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村裏的人也是一問三不知, 都說自己沒挖三七,也沒看到誰挖三七,那地裏的三七像是憑空消失, 但它不會憑空消失,于木陽懷疑是劉坎挖的, 但就像李寸心說的, 沒有證據, 他質問起來腰杆子都不硬。

村子裏緊接着要翻土種冬小麥, 收獲的大豆也得趁着天氣好晾曬,才好翻打,收納儲存, 三七這事便沒有深究。

只隔了兩天,苗炳一行人去土豆地裏收土豆, 發現這次不止三七又少了一片, 土豆地裏也被拔了一片去。

李寸心望着土豆地裏那片被挖了土豆的地,種植土豆的土壤疏松透氣, 挖開之後特別軟,人踩在上邊會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

于木陽順着李寸心的視線歪着腦袋看地上,“村長,你看什麽呢?”

李寸心向衆人道:“這邊上的腳印是你們踩的嗎?”

衆人低頭看了看, 七嘴八舌道:“不知道、不記得、應該是吧。”

李寸心眼睛從衆人腳上掃過去,衆人都穿着草鞋, 踩出的鞋印是不規則的,但土壤中有鞋印是規則的帶着複雜的花紋,而且不止一種, 這更像是現代的那種橡膠材質底板刻着防滑花紋的鞋底踩出來的印子, “對方不是一個人。”

于木陽道:“不是人還能是野獸?”

“……”李寸心不想和他說話了。

夏晴按李寸心的交代帶了三條灰狼過來, 狼鼻子貼在地面嗅,奈何對方活動時間小,隔得又久,氣味本就微弱,衆人站在這裏,渾身油汗體味大的更幹擾了信息的捕捉能力,灰狼只能在周圍轉圈子。

李寸心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這土豆和三七先不收。”

于木陽指着地裏,“還不收都讓人給薅完了。”

李寸心把人拉到一邊,“白天你找人看着點。”

于木陽立刻明白過來,有一有二就有三,“那晚上呢?”

李寸心說道:“讓夏晴在這搭個小窩,讓老大它們守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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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于木陽去了田裏把人都招呼走,又去跟夏晴商量搭狼窩的事。

李寸心回了村子,靠西邊這片田的第一座建築就是常月和安寧的屋子,她從田裏回來,免不了要進屋子裏去看看尚在發酵中的李子。

常月說這一缸酒應該能釀成功,不久就能開缸,但之後再上鍋蒸餾,掐頭去尾,也可以盡量減少甲醇和雜醇。

李寸心先前總怕酒沒釀好,顏柏玉就回來了,怕自己手忙腳亂,現在酒快釀好了,人沒個影蹤,她心底空落落的。

她心情起起伏伏,一會兒樂觀:顏柏玉和許印能獨自在野外生活一兩年,其餘人已經遠行過幾次,早有經驗,這一次他們有腳力有貨車,還有幹糧,不知道比從前容易多少,而且這一行人又不是冒進的人,這次應該是換了路線更謹慎,所以形成變慢。等到了夜裏,她睡不着的時候,思緒想到遠行的人,又悲觀起來:或許正是因為條件變好了,有了經驗,人又多了,探索隊的人對危險更疏忽,畢竟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他們或許會遇到毒蟲猛獸、會遇到懸崖、會遇到湍流、會遇到極端的天氣、要是有人生了病受了傷……她的腦海裏能想到各種危險。

不怪她胡思亂想,探索隊這一次出行的時間比上次不是多了一天兩天,而是多了一整個季節。

門前的梧桐樹,樹葉由綠轉黃,其中摻雜不少紅葉。以前人少的時候,時間的流逝不太明顯,村子裏除了這片土地,土地上的植物,植物上的天空有改變外,幾乎沒別的什麽變化了。

但現在,榨油作坊新添了一具榨木,與工業用油分開,食用油在新榨木裏開榨,春末收的油菜籽已經開榨,收獲的菜籽油交給了廚房,菜籽油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近來他們飯菜裏的油水明顯增多了;趙蓬萊修建的食堂已經落成,食堂位置偏東,隔着李寸心的屋子,靠近蔣貝貝和柳錯金的房子,食堂格外寬敞,比村長屋子還要大,裏頭沒有放置任何裝飾的毛坯房乍一看去仿佛能容納百人。

沈虎的紙墨也已經出産了,頭一遭沈虎用的是夏晴一行人加工木材用剩下的構樹皮,樹皮老了,出的紙太糙。

沈虎這次尋了才長一兩年的構樹皮,經過水流沖泡,又用石灰漿煮過,那些纖維被搗爛成了漿,過了幾遍網篩,細膩的似泥漿一般。

李寸心經不住好奇,走到水槽邊上,水槽邊被漿液浸濕,青灰偏白的顏色變得深青,水槽內的紙漿渾濁發青,仔細瞧時看得見裏頭絮狀的物體。

沈虎去自己屋子裏拿了墨條回來,今天他是見最開始制的墨條好了,紙改進後雖及不上現代,也能達到細膩不洇墨,書寫流暢,這才叫李寸心過來瞧,相叫她看看自己的成績。

沒想到李寸心把趙蓬萊也叫了來,他心底更興奮了。

沈虎道:“村長也想試試嗎?”

李寸心笑道:“有點好奇。”

沈虎将墨條和從廚房裏拿的一只碟子,從苗炳那撅來的兩根竹簽放在一邊的長桌上,拿起一邊的篾簾,用木框框束好四邊,手很順暢地把篾簾浸入水裏,往上一抄,泛青的渾濁水流湧到篾簾上來,又簌簌流下去,只剩了薄薄一層白絮似的物體均勻地附着在篾簾上,“就像這樣,村長,你試試。”

李寸心接過篾簾,學着沈虎,将篾簾一端浸入水中。

沈虎說道:“輕抄紙薄,重抄紙厚。”

李寸心把紙漿抄上來,多餘的漿液又順着縫隙往下流,李寸心笑道:“這怎麽滑溜溜黏噠噠的。”

沈虎接過篾簾,走到桌邊翻轉篾簾,讓上邊的紙和桌上抄好的紙堆疊在一起,那紙已有兩拃厚,“裏邊加了榆木刨花的汁水做紙藥,算是一種粘結劑。”

“榆木刨花?”李寸心恍然地啊了一聲,“你上次跟我說過的。”

沈虎笑道:“我聽夏晴說這榆木刨花水可以當護發素,以前唱戲的人用的那些發片就是摸的榆木刨花水定型的。”

李寸心說道:“植物膠。”

“是。”沈虎在碟子裏倒了點清水,拿着那墨條開始研磨,盤子上的清水由透亮到發烏直至墨黑,“村長,你來試試我這墨條。”

幹燥的牆面邊角下鋪了一片稻草,稻草上又隔了一層粗糙的厚紙,厚紙上放置着沈虎處理好的新紙。

趙蓬萊走過去取了一張,李寸心已經用竹簽沾了點墨汁,放到鼻間嗅了嗅。

沈虎說道:“煙灰燒出來後要清洗分層再陰幹,我當時只陰幹了一個月,時間太短,所以這墨煙味很重。”

沈虎其實還想跟李寸心細說這墨是怎麽做出來的,當時沒有皮膠,總不能真為了給他制墨而宰一頭驢,那牛更不可能殺,最後用的魚鳔膠,将膠和煙灰渾煮,捶打千萬遍,在分塊塑模,陰幹至今,大半年才出來這一批墨條。但因為上次不知就裏,想要驢皮膠,說出要扒梅文欽的皮這種話,是深夜想起來想扇自己一耳光的程度,以至于現在他怕提起這事,李寸心又想起他上次說的話,所以欲言又止。

李寸心把沾墨的竹簽遞給趙蓬萊,笑道:“我們不講究這個,有墨用就很不錯了。”

趙蓬萊接過竹簽,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字體很有風骨,寫完之後,他一手拿着紙,一手捏着竹簽似捏着一杆毛筆,閉着眼微擡着下巴,從鼻腔深處哼吟着舒展出一道氣。

李寸心問道:“怎麽樣?”

趙蓬萊睜眼看她,滿是悵然,“怎麽說呢,有了紙墨以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踏實感。”

李寸心接過竹簽來,重新沾了墨,正要書寫。

馮槐從外頭沖進來,扶着門框,咽了口氣,喘籲籲道:“村長,不好了,要打起來了。”

“誰要打起來了?”

“于木陽,他們抓到挖我們三七和土豆的人了。”

李寸心放下紙和竹簽,跟着馮槐快步離開,“人在哪?”

馮槐道:“常月和安寧那。”

趙蓬萊和沈虎對視一眼,趙蓬萊原本想跟過去,轉念一想,叫了沈虎幫忙去找文宓了。

李寸心和馮槐徑直來到常月和安寧的屋子,那被帶過來的一共五個人男人。

在屋外就聽得見滿屋的火氣,撕破嗓子的震天嘶吼。

“你搞清楚主次,是你們偷我們三七土豆被我們抓了,你們沖誰吹胡子瞪眼呢!”

“你再說一遍!誰偷你們東西了!”被抓的五人聲音參差不齊,卻是同樣的憤怒,雙目瞪着,同樣的猙獰。

“怎麽,你們還想打人呀!”于木陽叫着,兩旁邊的男人圍上來,用肩膀撞着被抓的人。

被抓的五人眼珠子突出,牙咬得咯咯作響,一人被撞得往後踉跄,一伸手把撞他的人猛地推了一把。

被推的村民火噌地上來,一把扭住這人衣裳。

兩邊的人叫嚣着。村子裏人多勢衆,一人一句似浪潮一樣高高揚起。被抓的人雖然人少,卻似鬥雞,脖子抻得老長,上頭的粗筋抽動着,嗓子都撕破了,氣勢硬是沒被壓下去。

兩邊推推搡搡,你扯着我的衣裳,我揪着你的衣領。

李寸心忙跑進來,叫道:“別動手,別動手!”

這聲音快被淹沒在聲潮裏,兩邊人眼裏要擦出火來,對面的人不撒手,自己哪肯退開。

李寸心叫道:“于木陽,苗炳,把手放下來。”

于木陽不情願地松手,對揪着他衣服的人道:“把你爪子給爺撒開!”

餘下的人也陸續松了手。

李寸心看了眼屋內,有十三四個人,常月和安寧靠後門站着,于木陽幾個男人前後站着,把抓來的那五個人夾在中間。

李寸心打量着這五人,這五人穿着很有意思,除了那些一眼就瞧出來的現代服飾,其中兩人穿着的體恤看上去細膩光滑,有絲綢的質感,但又不像是現代工藝,因為那是沒有任何印染以及繡花的素布縫制出來的衣裳,針腳沒有現代機器縫制的那麽細密。

一個想法在李寸心腦海裏浮現:這是在這個世界生産出來的布料。

五人的衣裳無一例外都很髒,衣服像于木陽在磚窯工作後,衣服沾上了那些煙灰,又被自己的油汗和各種水漬污泥浸透一樣,成了一種污濁的顏色。

五個人眼珠子突出,有的眼白發黃,有的爬滿血絲,眼睛裏都射出銳利的光芒。他們的神色無一例外都很激動,這種激動不是和于木陽一行人争執被一時激起來的,而像是精神狀态長期緊繃,腦袋裏的弦被拉到了極致,稍一刺激便會崩斷一般。

和于木陽對峙的人身形最健壯,留着寸頭,面孔棱角分明。李寸心向他問道:“你叫什麽?”

男人沒說話。于木陽道:“問你話呢,你啞巴了!”

李寸心道:“我是這的村長,我叫李寸心,你有什麽問題可以跟我說。”

男人瞅着李寸心,悶着聲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張鶴鈞。”

李寸心說道:“我們地裏的三七是你們挖的?”

張鶴鈞脖子頓時粗了,紅通通的,在衆人的眼光裏,他似乎憋下了一口氣,硬聲道:“嗯。”

苗炳在一邊跟李寸心說着抓他們時候的狀況,這行人大白天的就敢下他們的地,還沒動手就被三條狼發覺,嗥嘯起來,沖着人咬了過去,聞聲趕來的村民一擁而上把這夥人擒住了,一共六人,跑了一人。

李寸心聽着這夥人被狼追咬,忙朝這行人身上打量,發覺邊上一人踮着一只腳,小腿褲管被撕爛了,腿肚子上有傷口,雖然不深,小腿上也流下了一道血跡。

李寸心說道:“你們有人受傷了,先過來處理一下傷口吧。

那頭于木陽接着張鶴鈞承認了挖三七的話,質問道:“你說那三七是你們挖的,你別告訴我你們是覺得這開得規規整整的田,長得一片片莊稼,還有那給三七搭的棚子都是天生天長沒主的!”

張鶴鈞胸膛起伏,忍着怒咬着牙:“我已經說過了,我們請求過你們的村民,是你們的人親口同意了,可以挖我們才挖的!還有那些土豆,我們沒有白挖,我們拿了銅器換的!”

“那他姓什麽叫什麽,住在哪一塊?”

張鶴鈞腮幫子直抽搐,半天說不出名字,在于木陽等人嘲諷的目光中硬聲道:“把你們所有的村民都叫過來,我們當面來指認!”

于木陽聽見他這命令似的語氣,當即不屑地冷哼一聲道:“你當我們村子裏人閑的,沒事做麽,你知道我們村子有多少人,讓叫過來就都叫過來。”

這些對話,李寸心左耳朵只聽了一半,只能模模糊糊接受到一些信息,因為她右耳朵這邊也在吵。

張鶴鈞身旁的人對她提出的先處理傷口的話并不領情,對她說道:“還不是你們放狗咬傷我們兄弟的腿,現在來這假惺惺。”

苗炳火氣被激上來,指着對方鼻子說道:“你怎麽說話呢!”

“難道我說的有錯?”

李寸心皺了皺眉,兩邊吵吵嚷嚷,人多火氣又大,根本沒法好好說話,她叫道:“于木陽,你先把人帶出去。”

李寸心又高聲叫了聲,“于木陽!”

于木陽冷眼瞥了眼張鶴鈞,推着自己人往外走。

苗炳還在對那人說道:“你現在是我們階下囚,你不給你綁起來已經夠客氣的了,你還抖起來了。”

李寸心道:“好了,先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出去。”

那人還嘴道:“什麽階下囚,呸,虎落平陽被犬欺。”

于木陽步子一頓,回頭瞪着那人,“你說誰是狗!”

“誰應說誰!”

要走的人都不走了,額頭青筋都飙了出來。

于木陽轉身走到那人跟前,一拳頭捶了過去。

這一下是火星子落進了汽油桶,爆了。

那人像是理智崩盤,眼睛血紅血紅,叫罵嘶吼着,竟然是要拼命的架勢沖上來,和于木陽扭打在一起。

“住手。”李寸心叫道:“苗炳,把他們拉開。”

村民擁上去,卻是在一邊拉偏架。

張鶴鈞四人見同伴被圍困,湧上前去幫忙。

十來個人扭成一團,混亂不堪,各個面目扭曲,嘴裏叫罵聲不絕,把對方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李寸心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麽多罵人的話。

這些人推搡厮打,倒在地上打滾,你壓着我揍,我把你掀個跟鬥,桌翻椅倒,從東到西。

常月和安寧站在門邊,想上前去幫忙,壓根插不了手。

李寸心看向外頭,這才想起來自己過來的急,沒叫文宓,她還不習慣指使那隊護衛隊,心裏總覺得別扭奇怪,所以常常忘記他們的存在。

李寸心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咔嚓一聲,像是罐子破裂的聲響,她心裏咯噔一下。

李寸心鼻子前飄來一縷近乎于酒的物體發酵後的酸澀味,她回頭看去。

那壇發酵的李子酒,常月近牆放着,等候了數月将成的酒,被撞翻磕在了石礎上,酒缸破開一個大洞,裏頭淡紅色的液體混着氣味濃烈的果泥渣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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