進來又出去,屋子裏只剩了李寸心一個人,屋前傳來燕子的啾啾鳴叫,後門依舊被風吹得吱呀作響,李寸心将碗內的粥喝完後,起身想去将後門關上。

新屋和土坯屋朝向一樣,大致在一條中軸線上,從後門可以看見土坯屋的院子,現在那邊的房間大多做了雜貨間。

李寸心扶着後門出了一會兒神,走到菜園裏,院內的菜地大多只長出些翠綠的秧苗,她穿過菜園,打開籬笆門,徑直走到院子裏,站在了梅文欽的驢棚前。

她撩起簾子,進了驢棚內,梅文欽離開後,這間棚子暫時空置了,因為擔心過病給其它畜力。

靠欄杆的那塊地的草料還有個凹陷的印子,那是梅文欽經常站的地方,黑驢有時候也會像狗一樣在地上打滾。

李寸心走到欄杆邊坐下,地上鋪着的草料泛潮,有了輕微的潮濕黴爛的味道。

她把腦袋靠在欄杆上,望着棚頂,棚子搭得很潦草,但結實,和那間土坯屋前後腳落成,多少年了,沒想到最終結局不是因為坍塌而棄用,而是因為住它的主人離開了才棄用。

顏柏玉将碗筷拿去清洗後,沒拿回堂屋,直接放在了廚棚的置物架上,便徑直去了養殖場。

周浣提着給飼料的木桶出來,笑道:“不是讓你今天休息一天嗎。”顏柏玉不說,她都知道顏柏玉昨晚肯定要起夜照顧李寸心,所以一早就跟她說話,讓她今天在屋裏休息,補補覺。

“不用了,反正也沒什麽事做。”

“可以陪陪村長嘛,我看她這段時候情緒不太好,有些心裏話,她不願跟我們說,但你是來得最早的,和她交情不一樣。”

顏柏玉沒有作聲。

周浣說道:“你臉色不太好。”

顏柏玉道:“可能是昨晚沒有睡好。”

“你看……”周浣話還沒說完,有三個人從場房內出來,周浣忙道:“小左,你們三個回去村子裏運些幹草過來,那些豬仔受不得凍。”

三人應了聲,徑直回了土坯屋,草垛壘了好幾處,分為稻草和麥稈,都在土坯屋這一邊,其中一人去借板車,另兩個人拿來了楊叉取驢棚旁的稻草。

那去接板車的人推着板車回來,興致勃勃地說道:“诶,我看到楊樹林那邊,許印和文宓兩人帶着人在做體操。”

“是鍛煉前的熱身運動吧。”

“有這力氣幹嘛不用來多幹點活?”

“聽說是要練一支隊伍,維護村子裏的治安。”

“說得好聽,還不是用來壓制我們的。”

“別這麽說,原來的社會不也有民警維護社會治安。”

“那民警是誰都能當的嗎,村長是誰都能做的嗎,也要考核,要成績,要能力的好不好。”

“你說話小點聲。”那人聽出了她矛頭的指向,壓低了聲。

“這說的是事實啊,難道不行還不能讓人說,要捂我的嘴?就前段時候我和朝之吵架那事,她壓根就在和稀泥,我為的是幾粒種子嗎?我稀罕啊?我為的是朝之不尊重我,她呢,她在一邊就只會當和事佬,一點決斷也沒有。”

“我也覺得哈,她沒點主見,別人想吃湯圓青團,說多種糯米,她就多種糯米,說要做紙墨,她就讓做紙墨,我們現在要這紙墨用來幹嘛。”

“趙蓬萊做事有條理,許印有魄力,顏柏玉冷靜聰明有決斷,都比她适合當村長啊,當初他們這村長是怎麽選的?”

“她來得最早呗。”

李寸心局促地站在驢棚裏,她原想回去,卻邁不得步子,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倒像是做賊一樣,要縮在這裏,怕被人發現。

她又坐了回去,可是坐着又太難受,五髒六腑擠壓在一起,沉郁悶痛。

她躺了下去,伏在草堆上凹陷的那個印子裏,用手臂枕着額頭,冰冷潮濕的地氣透過幹草湧上她的鼻頭,一股酸澀難抑的氣流從鼻腔逆行到眼角,有濕潤的液體從眼睛裏沁出來,沾濕了外套。

她知道自己比不上顏柏玉他們,人生閱歷也好,社會經驗也罷,她都不如他們,這是切切實實的能力差。

她比不過他們,所以總害怕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她希望讓所有人都滿意,即使她知道讓所有人都滿意是不可能的事。

一百個人誇她好,只有一個人批評她不好,她也覺得自己不好。

外頭的聲音遠去,過了一段時候,李寸心擡手撩開簾子,從驢棚子裏走了出來。

她原本想回屋去,有人叫道:“村長。”

她循聲看去,沈虎托着兩捆的樹皮走了過來,她順口問道:“你這是幹什麽去?”一開口,聲音喑啞。

沈虎道:“你感冒還沒好吧,這兩天陰雨天,你還是多加點衣裳,別又着涼了病情反複。這是構樹皮,你不是準了我造紙嘛,我要把這些樹皮浸泡到水流裏,讓這些樹皮吸水軟化。”

李寸心左右看了看,“就你一個人?”

沈虎笑道:“這不是你還沒給我分人手嘛。”

李寸心一怔,垂下眼睫,說道:“對不起,我沒考慮到這事……”

沈虎連連擺手,“我就這麽一說的,村長,我開玩笑的,你別放在心上,你現在給我人我也不敢要啊,我自己得把流程過一遍,我心裏有了底,我才敢教別人怎麽做不是。”

好一會兒,李寸心問道:“你怎麽不用板車運?”

沈虎道:“一輛給于哥在運黏土,兩輛給趙監工在運磚,原本有一輛是閑置的,小左說她們要拿去給養殖場運幹草,我想着這樹皮也不多,就給她們去用了。”

“我給你搭把手吧。”

“別別別,你病還沒好呢,這樹皮我一個人拖過去就成。”

“反正我也沒事,動一動發發汗也好。”

“那要不你幫我去夏晴他們那收集榆木刨花吧,到時候我得用那些東西煮紙藥。”

李寸心應下了,去苗炳那拿了一只竹簍,去到夏晴他們加工木材的地方,通常時候,夏晴他們是就地取材加工,因為粗大的木材不好運輸,只有稍纖細些的才砍掉枝幹刨削樹皮帶回去儲存。

他們尋常在村子北面的林子裏加工木材,那邊林木混雜,但中央已給清出一大片的空地。

李寸心提着竹簍轉了一圈,刨了樹皮的木頭,只能通過顏色和花紋來直觀辨認,她看了一圈沒認出來,找了夏晴問道:“哪個是榆木?”

夏晴瞪着眼睛,“你在這幹嘛?你病還沒好,亂轉悠啥呢,快回去。”

李寸心說道:“沈虎要榆木刨花做紙藥,我來幫他收集榆木刨花。”

“這裏木屑亂飛的,別擱這添亂,等會兒我來幫你弄,你趕快回去歇着。”夏晴從李寸心手裏拿過竹簍,扯了扯臉上蒙着防飛屑的棉布。

李寸心只得返回村子,沒怎麽看路,只記得天色陰沉,她形單影只,一個人走在路上。

她自然是知道夏晴在擔心照顧她,是她敏感多想了,但她喉嚨裏還是沒忍住溢出一聲嗚咽,她擡着手背抹了下眼睛,慢慢回了家。

回到自己的菜園裏,一個人恹恹地蹲在田埂上,拔那些土裏剛冒了些小芽的雜草。

有人穿堂而來,站在後門邊道:“你跑哪去了,半天見不到你人。”

李寸心回頭看向太史桓,“有事嗎?”

太史桓說道:“這不是想找你商量我們隊伍遠行的事嗎,這一次我們想換一條路線,而且村子裏現在人這麽多,我們也想給隊伍擴員。”

“換新路線意外狀況多,你們雖然出去過幾次,是老手了,但擴充隊員的話,那些人是頭一次上路,難免水土不服,你們又要引領他們,又要應對不熟悉的環境路況,風險太大,而且現在剛分了崗位,他們在位置上還沒熟悉幾天,一時半會兒也調不出人手來。”李寸心起身問道:“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走?”

“現在天氣也回暖了,我們都調整好了,就等着什麽時候放晴了什麽時候走。”太史桓說道:“既然人員擴充不方便,那下次也行,這次先讓我們熟悉路線。”

“那好吧,我去讓雲琇她們給你們準備幹糧。”李寸心看了看雲層,天刮着東南風,雲層緩緩移動。

太史桓心滿意足的離開,李寸心給雲琇說了聲準備幹糧的事,回了屋裏,衆人忙碌到晚飯時候,陸陸續續歸來。

李寸心坐在堂屋裏撚紗,苎麻皮要撕得細卻不斷,因為天暗,她得眯着眼睛看,瞅準近處的物體,便會忽略遠處的身影。

直到有動靜奔進對面的屋子裏,她才恍惚回神,意識到顏柏玉回來了。

她盯着那扇門,沒一會兒顏柏玉走了出來,便要離開。

李寸心忙道:“你剛剛幹嘛去了?”

顏柏玉看了眼她,淡淡道:“那雙草鞋鞋帶斷了,回來換了一雙。”說着便往外走。

李寸心說道:“要吃飯了。”

“嗯。”顏柏玉沒多做停留。

李寸心雙手捏着麻線兩頭落回自己膝蓋上,目光雖注意着麻線,卻還是不小心扯斷了。

老天爺陰晴不定,快的片刻放晴,慢的五六日連陰,但終歸不會一連半個多月烏雲密布,所以太史桓他們要走,也就在這兩日。

後勤的人忙活着給遠行的人準備幹糧,前腳剛籌備完,大小包捆紮好,後腳天就放了晴。

遠行隊伍的人一大早便起來收拾,在衆人早飯的時候整裝待發,李寸心幾人考慮到時候送的人多,特意提早過去和五人見過一面後,才回來吃早飯。

這時候大多村民早飯已吃得差不多,沒見過隊伍遠行的人,大多跑去看熱鬧看稀奇,早就見怪不怪的則準備去開工。

一個高個女人局促地走到李寸心跟前來,弱聲叫道:“村長。”

李寸心道:“诶,江敏?那把鋤頭你找到了嗎?”

江敏個高,彎着腰便特別明顯,她道:“沒找到。”

李寸心笑道:“你記性怎麽這麽差。”

江敏讪讪道:“是有點。”

“算了,找不到的東西硬找也找不到,放下不去找的時候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找到了。”李寸心起身去到靠後門的牆邊,提了把鋤頭過來,遞給江敏,“你暫時先用這個吧,你們那邊掘黏土,空手也不太好做事。”

江敏接在手中,神情終于輕松了些,“謝謝村長。”

李寸心笑道:“這把弄丢了可就沒有替換的了,現在我們鐵器雖多,但要鍛造一把鐵器,很不容易,你要長長記性,再這麽粗心,下次你就只能用手刨土了。”

江敏笑道:“我知道的。”

江敏松了口氣,拿着新鋤頭離開了。

李寸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準備坐下,發覺顏柏玉望着她。

“寸心,你太寬容了。”顏柏玉說道。

“她也不是故意的,昨天就找了一整天,愧疚得飯都吃不下去,誰都有疏忽大意的時候,我再苛責她也于事無補。”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你不該笑着叮囑她,鐵礦運輸成本太高,鍛煉難度也太高,即使有鐵礦,鐵器對我們來說也很貴重,遺失鐵器是一次不可輕視的過失,她理應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你笑着教訓人,誰也不會害怕,不會放在心上,他們輕視這次過失,也輕視你,你以後怎麽壓得住人……”顏柏玉話還未說完,便後悔自己失言,她的話有失圓滑,顯得強勢,有一種說教的意味在裏面。

不應該說“你不該”如何如何的,太欠考慮了,自己這是怎麽了。

李寸心手搭在桌邊,沉默了很久,她很喜歡顏柏玉告訴她一些道理,她喜歡聽她溫聲慢語說一些有條理的話。

但這次,很刺耳。

她蹙着眉,沉着聲,“但我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性格,柏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