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李寸心在田邊坐到日暮, 連午飯也沒回去吃,空蕩開闊,寂寥無人的地方讓她的心靜了下來, 而翻了土的耕地,野草的氣息, 穿梭在大豆和棉花植株間野鳥的鳴啼讓她不至于太寂寞。

有什麽東西拱了拱她的背。

李寸心回頭一看, 一條灰影從她胳膊的縫隙裏往她懷裏鑽, 狹長的臉頰湊過來, 猩紅粗糙的舌頭舔她的臉頰,輕咬她的腦袋。

李寸心抱着懷裏毛絨絨的灰狼,不由得破涕為笑, “老三。”

她背上一重,老二擡起前肢壓在她背上, 老大在一旁尋隙插/入。

李寸心被三條狼拱得翻到在地上, 它們在她懷裏撒歡,李寸心眼裏倒映着天空上飄過的雲朵以及湊過來的狼腦袋, 這三條狼平常都待在養殖場附近,要是沒人帶它們過來,它們怎麽會特意找到這裏來。

李寸心推開壓在她身上的老三,爬起身向回村子的路看了看, 果然見到路口邊有幾道向這張望的身影。

她鼻子猛地一酸,平靜下來的心忽然好生委屈。

即便隔得很遠, 那頭的人瞧不清她的面孔,李寸心還是彎下腰假裝拍打身上的灰塵,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狠狠揉搓自己的臉, 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麽異樣。

她對身邊的三條狼說;“回去吧。”

李寸心橫穿了田地,走近了路口,是雲琇和文宓在路上等着她。

雲琇笑道:“飯做好了,老找不見你人,還是老大它們鼻子靈,一找一個準。”

文宓說:“走吧,去吃飯了,要是晚了,好菜都進于木陽肚子裏了。”

李寸心摸了摸蹦跳着的老三的腦袋,跟在兩人後頭,兩人對視一眼,心裏稍松了口氣。

兩人對劉坎的事只字不提,文宓望着李寸心來路上的那片田,田裏已經翻了土,文宓問道:“快要插秧了吧?”

“嗯。”李寸心看了看天上的雲層,飄過鼻間的風比往常濕潤,說道:“明天可能會下雨,正好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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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琇望了望北邊的天空,“明天要下雨?不是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麽。”

北邊的天不是暮色裏的昏沉的灰,而是火燒似的紅,紅了半邊天,像一股紅色的浪潮往這邊壓。

李寸心也看到了北邊紅色的天空,不似晚霞瑰麗柔和自然,那天紅得怪異,就像是嬌兒情動時暈紅的雙頰與被扼住脖頸臉頰充血這兩種狀态間的差異。

“老天爺的臉陰晴不定,到明天就知道了。”李寸心說道。

三人回了村子,村裏已經恢複平靜,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唯一的異常大抵是飯桌上衆人較往日要沉默些。

第二天,如李寸心所料,開始下雨,雨勢不小,門前的車轍印子裏積了一汪水,水面如鏡倒映陰霾天空,腳踩上去,泥軟爛得陷下去,泥水四濺。

常月站在門前,摘了自己的鬥笠,上邊的雨水落下來彙成一股細小水柱,她将鬥笠和蓑衣放在外邊,進了屋內,問道:“村長,我聽夏晴說你找我?”

李寸心給她倒了杯水來,“诶,對。”

常月接過水杯,李寸心的手擡起,向一邊的椅子示意,“你坐,坐。”

兩人在桌邊坐下,李寸心向着常月,問道:“我找你來是想問問你釀醬油的事,有沒有什麽缺的?”

去年夏天大豆種子被找了回來,接的小麥的岔,種了一輪後,收獲的大豆沒留着,全做了種子,今年種下去有十來畝。

即便收成不好,一畝兩百斤,也能得上千斤。

他們這體力勞動大,生存條件算不上多好,要想不生病,一看天意,二看人為,身強體壯的人抵抗力強,生病少,而要身體康健,他們現在能做是在吃食上下功夫。

現在肉類食物,周浣是越養越多,但養得多,人多了之後消耗也大,衆人不是頓頓有肉,各種蛋類時而有之,奶制品沒個影子。要想給人提供蛋白質,這大豆就成了首選。

李寸心暫時還沒想過要用大豆來榨油,畢竟有了油菜,這大豆主要還是作為食物來用,若有餘裕,便可以制醬釀醬油。

她有時候灰心,但每到糧食收獲的季節,或是村內又能添置一樣新的生活用品,那把村裏人養得白白胖胖的願望便又浮了起來。

常月擦了擦手上的雨水,笑道:“其實釀醬油沒多複雜,于木陽在幫我燒醬油缸,苗炳也新編了幾個大圓簸箕,有這些差不多就足夠了。只不過要是黃豆之後收了,想要點豆腐的話,可能需要些鹽鹵,廚房裏用的那些鹽不行,我聽雲琇說那些鹽被村長提過純了。”

“要鹽鹵的話可能得去一趟鹽湖,但是許叔他們還沒回來……”李寸心眸光晃動,猶豫了一會兒,她提起一口氣,問道:“常月,你用現在村子有的這些物資,能釀酒嗎?”

“要釀的話當然釀得出來。”常月眼睛興奮地一亮,“村長,你打算釀酒嗎?”

“大概要多少糧食?”李寸心問道。

常月說道:“俗話說三斤糧食一斤酒,不過具體的情況可能根據原料有所改變,而且這些還沒算制作酒曲需要的用料。”

李寸心心裏盤算着,即便今年村子又多添了一半的人,他們的糧食也會有餘額,用兩三百斤的糧食來釀酒其實是拿得出手的。

“村長,你真要釀啊?”常月躍躍欲試,“于木陽他們要是知道,不得樂瘋。”

李寸心看着常月那高興的神情,動了動身子,心裏不安,她腆然地笑了笑,“其實這是我的一點私心,我,我……”

李寸心臉頰微紅,燥得背上出汗,她雙手撐在大腿上,“我想,我想給柏玉道歉,但是只說話,只說話幹巴巴的是不是,我之前說話口不擇言傷了她,她離開的時候不太高興,我想送點東西給她,當作是賠罪,而且她之前送過我一份禮物,我一直也沒回禮,不知道送什麽好,村子裏有的她都知道,也沒什麽稀奇的,我想不如給點沒有的,到時候這酒也可以用來給遠行回來的隊伍接風洗塵。”

“我明白。”常月面上浮現出一種心領神會的甜蜜笑意,“柏玉姐喝酒嗎?”

李寸心記得之前顏柏玉提起過,“她喝一點。”

常月琢磨道:“我感覺她不像是喜歡喝白酒的人。”

李寸心想了想,“她應該喝紅酒多一點。”

“是吧。”常月打了個響指,“可惜了,咱們這沒葡萄。”

“味道應該差不了多少吧……”李寸心以成年後兩年間寥寥幾次的飲酒經驗說道。

常月笑道:“區別還是挺明顯的,紅酒味道相對更平和一些,口味也偏酸甜一點。她應該更偏好果酒這一類的,雖然我們這沒葡萄,但土豆地那邊不是有李子樹嗎,我們可以用李子做原料釀酒。”

“可行嗎?”

“李子表面有天然酵母,不用酒曲也沒關系,只不過發酵時間要長些,而且還不用消耗糧食,如果釀出來後效果不錯,村長你再考慮用糧食釀酒也不遲。”

“那好,那好……”李寸心點着頭。

雨還在下,李寸心和常月戴了鬥笠出了門來找于木陽定制酒缸,柳錯金和夏晴也在,三人剛從劉坎那回來。

三人思來想去氣不過,讓劉坎占着房子不說,還得給他田給他糧食,但李寸心話已經出口,他們不好再反對,可要是不給那人點顏色瞧瞧,他不知道當家作主的辛苦,不知道衣食無憂的可貴。

盤算來去,也只有在劃給劉坎這幾畝地上做文章。西邊種土豆三七苎麻的那片地有幾畝是準備用來擴種苎麻的,除了地面的灌木荒草,但是田還沒開,地表層還是硬巴巴一塊的幹枯的土壤。

三人搶着李寸心開口前,把那幾畝地給了劉坎,讓劉坎從種地的初始——開荒,來體驗耕種的整個過程,讓他明白耕作出糧食是多麽偉大的一件事,替他解決了溫飽的人是怎樣需要感謝的一個人!

三人在門口遇上來找于木陽的李寸心和常月。五人進了屋裏說話,還沒說多少,于木陽聽說是要釀酒,聽了前半茬便樂瘋得只剩下點頭。

常月釀酒,發酵後還要蒸餾,一聽要蒸餾器,李寸心心裏犯了難,她印象裏的蒸餾器是個大家夥,上邊的冷凝管道是中空鐵管,鐵管不論鑄或鍛難度都太高。

但其實蒸餾器這東西,老早就有了,常月拿了根竹簽在土上給衆人比劃。

這東西可以簡易到用兩口大鍋,一只木甑子,一個盛接器皿,一根竹管便能完成。底下的大鍋罩着木甑子,木甑子頂上再放上一口大鍋,底下的鍋裏頭煮着要加工的物體,物體沸騰,蒸氣順着木甑子往上遇到上邊的天鍋,天鍋內盛滿冷水,蒸氣遇冷便在天鍋的底部凝結,滴落在天鍋下方的承接器皿裏,器皿內的液體順着竹管外流出來,便可收集起來。

李寸心發現還是自己思維僵化了,老祖宗比她聰明,她心裏松了口氣,眉宇間松展不少。

他們把釀酒的工序捋清楚,把所需要的物資都調理了明白,剩下的便是等着李子樹結果。

一開始,李寸心總忍不住過去瞧那李子樹,李子樹剛剛開始挂果,果皮青森森的,個頭也小,還不能立刻摘。

她去了兩回,兩回都瞧見劉坎拿着鋤頭在田裏翻地。

劉坎農具只有一把鋤頭,一把鐮刀,沒有畜力,地得自己一點點翻,于木陽告訴他,犁耙和畜力可以借給他使,但他現在不是村子裏的人,親兄弟明算賬,要借得算租金,他收成的兩成得給他們。

劉坎哪甘心自己地還沒種就背上欠債,堵着一口氣不借,自己上田裏幹,一個人翻兩三畝地,熱汗直流,頭暈目眩,口幹舌燥,卻無人送水,回家了沒口熱飯,得自己搭竈生火做飯,鞋帶斷了自己重系,衣裳破了便讓它破着,沒有後勤,所有的事一團亂麻。

踏入新的生活,他不可避免的陷入混亂之中,但李寸心不在意。

劉坎的話深深的刺痛了她的心,可能在他看來不過是随口一句的話,但在李寸心聽來,她覺得分外難堪,她滿懷熱忱期待着所有同鄉的到來,她希望盡己所能給予他們最好的生活,換來的是劉坎“還不如原來的地方”以及暗諷她種植西瓜的“自以為是”。

李寸心看到劉坎時,不由得想到了顏柏玉,她在想,自己當時那句‘算計’,是不是在顏柏玉聽來,也會覺得這樣刺心。

她無從知道答案,她只有忐忑地等候着顏柏玉歸來的日子,希望顏柏玉能接受自己的道歉。

田裏放水,開始插秧後,李寸心一忙起來,便将那恨不得揣在懷裏、時時刻刻盯着它長的李子暫時忘卻了。

等到忙過了頭,李寸心想起它來,去到土豆地那頭看,枝條上已經綴滿了果子,大多果皮已經紫紅。

李寸心歡叫了一聲,蹦回村子裏和常月拿了背簍來摘,李子樹果子結得不少,還沒有人采摘過的痕跡,村裏的人是這幾天插秧累昏了頭沒人來摘。

李寸心不知道的是天天看着她往李子樹下跑的劉坎之所以沒摘那李子,是因為于木陽提前恐吓過了。于木陽甩着他那滿是紋身的胳膊,拍拍劉坎的胸口,撅着嘴皮子告訴劉坎,他要敢摘一個就拔他一顆牙。劉坎到底是沒敢以身犯險,驗證于木陽的混賬程度。

兩人背了一筐李子回去,挑出壞果,去掉果梗,過水洗去灰塵,果子表面附着一層白霜似的東西。

兩人将李子一個個擦幹,扔進了清洗幹燥的酒缸裏,抱着木杵,将缸內的李子搗碎,果皮破碎,果肉被搗成爛泥,鮮紅的汁液流淌出來,整樹的果子搗碎了也沒裝滿一缸。

常月用棉布蒙上缸口,蓋上蓋子,用黃泥密封。

常月每一步都小心仔細,雖然無法完全避免,但也盡可能的減少雜菌。

酒缸要放在避光陰涼的地方,李寸心生怕自己哪個步驟出錯,把這缸酒糟蹋了,所以不敢把那酒缸放在自己屋裏,而是放在常月那兒,讓常月看着,但她又總忍不住往常月屋裏跑。

酒缸就放在常月堂屋裏,李寸心就像養護一朵花兒一樣,即便每天看不出什麽差別,也總要瞅一眼。

她聽常月說要發酵兩三個月,她心裏期望顏柏玉他們晚些回來,因為酒還沒釀好,又期望顏柏玉他們早一點回來,因為他們這一趟去的實在太久了。

之前幾次,許印他們出去,春天出發,動作慢些,也能在插秧之前趕回來,可這一次,直到他們收割水稻收割大豆,陸陸續續有人尋着耕火找過來,村子裏的人數一百出了頭,依舊不見顏柏玉一行人影蹤。

這不由得讓人擔心,馬上要入冬了,那一行人出去了快大半年,按理說身上帶的幹糧早就吃完了,怎麽還不回來。

這一次走的是新路線,是完全未知的世界,風險這麽大,又遲遲未歸,誰能往好處想。

土豆地裏種得第二季的土豆也已經成熟了,綠葉裏夾雜着不少青黃的葉子,一株上總有被蠶食得滿是缺口的葉片。

李寸心走在田邊上,來看看這土豆什麽時候可以收。

于木陽亦步亦趨跟在她後邊,“村長,你就讓我帶人去吧,萬一許叔他們真遇上什麽事了呢。”

李寸心說道:“腳力和有野外求生經驗的人手被他們帶走了大半,你拿什麽去找他們啊?再說了他們留下的記號也不知道在不在,就算在,你們會找嗎?”

于木陽說道:“總有一點機會,難道就放着不管?”

李寸心有些心煩地拽了一根土豆植株,連根拔起,凝結的土壤散成指頭大小的小土團,地上莖底部綴着的一顆土豆比拳頭略小一圈,還有四顆落在土裏,“你們要是出去找不到人,他們迷路了,你們也迷路了怎麽辦,要是他們回來了,你們反而迷路了又怎麽辦?再讓人出去找你們嗎?這不是十幾公裏的事,沒人知道他們走出去了多遠。”

李寸心也急,但是她不能表現出來,村長要是急了,就好像遠行的隊伍真的遇了難。

她心裏縱然再擔心,再焦慮,有萬般後悔這一次不該讓他們出去,她嘴上也得說;“不要這麽着急,他們這一次或許只是走遠了些,換了新路線,他們肯定會更謹慎,行程也就變慢了,耗時久些也不是不可能。”

李寸心彎腰拾起地裏的土豆,塞給于木陽,“回去吧,這土豆可以收了,今年的土豆收成不錯,等許叔他們回來,給你們辦個土豆宴。”

“土豆有什麽好吃的呀,你辦個全肉宴還差不多。”

“土豆絲、土豆片、土豆泥、土豆炖肉炖雞、土豆粉、炸薯條、薯片。”說着李寸心笑了笑,這些好像都是夏晴愛吃的,“我聽說土豆還能釀伏特加。”

于木陽眼睛亮了起來,咽了口口水,說道:“常月說的?好啊好啊。”

李寸心從田裏出來,走在三七地和土豆地間的田埂上,球狀的三七花變得通紅,三七花也是一種藥材,李寸心打算讓它結籽留種,便留了靠北的一片花蕾沒有采摘。

紅色的三七花在綠色植株裏很顯眼,李寸心向北邊望了一眼,便發覺三七花十分稀疏。

這是他們種下的唯一的藥材,還是對外傷有奇效的藥,細心照顧兩年以上才有收獲,李寸心對這裏一向很留意。

她快步繞到北面去,這邊三七花确實稀疏,她看了眼土地,靠田岸的這一塊地泥土松散,有一小片凹坑,這哪是害了病,是這片三七被人連株挖了。

李寸心差點一口氣沒回上來,這開花的種了三年了,邊上摘了花的種養了四年了,能從顏柏玉來之後開始算起。

李寸心臉色難看,于木陽走上來一瞧,李寸心身前這片地就像是中年人的腦袋,已經禿了一片了。

于木陽看看地,看看李寸心,“被人挖了?”

李寸心不吭聲,于木陽也知道就是這麽一回事,“肯定是劉坎這癟犢子挖的,我找他去!”村裏人都知道這三七不能碰,得李寸心說能挖的時候再挖,平時要發現有個苗倒苗枯也得來告訴李寸心。

李寸心把他一扯,“捉賊拿髒,你有他挖了三七的證據?”

“我……不是他還能有誰!他平常就在這邊上耕地。”

“三七又不能當飯吃,他挖了這麽多有什麽用。”李寸心皺着眉頭在地裏圈圈的觀察了一遍,沒看出什麽端倪來,“算了,先回去,問問看村子裏有沒有人知道怎麽回事。”

于木陽指着那禿了的地,“那這怎麽辦?”

李寸心嘆了口氣,“之後叫人看着點吧,趕明收土豆,順帶把這片長好的三七也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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