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村子在朦胧細雨裏, 動靜掩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只有炊煙依舊。
夏晴在村口等着,眼看着李寸心回來, 松了口氣,忙跑過去, 問道:“找到梅文欽沒有?柏玉去找你了, 你沒見到她嗎?”
李寸心覺得身上沒力氣, 她累, 說不上哪裏累,只是不想張口,對身旁的人視若無睹, 牽着毛驢徑直往土坯屋的驢棚去。
夏晴見到後頭遠遠跟着的顏柏玉,好奇地瞟了眼李寸心的身影, 便朝着顏柏玉小跑過去, 說道:“這不是遇見了嘛,幹嘛不給她鬥笠啊, 這都淋濕了。”
顏柏玉看看手上的鬥笠,“她不想戴。”
夏晴一怔,好像明白了什麽,小聲問道:“找到梅文欽了嗎?”
“應該見到了吧。”
“那……”
顏柏玉輕聲道:“別問了。”
夏晴抿住嘴巴, 做了個閉嘴的動作,随後又想起, “雲琇燒了熱水,煮了姜茶,你們把驢牽回去後, 趕快來喝, 別感冒了。”
“嗯。”
夏晴先一步去了前頭通知雲琇兩人回來了, 等到兩人把驢牽回驢棚回來後,洗浴的熱水已經倒好了。
若是尋常清洗,用的是腳盆,若是要全身沐浴,便用的以前那剛好夠容納一個人的水缸。
以木匠們天賦的水平,木材随意取用,刀具逐漸配備齊全的如今,能容人泡澡的浴桶并非做不出來,只是就目前所需的農具家具工具以及屋宇所需的構件而言,浴桶排隊靠後,就連那腳盆和臉盆也是每戶各一只,将将做齊。
李寸心洗浴後換了衣服出來,姜茶都已經被雲琇又熱過一遭了,姜茶內雖然放過紅糖,但也蓋不住姜絲的辛辣味。
有了夏晴提醒,雲琇幾個人絲毫也沒有提及梅文欽的事,大家說着平常的瑣事,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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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裏其他人不管畜力的,對村內少了頭驢不怎麽關切,管畜力的,雖然心疼少了一只毛驢,但這毛驢是病死的,他們也無可奈何,而且不得不慶幸,這毛驢生的病沒有傳染性,其他牲畜仍然健康。
吃飯的時候,李寸心沒什麽胃口,吃了半碗,放了筷子,望着碗裏的飯發呆,覺得不能浪費糧食,端着那剩的半碗飯站了起來,下意識想端去喂給梅文欽。
旁邊的顏柏玉、許印和雲琇看向她,片刻後,她又坐下了,拿起筷子又吃了起來,三人面面相觑,終是什麽也沒說。
第二天,雨仍在下,李寸心拿着鋤頭在後院的菜園裏疏通排水,瓜蔬剛種下,需要雨水,又不能要太多雨水。
李寸心穿着一身短袖,頭上就戴了頂鬥笠,趿拉着草鞋,雨水落在地上,濺起泥點,沾在她的小腿肚上,那雨絲斜着飄的時候把她後背的衣裳打濕了一片。
“村長。”有人走到後門叫她。
李寸心貪外頭這細雨輕風的清涼,沒有動彈,“怎麽了?”
于木陽把旁邊的人扒拉開,擠到前頭來,“沈虎找你有事商量,你先把手裏的活停一停呗。”
李寸心從後門進了屋,将鋤頭靠在牆邊,摘了鬥笠,“說吧。”
沈虎方方正正的臉,長期室外幹活,皮膚曬得黝黑,把兩只眼睛也煉得格外亮,他看了于木陽一眼,于木陽擡了下下巴,向他示意有話直說。
沈虎搓了搓手,說道:“村長,年前我曾經跟你提過,我想試一試做紙墨,那時候你說考慮考慮。”
李寸心一時想不起來,看了眼于木陽,見他那副表情,應該是真有這回事,也就懶得想了,點頭道:“我是說過。”
“我就想你給個信。”成不成也就是李寸心一句話的事,沈虎說道:“你看,咱門口那公告牌,拿着木炭寫寫洗洗,現在是烏漆麻黑一塊,寫的不順暢,字跡又模糊,咱做了紙墨,糊上白紙,沾墨書寫,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就是寫的指甲蓋大小,也瞧得見,寫完了紙揭下來再重新糊一張新的,平時村長你要記賬記事手裏也有東西,寫了容易存放,還有,有了紙,以後糊窗,做紙傘,還有這,這廁紙……”
沈虎心裏還是想要做這個差事,免不了賣力推銷,他對自己天賦領域有一種開拓的欲/望,這種自己能做,別人做不了的東西,讓他有成就感,別于衆人,不是一顆誰也能替換的螺絲釘,實現自己的價值,特別是村子裏還沒開發出這項工業,他便更是心癢難耐。
其實李寸心心裏明白紙墨的重要性,當他們的物質條件逐漸被滿足後,再需要的就是精神上的慰藉了,他們這無雲端、無電子文檔、無資料數據、傳統的信息傳遞記錄手段無非是紙筆,就目前而言,他們談不上什麽文化傳承,但最基本的那公告牌上的信息交流,各處地方的考勤信息記錄,他們是需要的。
“可以。”李寸心淡淡道。
沈虎喜上眉梢,握着拳頭在手裏捶了一下。
李寸心問道:“你造紙造墨需要些什麽工具?”
沈虎說道:“造紙原料有很多,有用青竹的,就是耗時太久,做竹紙的一般是竹賤樹貴,咱這不差樹,夏晴他們伐回來的木材裏的構樹,那些樹皮他們用不着,正好給我做皮紙,至于工具,我需要水槽,煮料的大鍋,還需要苗炳專門幫我編幾面抄紙的蔑簾。至于制墨,墨條分松煙墨和油煙墨,一個是用松木燃燒的煙灰做原料,一個是用桐油燃燒的煙灰做原料。”
李寸心問道:“你覺得哪個好?”
沈虎道:“對咱來說第一個經濟實惠,這邊松木不少,生成的煙灰也多,就是得叫苗炳做一些竹蓬。”
李寸心道:“我去跟他說。”
沈虎趁勢道:“墨條主要原料,一個是煙灰,一個是膠。我尋思咱不是有頭驢病死了嗎,那皮正好可以用來熬膠。”
李寸心猛地看向他,一邊喝水的于木陽一口水全噴了出來,嗆得半死。
李寸心只看了沈虎一眼,便将目光移開,她扶着竹椅把手,無奈地笑了一聲,仿佛有很多話說,這些話都在她的笑裏消逝。
沈虎還要說話,于木陽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行了,這事既然定了,你自己慢慢盤算,缺竹編就去找苗炳,缺石具就去找馮槐,要搭棚子就跟趙蓬萊慢慢商量。”
于木陽提着人就往外走,不忘對李寸心說道:“你先忙,我們走了。”
于木陽直拉着人出來,沈虎說道:“诶,于哥,哥,我還沒說完呢!”
于木陽走遠了些,把沈虎胳膊一甩,手指頭戳着他腦門,“你豬腦子啊,你腦袋裏想什麽呢你!”
沈虎道:“我怎麽了我?”
“你知不知道梅文欽,那頭病死的驢,來的比顏柏玉都早。村長在這定居的時候那頭驢就在了,九年了,兄弟,你他媽還沒那頭驢跟她親呢,你跟她說扒了那頭驢的皮,你你你,我我……”于木陽擡着巴掌作勢要扇他腦袋。
“我這不想着物盡其用嘛,我不知道這事。”沈虎手指對着天,“我發誓這事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肯定不得在她面前說這種話啊。”
沈虎說着說着就要轉身回去,于木陽拉住他,“你幹嘛去。”
“我去給村長賠個不是。”
“你別再在她跟前提梅文欽就是體諒她了,行了,趕緊滾,該幹嘛幹嘛去。”于木陽扯着沈虎走遠。
堂屋裏李寸心還坐在椅子上,從開着的後門裏,能看到遠處的土坯屋,它靜立在細雨串起的珠簾中,雖然有雲層,但是天光很亮。
雲琇進到堂屋裏來拿肉,殺豬後腌制的肉和灌腸挂在這邊間壁上,“你這又去幹什麽了,衣裳全打濕了。”
李寸心回過頭來看見雲琇,慢了半拍意識到她在說自己的衣服,“剛才在外頭鋤草來着。”
“把蓑衣穿着啊。”
“我有點熱。”
“現在還是早春呢,你火氣這麽大?”雲琇看她眼睛都是紅的,不由得伸手在她腦門上摸了摸,“老天爺呀!你在發燒啊!你自己沒知覺的嗎!”
雲琇放下提着的一刀腌肉,換了只手又探了下李寸心腦門的溫度,确認不是因為自己的手太涼,而真是李寸心發燒了,雲琇急忙跑到門口,揚着嗓子喊,“安寧,安寧!”
“诶!”隔壁廚棚裏一人擦着手出來,因為離得近,雲琇又喊得急,便直接冒雨跑過來了。
“還有折耳根沒有?”
“前兩天都用完了。”
“那你煮鍋姜湯,村長發燒了。”
“啊?嚴重嗎?”
“有點燙,你快去快去。”
“诶,好。”安寧忙回了廚房生火。
雲琇回頭,見李寸心還在那坐着,急道:“你別在這通風的地方坐着了呀,快把衣服換了,先去床上躺着,拿被子捂一捂。”
李寸心頭悶,說話也慢條斯理的,“坐這涼快。”
“乖乖,你在發燒,你曉不曉得!”雲琇急得眼睛都紅了,鄉音冒了出來,梅文欽剛剛病死,她心裏對生病這事別提有多忌憚了。
李寸心慢慢悠悠道:“你別擔心,我們生物老師說,這是身體的免疫系統在與病原進行抗争搏鬥,不完全是壞事,我以前也感冒過,燒着燒着,它自己就好了。”
雲琇哪裏聽她的鬼話,感冒只是表象,誰知道是什麽原因引起的感冒發燒,“你別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你要是不聽我說,我去叫柏玉來跟你說。”
“……”
雲琇往門口走,作勢又要叫安寧。
李寸心起身道:“你別喊了,我去換衣服。”
雲琇看到李寸心進了房間,才回廚棚去,到了廚棚才想起來她是去拿肉的,又折返了回來,李寸心已經換好了衣服,又坐到了堂屋裏。
雲琇瞪着她。
李寸心嗫嚅道:“我不想躺在床上,躺在床上腦袋昏昏沉沉的不舒服。”
雲琇提了腌肉就走,不跟她廢話了,直接叫人去喊顏柏玉去了。
顏柏玉回來的時候,李寸心正在喝姜湯,皺眉嘀咕道:“她怎麽還是把你給叫回來了。”
顏柏玉走到她跟前,擡着手背輕輕貼了貼李寸心的額頭,“除了頭疼以外,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顏柏玉剛從外頭回來,手上吹了風又淋了雨,雖然擦幹了,但是涼涼的,貼着舒服。
“沒有。”
雲琇道:“讓她去床上躺着蓋兩床被子發發汗,說什麽也不幹,我氣死了,你跟她說吧,反正我說她也不聽。”她對着顏柏玉一副‘你快教育她’的架勢。
顏柏玉倒是顯得很淡定,“發燒是因為身體好轉才出汗,不是因為出汗身體才好轉,拿被子捂着她也沒多大用,她覺得坐在這舒服,就讓她坐着吧。”
李寸心這人其實很倔,顏柏玉都站她那頭了,雲琇也只能沒話說了。
晚飯時候,李寸心本就沒什麽食欲,又喝了一肚子姜湯,只吃了兩口雲琇給她蒸的蛋羹便不動筷了,餘下的蛋羹丢在桌上,全進了于木陽的肚子。于木陽感覺幾道視線都快把他給釘穿了。
夜裏李寸心雖早早就上了床休息,卻因為體溫一直沒降下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似夢似醒,腦子活躍到像要炸開,她睜眼的時候,外頭明明夜深了,她卻覺得自己一分鐘也沒睡着過。
春夜寒氣還很重,她熱得受不了,可把被子掀開,又覺得冷,在床上枯坐了一會兒,實在困,卻難受得睡不着。
一團明黃的光暈從門口漫進屋內,李寸心向門邊望去,顏柏玉端着燈,披着衣裳走了進來,站在門邊。
李寸心鼻子堵了,說話甕聲甕氣的,“你怎麽起來了?”
顏柏玉說道:“我聽到點動靜,過來看看。”李寸心的門沒鎖,就是顏柏玉特意叮囑的,即便是概率不大,她也擔心李寸心的發燒是其它的病引起的,所以讓她留着門,方便她注意她的情況。
“睡不着嗎?”
“我熱。”李寸心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像是在噴火
顏柏玉走到床邊,探了探她的體溫,“你先躺着,夜裏寒氣重。”
李寸心躺了下去,顏柏玉端着燈走了出去,光暈遠離,李寸心又坐了起來,她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外頭雨已經停了,但路面有積水,顏柏玉落步輕,也難免這踩在濕滑地面上的水聲在靜夜裏傳出來。
那聲音從近到遠,又從遠到近,李寸心看到搖曳的光芒把顏柏玉的影子照在了紗窗上。
顏柏玉打了一盆冷水回來,水裏浸着面巾,她将燈盞放在桌子上,又出去将大門關上。
李寸心目光跟着她進進出出,直到顏柏玉端回來一把椅子,坐在了床邊,彎着腰将那面巾擰幹了,“躺着。”
“我自己來。”李寸心從顏柏玉手裏拿過面巾,躺了下去,她将面巾展開了把自己脖子擦了一圈後,将面巾蓋在了自己臉上。
顏柏玉從她臉上把面巾拿了過去,面巾受李寸心體溫感染,已變得溫熱。
“你回去休息吧。”
顏柏玉将面巾浸在水裏,直到溫度降下去,才擰幹了,折了幾折,蓋在李寸心腦門上,“你睡了我就回去了。”
李寸心一方面羞于被人照顧,一方面又想有個人陪在這裏。
燭火在顏柏玉身後,光芒不那麽刺眼灼人,只剩下火的暖。
隔了一會兒,顏柏玉取走李寸心腦袋上的面巾,浸了水再擰幹給她敷上。
兩人沒有說話,屋子裏只有顏柏玉動作時衣料摩擦的聲響,那聲音很讓人心靜,李寸心腦門上涼絲絲的,不再那麽熱,她什麽時候睡着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人雖然睡着了,依舊睡得不太安生。
李寸心睡夢裏将腦袋側向一旁,額頭上的面巾滑了下去,棉絮上洇出一片水漬。
顏柏玉動作輕緩地起了身,手掌撐在床邊,越過李寸心去拿床上的面巾,耳邊響起李寸心的呓語。
“梅文欽,別跳,好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