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聲By七世有幸

唐景特地挑了個人少的時間段走進校醫務室。這天下午大部分同學都有課,遇見熟人的概率比較小。饒是如此,唐景進門後還是左右張望了一下,邁開長腿快步轉進了樓梯間。

S大學的心理咨詢室設在二樓。雖然心理治療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但唐景那點小秘密,尚未做好被打探的準備。

接待處坐着個年輕姑娘,見唐景進來,擡頭微笑道:“你好。”

“你好。”唐景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有些束手束腳,“我想預約一次心理咨詢。”

對方從手邊抽出一張表格:“請先填一下表。”

唐景拿起筆,在姓名那欄頓了頓:“這個是保密的吧?”

“當然。”姑娘見慣不怪,程式化地回答,“只是我們自己存檔用的。請放心,我們有保護學生隐私的義務。”

“唔。”唐景一口氣填完了剩下的內容。

對方讓唐景坐在一邊稍等,自己比對着表格噼裏啪啦地打字。不一會,打印機慢慢吐出了一張紙,姑娘走過去拿起紙張,說:“跟我來。”

唐景剛放下的警惕心又提了起來,暗自疑惑她為什麽不能直接用自己填的表,卻要繞這麽一個圈子。莫非是自己的字太難看了?還是姑娘又自行添加了什麽內容?

他邊走邊瞄了一眼姑娘手中的紙張,居然沒見到墨跡。待要再定睛細看,對方卻已經停住了腳步:“到了。”

二樓的走廊上有幾個房間,其中一扇房門緊閉,挂着“工作中”的牌子;隔壁那間卻開着門。姑娘在門板上敲了兩下:“陶醫生。”

唐景朝裏面望去。窗邊站着個男人,沒披白大褂,一身尋常打扮。聞聲他轉過身來,面容很年輕,戴着一副深黑的墨鏡。

姑娘走過去将手中的紙張遞向他。男人站着毫無反應,直到姑娘用紙張碰了碰他的手,他才接了過去,微笑道:“謝謝你,小月。”

唐景錯愕了一下,目光四下一轉,果然又在牆角找到了一根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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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醫生居然是……

“不客氣。”姑娘徑自離開了,剩下唐景站在門口。

“你好,”那醫生對着門口的方向說,“進來時請把門關上好嗎?”

唐景回過神來,趕緊走進房間,回身合上門。醫生偏了偏頭,伸出指尖在那紙頁上慢慢地劃着。墨鏡遮住了半張臉,看不出長相如何,只有彎起的嘴角露出笑意:“唐景,是嗎?”

離得近了,唐景才看清紙張上一排排細小的凸起——盲文。

大概是他沉默得過久,對方帶上了一絲茫然:“你在嗎?”

唐景連忙開口:“在的,不好意思。我是唐景。”

聲帶的振動如隐形的蟬翼般掠過空氣,撲棱棱地濺起金色光塵……

唐景皺了皺眉——或許是他的錯覺,那醫生在他出聲的瞬間整個人都僵硬了一下。盡管很快掩飾過去了,那笑容依舊有點不自然:“別擔心,雖然我是這個樣子,但專業性不受影響。”

“啊,真的很抱歉……”唐景覺得傷害了對方的自尊心,“沒有懷疑你的意思。”

他每說一個字,醫生的嘴唇就抿緊一分。唐景不明所以,對方卻又調整好了表情:“沒關系,大家一開始都有點不習慣,過一會就好了。”說着一指靠牆的沙發,“請坐。”

唐景依言坐下,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牆壁刷成了藕荷色,看過去令人情緒放松。室內布置很簡單,除了辦公桌和飲水機,就是擺成L型的兩只沙發。那醫生顯然十分熟悉這環境,輕車熟路地繞到飲水機前倒了杯溫水,遞到唐景面前。

“謝謝。”唐景探身接過,順帶看了一眼對方胸前的名牌:陶希寧。

醫生在另一只沙發上坐下,修長的手指又在紙上摸了幾行:“你今天來,是想聊一聊……家庭矛盾?”

唐景幹咳了一聲:“其實,在那個表上我答得比較籠統,我的問題也不只是家庭矛盾……”

對方點點頭:“我明白了。那就從最近困擾你的一件事講起吧。”

“最近……常常做同一個噩夢。”

“什麽樣的噩夢呢?”

唐景陷入了沉思。對方耐心地等待着。

“夢見自己牽着一個男人的手,在街上走。”唐景頗為艱難地開口,“走着走着,突然迎面見到了我爸,被他破口大罵。無論怎麽解釋,他都聽不進去,哪怕跪下也沒用,最後就在罵聲裏醒過來。”

陶希寧捏着紙頁的手指悄然緊了緊。

“你的父親在現實中是個嚴厲的人嗎?”他問。

唐景搖搖頭,随即想起對方看不見:“不是。其實我父親在半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因為是癌症,之前也拖了很久,所以我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他走之前一直囑咐我好好學習,找個理想的工作,說那一套好男兒志在四方之類的話……但是只有一次,他跟我提起了別的事。‘我是來不及抱孫子了,你以後可要找個好姑娘,把我們家的香火傳下去。’他是這麽說的。”唐景盯着自己的掌心,“我答應了。”

“這件事情讓你煩惱嗎?”陶希寧若有所悟。

“是的。因為我許了一個無法兌現的諾言。”唐景咬了咬牙,“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喜歡同性。”

須臾的寂靜。

在心理咨詢的過程中,目光接觸是非常重要的。咨詢師通過四目相對,向求助者表達自己的接納與關注,從而取得對方的信任,建立良好的輔導關系。

如果這一步都無法做到的話,就需要付出成倍的努力。

“喜歡同性卻答應父親結婚生子,你覺得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那個決定呢?”陶希寧面色平靜,語速徐緩,語氣關切。唐景擡頭看他,只能看到墨鏡上自己的倒影。

“本來是不會答應的。按照原計劃,我會找到工作,等到事業穩定下來,又遇到了合适的人,就跟父母出櫃。”唐景咧嘴笑了一下,“陶醫生,你有過親人辭世的經歷嗎?”

“有的,我的奶奶。”

“那你大概能體會我的感受吧。那時候什麽也不想,只想讓他最後高興一會。我不後悔自己說的話。但是自從父親走後我每天都在想,當時如果告訴他實話,他會不會原諒我。可是永遠不會有答案了,也就是說,我永遠都得不到原諒了……”

陶希寧的手指越攥越緊,單薄的紙張簌簌地抖了起來,被他猛然放到了一邊。

唐景沉浸在思緒裏,沒注意到對方的異樣:“父親生前雖然寡言少語,但對我一直很溫和。但在夢裏,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停地說自己後悔養大了一個怪物,說我不是他的小景。說到後來就開始語無倫次,什麽粗口都冒了出來,連聲音都變得又尖又細,特別陌生……我很害怕,太害怕了,所以跪下去,想求他原諒我……再後來就記不清了……最後我會想起來這是在做夢,然後就一下子驚醒了。醒來的時候總是胸悶氣短,一身冷汗……”

“很難受吧。”陶希寧輕聲說。

“嗯。想着哭一場或許會好些,但怎麽也哭不出來。”

“你有沒有……考慮過,夢中的那些話語,或許是你自己現實中的擔憂?”

“考慮過,真的考慮過。”唐景盯着地板,“我知道托夢什麽的都是迷信,心裏也想說服自己,父親是不可能那樣對我的。但正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了,所以一切都只能是自我開脫而已。我甚至想過去廟裏磕頭求簽,什麽方法都好,只要能知道父親的真正想法,而不必永遠活在惶恐愧疚裏。但抱着這種目的去求簽,又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自我安慰。”

更長時間的沉默。

唐景終于察覺到不妥,擡頭望向對方:“你沒事吧?”

這家夥從一開始就怪怪的,饒是唐景不想對盲人有偏見,也不由得懷疑他自稱的專業性了。

陶希寧臉色蒼白,胸口起伏,半晌才輕輕開口:“抱歉,唐景,我有一點個人問題,恐怕沒法跟你談下去了。隔壁的何醫生現在沒有預約——”

“個人問題?”唐景站起來,“身體不舒服嗎?”

陶希寧搖了搖頭。

“那是什麽原因?說得好好的為什麽突然喊停了?”唐景大惑不解,“是我說錯什麽了嗎?”

“不是。”陶希寧立即否認,“你說得很好。是我……”

唐景等了一會,愣是沒等到下文,不禁皺了皺眉:“莫非你歧視同性戀?”

陶希寧低着頭沒接茬。

這難道是默認了?唐景感到不可思議:“姑且不說歧視不歧視的,你們搞心理的不是有行業規定,不許在工作中夾帶私人情緒嗎?”

陶希寧似乎掙紮在某種矛盾裏,艱難地擠出字句來:“是的。正因為如此,所以我不能繼續跟你談話了。用這種方式中止談話是我的失職,但在我的立場,如果勉強繼續下去卻無法給你幫助,那才是更大的失職。何醫生是個專業的咨詢師,我相信你們一定能——”

“我聽不明白,”唐景打斷他,“你說的問題到底是什麽?”

“……我對你,夾帶了先入為主的情緒,無法保持客觀和專業。”

說完這句話,陶希寧就背過了身去。唐景看着他走到門口,摸索着打開房門:“小月。”

“哎。”接待處的姑娘遠遠地應了一聲,朝這邊走來。

唐景強壓着被踢皮球的火氣,幾步走過去,一手按住陶希寧的肩:“麻煩你解釋一下。什麽叫先入為主?你認識我嗎?”

陶希寧陡然被他按住,驚得渾身一抖。唐景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莫名覺得自己在欺負人,讪讪地松開了手。隔得如此近,陶希寧白淨的耳尖就在他的注視下慢慢變紅了。

唐景原以為得不到答案了,卻看到對方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認識你。”

唐景懵了。

沒等他再問下去,小月已經走到了近前。聽陶希寧簡略交代了幾聲,她便朝唐景笑笑:“抱歉,請跟我來。”

一個殘疾人,一個姑娘家,唐景橫豎拉不下臉,只得跟着轉去了何醫生的房間。

兩人的腳步聲遠去了,陶希寧才踉跄着走回房裏,癱倒在沙發上,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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