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常沒想過自己還能對什麽人産生特別的感覺。

這當然沒什麽問題,除了這人是南潇雪以外。

她是在一年前回到家鄉寧鄉的,一座臨水的南方小鎮。

若說七年的北上生涯給她留下了什麽印記,那便是在最初一陣對幹燥不适應的流鼻血後,她反而适應了那難耐的幹燥。

甫回到家鄉遭遇漫長的梅雨季,她開始沒完沒了的過敏。

一圈濕疹盤亘在她後腰,極細密的小顆粒,摸上去微微凹凸不平。每每洗完澡,對着被水蒸氣蒙住的鏡子擦出一塊,看一眼,紅得異常,像什麽不正常年節開出的桃花。

太過灼灼,總讓人覺得天有異象。

事實上回鄉的第一年她過得很平順,守着外婆,住在住慣的舊屋裏,坐在屋檐下望着一方天井,看雨滴答答的從清灰屋檐上落下來。

一直到今年的梅雨季,她以為身體總該适應家鄉的氣候了。

得,濕疹又來了。

這個“得”也不是她的家鄉話口音,也算是一段邶城生活給她留下的痕跡。

她覺得自己總是這樣,在邶城時太像一個寧鄉人,回到寧鄉又像一個外來的邶城人,總是格格不入的。

還好她可以修文物,更準确一些說,是修瓷器。

這算她家祖傳的功夫。寧鄉早些年經濟也發達過,只不過現在沒落了,鄉裏有一間小小博物館,安置着當時清代的狀元郎為家鄉收來的各種好東西。

安常的外婆文秀英女士,就是館裏的一名瓷器修複師。

修文物這事說難也不難,就是需要極大的耐心,補好底胚後,拿着只小狼毫慢慢描,埋着頭一坐就是一整天,很少有年輕人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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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漸漸的,等館裏的老人們都退休後,就只剩安常和一個修古籍的姑娘小宛了。

文秀英總說安常:“窩在這窮鄉僻壤的做什麽?送你去邶城讀大學又在故宮工作三年,是為了讓你現在回鄉這樣過的麽?”

文女士也有脾氣暴躁的時候:“你給我滾回去!”

安常總是好脾氣的笑笑,擰條抹布擦幹淨她灑在桌上的濃茶。

回邶城?

開什麽玩笑,她哪裏敢回。

回鄉一年,鄉裏人都說她越發不愛說話,修文物也修得越發癡了,成日裏只愛跟這些穿越千年的瓶瓶罐罐打交道,別修出什麽毛病來才好。

經濟落後的地方總有些迷信思想作祟,覺得在時光裏沉澱太久的東西,上面都附着有靈魂,輕易不好招惹。

作為一個從邶城回鄉的唯物主義大學生,安常在心底讪笑:哪有什麽靈魂?別說這些沒生命的瓶子罐子了,就算是有生命的千年古樹,或者不知多少歲的狐貍,國家也明确規定建國後動植物不許成精。

她覺得修文物挺好。

把每一分秒的時光這樣消磨,她就不會想起困擾她的許多事。

唯獨有一個深夜,小宛早已下班,她一擡頭撫了撫發僵的脖子,才發現已經十二點過了。

她收了工具,關上嘎吱作響的舊棱格木門,走出博物館。

回家的路上要路過一座石橋,微拱的形狀橫在窄窄的河上,邊上的木頭欄杆被歲月侵蝕的都有些腐朽了,人是不能在上面坐的,一坐就斷。

安常還記得那晚飄着一點點雨絲,極細極細,打傘都顯得太過刻意那種。

神奇的是那晚還能瞧見月亮,一小塊不太明亮的半圓,從幽暗的雲層裏透出來。

橋上立着一個人。

這已很奇怪了,鄉裏雖無宵禁,但年輕人外出求學的求學、工作的工作,早已走沒了,剩下的老人們都早早熄燈歇息了。

別說十二點過,通過九點以後,鄉裏就已沒什麽人走動了。

更奇怪的是,這女人并非鄉裏的人。

在朦朦胧胧的雨霧中,照在河面上升騰而起的一點水氣裏,穿一身瓷青色旗袍,并看不清面容,但光憑那纖窈的身段已足以讓人聯想到許多美好的事物。

就像……

安常腦海中有一個非常具象的聯想:就像她最近在修的那只宋代青釉玉壺春瓶。

相較于唐代的濃重奔放,宋代瓷器的用色和器形都清雅端正,感覺極适合那些寬袍大袖的文人,置于書房內插上一小枝青竹。

唯獨安常所修的那一只不一樣。

破損很厲害,但能瞧見在壺頸內部,有小小一顆朱砂紅。

瓶底沒有落款,安常并不知曉七百多年前的那位匠人,是刻意為之,還是一個不經意的失誤。

多半是失誤,因為那一點朱砂紅凝在清雅的青釉之中,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失誤也正常,因為寧鄉走出的那位狀元郎,後來并未官至高位,想來真正無瑕疵的好東西,也是很難輪到寧鄉的。

今夜橋上所立的那個女人,就讓安常想起這只青釉玉壺春瓶,而那些水氣和霧氣襯得女人身形很搖曳,竟不似真的。

安常當然知道自己這是很荒唐的想法,但她繞開了平時每天都過的這座橋,走了座更遠的橋過河回家。

萬一這女人……就不是“真”的呢?

第二天早晨起來,文秀英女士懶得做早餐,撿了點姑嫂餅,配一碗稀粥讓安常吃。

梅雨季也并非每天下雨,至少今早就出了一點太陽,薄薄的晨曦足以驅散昨夜的雨霧,在河面上泛起一層淺淡的金光。

安常遠遠望向那座石橋。

早已沒什麽穿瓷青色旗袍的女人了。

來到博物館,小宛比她來得稍早一點,正推開那扇嘎吱的木門,在薄而透的晨曦中對她笑:“安常姐,早。”

小宛是典型的南方姑娘,皮膚那麽薄,陽光一照,面頰就紅紅的。

安常笑着應了句:“早。”

小宛問:“你遇到什麽事情了麽?”

“嗯?”

“看你的臉,好像在想事。”

“哦……”

安常有一瞬想把遇見那瓷青色旗袍女人的事說出來。

想想還是罷了。

一來因為她寡言,日常沒什麽分享欲,二來還是那個荒唐的想法作祟:

萬一昨夜的女人……就不是“真”的呢?

這事一傳出去,更得人人說她修文物修“癡”了,文秀英女士估計還得把她押到周邊的國際化大都市海城去看精神科。

于是還是對小宛搖了搖頭:“沒什麽。”

平安無事的兩夜過去。

安常本已對這事放下了,偏偏又在一個晚歸的雨夜。

那瓷青色旗袍女人又出現了。

這次不在石橋上,而在石橋頭的一排舊屋檐下。

今夜的雨絲依舊細得瞧不見雨滴,罩在屋檐下像一層半透明的簾幕,今夜女人所站的屋檐邊挂着盞昏黃的燈籠,把她身形的打得略真切了些。

一只瑩白的手臂露出來,細細瘦瘦的,架在另只手臂的腕骨上,纖長的指尖夾着一支煙。

一點猩紅的煙頭明明滅滅。

安常的心定了些,安慰自己:怎麽可能不是“真”人呢?你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虧你還是大學生。

也許她也想證明自己并非修文物修“癡”了,猶豫了下,往河岸邊走去,與女人隔着條窄窄的河對望。

一望之下愣了。

這臉她居然認識。

是“舞皇”南潇雪。

如果說上天給一般人的生活要麽開扇門要麽開扇窗,那給南潇雪這人造的就是間玻璃水晶屋——簡直全屋都是門和窗,通透極了。

南潇雪家世驚人,父親金融巨鱷母親著名舞蹈家,母親随夫去美國定居後告別了舞臺。南潇雪從小就展露出極強的舞蹈天賦,被譽為“五十年一遇”的舞蹈天才。

她個子高,身量纖薄,肌肉線條并不算明顯,按理說這樣的身材穩定性不會太強,偏偏她穩得邶舞這麽多年還在拿她十二歲時的一舞,當考生考核教科書。

她為了修習古典舞沒有随父母去國外定居,而是留在了國內。一路的經歷順風順水,十八歲就當上了國家舞劇院最年輕的首席,直到現在年近三十,從沒人能撼動她的地位。

連說她靠家世走關系的都沒有,畢竟她的天賦對其他所有人都是碾壓級。

偏偏這樣一個人,還長了張出挑的臉。

人人都說,近十年演藝圈的“顏霸”居然不出在演員裏,而是一名舞者。南潇雪一雙丹鳳眼,眉黛青颦,膚白得幾乎像從未見過陽光,配一頭墨色的長發直直的披在肩頭,像一匹泛光的絲緞。

南潇雪從不戴首飾,她的容貌就是最好的妝點。

這般長相的南潇雪成就了無數仙氣飄飄的古典舞,而她本人的形象也因此顯得更加不食人間煙火。她比舞皇更出名的一個稱號喚作“南仙”,不管是不是粉絲都這麽叫,沒人有任何質疑。

古典舞本來小衆,南潇雪卻憑一己之力火出了圈,近十年舞劇的票價水漲船高,場場座無虛席,南潇雪自己的演出更是一票難求,後來網站不得不采用抽簽的形式售票。

這就是南潇雪的魅力和能力。

安常并不追星,她對南潇雪的情況不算陌生,完全是因為她大學時的閨蜜毛悅是南潇雪的狂熱粉絲,大二那年抽中南潇雪的一張演出票,激動得大半夜去操場跑了三圈。

然而現在,安常看到,南潇雪站在一個江南經濟極其落後的水鄉小鎮,隔着一條河,靜靜望着她。

作者有話說:

寶子們,我回來啦!

別問這次為什麽休息得比較久,問就是上一本《月光》中間部分藏了刀、被表妹抓去關小黑屋了=v=

那咱們還是每天18:00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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