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李寸心心一下子懸空,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她着急忙慌地撥開擋在跟前的人。兩邊的人大概也聽到了這聲破碎的聲響,仿佛是暫時歇戰, 停了下來,只是手上還扭着對方的衣服。
李寸心走到酒缸面前, 蹲在地上, 常月和安寧的屋子地面地基是泥夯的, 那些液體流出來後迅速擴散開, 一些滲進了硬梆梆的深棕褐色泥土裏,地面浮着一層薄薄的水光,果渣也被污濁。
“哎呀, 哎呀。”李寸心着急得內髒像是絞着一樣,心裏很難過, 身體上也很難過。
“酒砸了……”于木陽喃喃着, 一瞬間又心疼,又害怕李寸心責怪, 眼裏的兇光盯着張鶴鈞,将氣都撒在了張鶴鈞身上,“給老子跪下來道歉!”
張鶴鈞啐了他一口,“做你的白日夢吧。”
于木陽又在問候張鶴鈞家屬, “偷挖我們三七,你們态度倒像是大爺, 在我們地盤上還敢動手,砸我們的酒,你賠得起嗎!把你分八塊你也賠不起!不跪是吧, 酒潑了多少, 老子打得你血吐多少!”
張鶴鈞眼裏閃出瘋狂的光, 嘶吼道:“好啊,逼我們,逼死我們,都別想好活,這操淡的地方,拉一個人墊背不虧!”
李寸心扶起酒缸,裏頭只有底層一絲剩餘還沒完全流出來,她心裏想哭,但是像被什麽東西扼住了,哭不出來,手直打顫,耳朵裏嗡嗡作響,難過道:“我不要他道歉,我也不要把他分八塊,我就要我的酒……”她沒有施虐的癖好,看別人痛苦并不會讓她心裏感到痛快,就是把這人打死了,她也解不了氣。
她什麽都不要,就想要這缸酒。
可這缸酒回不來了,就是對方賠了一缸酒,也不是原來那缸。
失去已成定局,正因不可挽回才有遺憾這一說,她心裏再度感受到深深的無力和悲哀。
暫停的争鬥又重新上演,疼痛使人腎上腺素飙升,被打得越痛,打得就越狠。
村民似被侵占了領地的獅子,張鶴鈞五人似被逼至懸崖的困獸,誰也不放過誰。
李寸心滿心無奈,叫道:“別打了!”她叫着每個村民的名字,讓他們住手,沒人聽她的。
這種情緒激動的時候,人沒多少理智,原本就難聽勸,這些心裏也不怕她,她的話沒有威懾力,這種時候更說不動他們。顏柏玉說得對,她壓不住他們。
于木陽和張鶴鈞已經是鼻青臉腫,兩人扭打至門邊。于木陽跟着顏柏玉學過兩招,簡單的摔技知道些皮毛,張鶴鈞被一邊厮打的人撞到肩膀重心不穩的時候,于木陽趁機一絆,把人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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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鶴鈞後腦磕在門上,眼前黑了一瞬,不由得捂着腦袋直抽氣。于木陽見狀,趁其病要其命,一腳就要踢過來時,張鶴鈞反應迅速,大長腿一伸,先踹在了于木陽腿上,把人踹得往後踉跄一步。
張鶴鈞右手順手拿起身旁一塊卡門用的石頭,一擡手就朝還沒站穩的于木陽砸了過去。
身形不穩的于木陽晃蕩着,卻剛好躲過了這一擊。
勁疾的石頭越過于木陽,飛出一道灰色的直線,挾雜着冷漠的風,襲向了這場戰鬥之外的人,李寸心的額頭上。
李寸心毫無防備,那灰色的影子猛地撲過來,沒給她半點反應機會,那冰冷尖銳的東西與額頭接觸時,應該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響,她自己沒聽見,因為銳利的疼痛在額頭上瞬間綻開,她自己遏制不住悶哼了一聲。
李寸心眼前黑了一陣,腦子有點懵,眉骨周圍的痛楚像是骨頭裂開了一樣,尖銳的痛楚如同一把錐子從骨頭縫裏往腦袋伸出鑽,那痛楚把心髒的一根筋扯着。
村裏的人陸續聽到動靜,雲琇見趙蓬萊去找文宓,聽說抓到了挖三七的人,好奇地過來看,在外頭就見到裏邊要翻天的陣仗。
雲琇站在門邊目瞪口呆,“這是怎麽回事啊。”
雲琇看了眼打成一團的人,像是池子裏翻騰的黑鯉,這間堂屋倒是限制了他們的發揮,常月和安寧被逼到後門邊,李寸心半跪在牆邊,手掌底下壓着的地濕了一片,酒糟的味道從她那邊瞟過來。
“于木陽,于木陽!”雲琇叫了兩聲,打上頭的人壓根不搭理她,她貼着門朝她走過去,說道:“村長,你就由着他們打啊,快叫他們停手啊。”
李寸心低着腦袋,有什麽東西從她臉上滴到了地面,她聽到雲琇的聲音,擡頭看向她。
雲琇瞳孔顫了一下,臉色刷地白了,半蹲到李寸心跟前,擡起她的下巴,聲音抖着,“這是怎麽弄的這是,怎麽流了這麽多血啊……”
雲琇給她擦着臉上的血,動作細碎是因為手抖心慌,“這怎麽辦吶這,你快捂着啊。”
雲琇把李寸心額頭上的傷捂着,對外頭道:“夏晴,你快去拿棉布和三七粉末來。”
李寸心頭上的痛楚在擴散,眉骨周圍發麻,中心鈍痛發熱,仿佛有顆心髒在裏邊博博跳動。
李寸心撩開雲琇的手,伸手在眼前擦了一把,看了眼手裏的血跡,面無表情。
李寸心站起身來,雲琇憂急道:“村長?”
李寸心四下裏看了一遍,抽出了牆邊掃帚裏的竹棍,提着走到了張鶴鈞和于木陽身邊。
她先是冷靜的說了一句,“撒開。”
兩人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在意。
李寸心握着竹棍狠狠抽下,也不管打中的是誰,冷沉的聲線裏似乎冒出了血腥氣,“撒開!”
李寸心做農活的人,力氣不會小,一棍抽下去,是連皮帶肉疼到骨頭。
于木陽抽回了手,捂着小臂直嘶氣,剛想罵人,見到李寸心血糊了半張臉的面孔,呆住了神,“村長?!”他顧不得一邊的張鶴鈞,等他忙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李寸心已經提着竹棍朝一邊還在厮打的人抽去。
那竹棍落下,挨着的人都不得不收手,疼是真的疼,疼得心頭火氣,但看清打他們的人,又不敢還手,不如說李寸心那額頭冒着血的臉上的一雙眼睛,沒了柔和的亮光,血像是浸到了虹膜裏,顏色冷厲,瞧得他們有些惶然。
這些厮打在一起,纏得像菟絲子和大樹般難分難舍的人終于分了開,村民默然退開、默然從地上爬起來。
李寸心指着外頭,對這幾個村民道:“出去。”
“村長,他們……”
“都給我滾出去!”
這聲怒喝把衆人的心震得打了個哆嗦,那說話的人張着嘴,話卡在喉嚨裏,沒了後半截,衆人還沒晃過神,腳步已不由自主地往外走了。
于木陽還留在原地,“村長。”
李寸心道:“閉嘴,出去。”
于木陽吞咽了一下,跟在衆人後頭出了屋子,此時屋外頭已經圍了不少人,村民們的目光在這幾個鼻青臉腫的鄰居臉上來回,禁不住好奇,七嘴八舌地問:“不是說抓到挖三七的人了?怎麽一回事?你們怎麽就打起來了?”
文宓集齊了隊裏的人和趙蓬萊趕了過來,趙蓬萊說道:“不要都聚集在這裏,該做事的去做事,休息的回自己屋子去。”
文宓帶着人推開人群,把路讓了出來。
于木陽說道:“村長發了火,把我們趕了出來,屋子裏就他們幾個女人,我怕那些人破罐子破摔做什麽,文姐,你快進去吧。”
文宓帶着人進屋子,夏晴拿着毛巾棉布和傷藥趕了過來,從人的縫隙先一步擠了進來。
李寸心正站在張鶴鈞身前,自上而下俯視他,她的目光冷靜,可那鮮紅太張揚,把眼色襯得冷漠,“你是他們的老大?”
張鶴鈞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女人,肅然道:“我不是。”
“你做不了主?那哪個是你們能說話做主的人?”李寸心朝另外四人掃了一眼。
夏晴把毛巾遞了過來,李寸心接在了手裏,擦着臉上黏噠噠的液體,牙白的毛巾染上一層層紅,邊緣的血跡有些幹涸,結了一層殼子,那毛巾是幹的,擦得不是很幹淨,李寸心随意擦了兩把,便拿那毛巾抵在額頭上。
張鶴鈞沉默着許久沒有回答李寸心的問題。
“既然你說不出來,那就等你說得出來的時候,我們再談。”李寸心向門邊的文宓道:“文姐,把他們綁了帶走看起來。”
護衛隊的人是受的許印和文宓的訓練,文宓教的多是格鬥技巧,許印不僅教了他們搏擊,還教了他們規矩,第一項規矩就是服從命令,服從誰的命令?李寸心的。
他們和別的村民不同,即便是此刻他們和人打得熱血上頭,只要李寸心叫停手,他們也不會有遲疑,所以現在一聽到李寸心的話,便走上了前來,他們過來之前就知道這邊發生了争端,身上都是帶了麻繩的,就等着這邊矛盾不可調和時強制捆人。
張鶴鈞見護衛隊的人拿出麻繩靠近,又開始蠢蠢欲動,想再做抗争。
李寸心不冷不熱道:“他們是受過訓練的人,不是剛才那些人只會掄王八拳,你要是覺得你們今天能逃出這個門,大可以繼續動手,否則不過是被打斷了腿再捆起來。”
李寸心平鋪直敘,語氣沒有一絲變化,尋常的像是在介紹這桌椅板凳什麽材質怎樣做工,反倒讓張鶴鈞等人趕到一絲被恫吓的恐怖氣味。
五個人面面相觑,張鶴鈞像是想說什麽,最後只是咽了下喉嚨,五個人沒有抵抗,任由護衛隊的人用麻繩把自己五花大綁。
“村長,這些人關哪?”
“捆到食堂的屋柱子上。”
護衛隊的人帶着人出去了,文宓看了眼李寸心按着毛巾的額頭,蹙眉道:“沒事吧?”
“沒事。”李寸心向文宓道:“文姐,你帶着人再挑些機敏的村民,組織隊伍在村子周邊巡邏。”
“怎麽?”文宓訝然道。
“他們一共六人,跑了一個。這些人的聚集地怕是不止這些人口,那個人回去肯定要通風報信的,他們可能會集結了人找回來。”
文宓神色一凝,“我明白了。”她忙出了大門,外頭村民大半還沒散,正好省了她找人的功夫,就在外頭挑起櫻花落海洋人手來。
夏晴拿着裝着三七的罐子,“你把毛巾先拉開,我先給你敷點藥粉上去。”
李寸心說道:“傷口要先清洗一下。”
雲琇道:“對對對。”
“常月,安寧,讓你們受驚吓了,你們先把家裏收拾一下吧,有需要的就找夏晴幫忙。”李寸心垂着眼瞟了一眼角落地上的液體殘渣,抿了下嘴唇。
李寸心和雲琇夏晴出來的時候,村民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參與了打架鬥毆的幾個還杵在那兒罰站。趙蓬萊在幾人跟前來回踱步冷笑。
李寸心看也沒看于木陽幾人,冷着臉從幾人面前走了過去。幾人腦袋冷靜下來,自知闖了禍,嗫嚅不敢言,默默跟在後頭。
他們還沒走出幾步,便聽到在西邊布置巡邏的文宓的冷喝聲傳來,“你們是什麽人!”
幾個人循聲看去,只見到他們攔住了三個騎着毛驢的人,那驢背上人二男一女,不知給文宓說了什麽,焦急地向這張望。
文宓衡量了一下,奪過了他們的缰繩,牽着它們過來,中間那個男人抻着脖子朝遠處看,眼睛忽然一亮,扯着嗓子朝遠處喊,“張鶴鈞!”那聲氣聽起來有些氣急敗壞。
那頭被帶着已經走遠的張鶴鈞聞聲回頭,愣了一愣,有些無措,“村長?村長,你怎麽過來了!”張鶴鈞想要往回走,被護衛隊的人扯住了動不得。
那男人怒意沖沖,“你到底惹出什麽禍事來了!你還嫌村裏不夠亂嗎!”
李寸心皺了下眉,額頭上的傷口扯着疼,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扭曲。
她聽着兩人的話,這個村長應該就是那個能說話做主的人了,她以為對方會有一隊人馬過來的,沒想到只來了三個人,神色焦急,看來是匆忙之間趕過來的。
這三人下了驢,被文宓引到了李寸心跟前。
李寸心打量着三人,最左邊的男人應該就是那個逃回去報信的人,中間的男人眉眼正,面貌不老,但是兩鬓間有不少白頭發,頭發有些長很亂,鳥巢也似,卻仍然能奇妙地感覺到這是個有風度的人。
這男人指着遠處的人,“您好,我叫楊太楠,是那幾個人的村長,他們給您惹了麻煩,我,我先給您賠個不是。”他向李寸心微微欠了欠身。
對方這樣的态度是讓李寸心有些意外的,只是她頭上疼,所以沒做出什麽表情來。
右邊的那個女人也自報家門道:“孫爾。”女人的聲音如珠玉一般,輕緩有度。
李寸心不禁打量這個叫孫爾的女人,因為她很特別,他們這些人身上都髒污,鋪了一層煤灰似的,神色也倦憊,連這個叫楊太楠的村長也不例外,唯獨這個女人顯得整潔許多,雖然唇無血色,眉眼也疲倦。
孫爾穿着現代的服侍,很寬松的休閑衫,現在天還不太冷,她外邊已經披上一層皮毛,長發松松紮着搭在肩上,人長得文秀,有一股書卷氣。
孫爾說道:“我聽小七說,張鶴鈞他們挖的是你們的三七,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捉了他們。”
李寸心說道:“原先是這樣,但現在他們還砸了我們的東西,打了我們的人。”
孫爾看了眼楊太楠,面上浮現了一層難色。楊太楠說道:“您的藥和東西,我們可以盡量賠,雖然可能是不同的東西,但怎樣交換我們可以商量,至于他們打了人,您,您也看着處罰,只是有些事情,實在是,實在是有原因,只希望您能放了他們,我想我們都是一個地方來的,您知道在這裏有多不容易……”
李寸心端詳了三人幾眼,少頃,“既然有原因,那就說清楚,總不能叫我們糊裏糊塗受這一頓驚擾,您說是吧,請吧。”
左右兩人看向楊太楠,楊太楠輕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跟着李寸心,回村長屋子去了。
那原本要被綁去食堂的五人也被帶去了村長屋子,和于木陽幾個人一起站在外頭。
楊太楠、孫爾和小七三人被請進了屋裏坐,這三人還算客氣,雲琇便也奉行了待客之道,端來茶水,李寸心和趙蓬萊坐在另一邊,夏晴端來臉盆,把毛巾浸了水給李寸心輕擦額上的傷口。
李寸心洗着臉,血在水裏像紅線一樣散開,“不用管我,你們只管說你們的。”
孫爾輕聲問:“不知道李村長想聽什麽?”
李寸心說道:“就說說你們村子為什麽要三七。”
那三人的臉色立刻變得灰白,說不清是痛苦還是無奈,像是不太願回憶一般。
屋子的門半阖着,于木陽幾個等在外頭,聽不太清裏頭在說什麽。
忽然,一個村民上氣不接下氣地往這邊跑來,腿軟往前撲跌時被于木陽一把攬住,“趕着去投胎呢?”
“許,許印他們回來了!”
于木陽的眼一瞪,腦子宕機了片刻,忙問道:“哪呢?”
“村東呢!”
于木陽鬼叫一聲,撒丫子就往村東跑,還沒到村東就看見了隊伍,整個人呆住,合不攏嘴,“卧……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