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040 她是大郦的公主,而你不過是個……
那名自稱阿菊的婦人的聲音并不高, 甚至有些顫抖,卻讓在場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聽了去。
“......我家夫人因此一時鬼迷心竅,為了不讓女兒跟着受苦, 便将兩名女嬰調換。”
“也就是, 現在的琉月公主是葉家小姐,而雲婀姑娘, 則是皇家血脈。”
是已故憐和先皇後的女兒, 太子郦墨和的妹妹。
太子擡眼,愣愣地看着高臺上的少女。
難怪,難怪他第一眼見雲婀時, 便覺得那般親切, 那般眼熟。
那般像......母親。
文武大臣, 滿座嘩然。
“本公主不信!”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女聲, 衆人回首, 說話的正是琉月公主郦墨憐。
她的聲音有些凄厲, “本公主不信,柳氏哪兒來的膽子!本公主才是憐和皇後的女兒, 是大郦堂堂正正的琉月公主!”
郦墨憐當了公主十六年, 被父皇、兄長寵愛了十六年, 現在卻要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 是她搶了別人的東西!
她的真正的身份,是沒落葉家的小姐,是罪臣葉子圭的女兒。
臺上少女亦是滿目震驚, 連忙轉頭望向臺下,尋找那一抹緋色。
蘇塵一身緋紅色的衣衫,遙遙立于風中, 似乎感受到了葉雲婀的目光,将下巴擡起。
對上她的一雙眼。
“蘇、蘇塵......”
他望着她的口型,卻是将唇線抿緊,雙眸淡然,無悲無喜。
片刻後,郦墨憐跌跌撞撞上前,伸出手指着葉雲婀的鼻子,恨恨道:“都說聖火不燒皇家人,給我燒!”
是人是妖,總要照一照。
“燒!”
她近乎是嘶吼出聲。
見皇帝并沒有反對,舉着火把的宮人上前,欲将葉雲婀腳下的柴火堆點燃。
“等等!”
蘇塵上前,皺着眉頭,“若要驗證她是否是憐和皇後的遺女,可以讓雲婀與太子滴血驗親,何必燒灼?”
“我大郦太子殿下千金之軀,”郦墨憐冷聲,“豈是你能傷得了的!”
身側一道料峭的寒風刮過,太子将袖挽起:
“我驗。”
他轉過頭,“取針與水盆來。”
“皇兄?”
太子面不改色,“本宮亦想知曉,雲婀是否是吾家小妹。”
他這話一說,郦墨憐的心登時便涼了半截子。
身後宮人領命,連忙去準備針、淨水與水盆。
郦子瑢抱着臂,站在一側,饒有興味地看着這場好戲。
看着眼前被人支了個長桌,滴血驗親的東西在郦墨和眼前一個個排開。
太子一伸手,“紮罷。”
聲音無甚波瀾,面上亦是沒有過多的表情。太醫握住了他的手腕,方欲下針,鼻下猛地嗅到一股焦味兒。
太子擰眉,心中“咯噔”一跳。還未轉過頭,人群中突然傳來騷動聲。
“燒了,聖、聖火燒了?!”
“有人不小心把聖火點了!”
高臺之上,那名手執着火把的小太監一下子癱坐在地,面如死灰。
葉雲婀呆呆地看着腳下的柴火堆被點燃,一股熱氣從腳邊傳來,火舌迅速朝着自己蔓延!
“雲婀,”顧朝蘅急了眼,“快去澆滅聖火啊!”
“不可,”立馬就有人厲聲阻止,“聖火既燃,就不能滅。”
聖臺是他們與上天溝通的唯一途徑,而聖火,則是像上天表達心跡最聖潔、最熾熱的方式。
聖火,不可人為熄滅。
“那就快把人放下來啊!”顧朝蘅扯着聲音,望向座上皇帝。卻見後者僅是一怔,而後擡手,止住了準備上前的宮人。
“不必解開繩索,”他道,“朕也想看一看,她究竟是不是憐和的女兒。”
聖臺上的柴火堆極大、極多,那小太監失手點燃的是最前方的那一堆,烈火蔓延着,朝葉雲婀所在的方向滾去。
根本沒有衰竭之勢,甚至越燒越旺。
“蘇塵?”
一側默不作聲的蕭毓珠驚愕地看着那一抹緋影快速奔上前——
一層一層,奔上高臺!
“蘇提督——”
聽見聲響,葉雲婀擡眼,正見那抹緋色與火焰一齊朝自己奔來。
“蘇、蘇塵?”她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的嗓音竟異常沙啞,“你來做什麽?”
男子緊抿着唇線,上前,一腳将少女身側的柴火踢開。
可那柴火堆那麽高,柴火是那麽多,他怎能全部踢開?
“蘇塵?”葉雲婀連忙換出聲,“你在幹什麽?你不要命了嗎!”
“閉嘴。”蘇塵壓低了聲音,将身子一斜,兩只手搭在她身後的架子上。
“蘇提督,”皇帝高聲,有些惱然,“你這是何意?!”
火舌燒到他的衣角邊,他卻渾然不覺。
“臣願以性命擔保,葉雲婀乃憐和皇後遺女,如若有假,願自戕示衆。臣懇請聖上,熄滅聖火。”
他的衣衫火紅,如同燃起的烈火,與腳旁的火焰交織着。
火舌張牙舞爪地攀上他的衣擺,将他飄動的衣擺燒得破敗。
頃刻便有一股難聞的焦味從他身上傳來。
“蘇塵!蘇塵,你、你不必這般......”
葉雲婀哭喊着搖頭,“蘇塵,你快下去,你這樣會被燒死的!”
他真的會被燒死的啊!
男子卻不管她的哭喊,只身站在高臺之上,迎着風與火光,微微揚首。
聲音沙啞卻高昂:
“臣懇請聖上,熄滅聖火!”
“蘇塵,”滾燙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她想上前,上前将他推到一邊去。他的身前,是熊熊燃燒的烈火,是會燒死人的烈火。
“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快下去......”
她用盡了渾身力氣想朝前沖去,可四肢上緊緊綁着的鐵鏈怎會讓她動彈?拼命地掙脫只換來了鐵鏈突突的碰撞之聲,瞬間又被男子的聲音掩了下去。
蘇塵一襲灼衣,站在熊熊燃燒的烈火堆裏,火光撲打在他清俊面龐上,映入男子眼中。他咬着牙,面色煞白,雙腳已被火舌席卷,單薄的身形也忍不住地顫抖。
他卻未退縮,再次出聲:“臣,東廠蘇塵,懇請聖上,熄...熄滅聖火。”
他的聲音虛弱得可怕!
葉雲婀已經哭得沒有了聲音,癱在那裏,只怕他下一秒就會被火燒得魂飛魄散。
“父皇,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
郦墨和顫抖着聲音,說。
“父皇,兒臣願與雲婀姑娘滴血驗親。”
“父皇!”
最後一句,太子幾近是嘶吼出聲。溫潤如郦墨和,舉止有禮,進退有度,矜持貴氣,文質彬彬。
他從來都沒有用這麽大的聲音同和人講過話。
片刻,皇帝的面上終于有了一絲動容,他擡眼,目光鎖住那人。
大顆大顆的汗珠從蘇塵的額上滾落,黏在男子的發絲、落于他的前襟。
皇帝終于擡起搭在龍椅上許久的手。
“停。”
雙唇方動,天際突然閃過一道刺眼奪目的白光,緊接着便是貫耳雷聲。
“轟隆隆——”
......
“下雨了!”
竟然下雨了!
衆人面上皆閃過異色,頃刻間,天空中像是漏了一個口,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聖、聖火滅了!”
是老天開眼了嗎?!
郦墨憐往後踉跄了半步,揚起一張煞白煞白的臉,任由雨水如刀子般倒落在她面頰之上。
她又想起了那句話:
聖火不燒皇家人。
不可能...不可能。
她怎麽可能是葉家小姐,怎麽可能是罪臣之女。
不可能!
淋漓的雨水瀉落,澆得葉雲婀的視線模糊,面上雨珠淚珠交加,水漬縱橫。
淋花了她素雅的妝容。
淋得她的身子止不住地發顫。
耳畔明是隆隆的雷聲與唰唰的雨聲,她卻如什麽都聽不見般,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名字。
蘇、蘇塵......
她擡起一張蒼白的臉,蘇塵的面上亦是沒有了血色,只身站在那兒,搖搖欲墜。
腳下的聖火被雨水一點點澆滅。
他整個人也随着那團聖火,像是下一刻便沒了聲息。見着葉雲婀望向自己,蘇塵轉過頭去,對上少女的一雙眼。
眸光如火熾熱。
眸光如雨纏綿。
讓她突然想起先前先前在月沉府時,他滿身傷痕地被人從潛龍殿擡出來,身子倚在搖搖晃晃的轎辇上,将腦袋與手都垂着,細長的睫羽輕輕顫抖。
須臾,他扯了扯嘴角,朝她咧嘴一笑。
眸光卻是萬分溫柔。
......
“雲婀——”
衆人遠遠望着,被捆在聖臺上的女子突然将腦袋一沉,身子骨軟軟地癱了下去。
太子低吼出聲:“還愣着幹什麽,快去救人!”
一群人立馬簇擁着上前,迅速跑到高臺之上,手忙腳亂地把少女手腳之處的鐵鏈解下。
聖火不燒皇家人,上天顯靈澆滅了聖火,葉雲婀真的是憐和皇後的遺女,大郦的公主。
郦墨和将衣袍下擺一撩,竟将她打橫抱起。
“回宮!”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擁上前,根本不顧站在一側的蘇塵,将他往後擠了擠。
他一個踉跄,向後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幸好身側有架大鼓,讓他扶着。
蘇塵原是一身血紅的衣,下擺被火燒得焦黑,有鮮血不知從何處溢出,滴落在地。
滴在地面上,他後退的行徑皆是一片獻血淋漓。
他扶着大鼓,痛苦地喘息,看着人海漸漸退去,只剩他一人站在原地,站在雨中。
隔着一襲雨簾,蘇塵模模糊糊地看着一人朝自己走來。
顧朝蘅一身湛藍色的官袍,走上前,在他身側駐足。
擡起一雙眼,靜靜瞧着眼前面如死灰的男人,瞧着那個,在萬人之前、在烈火之前,義無反顧地撲上前的男人。
義無反顧地,将她護在身後的男人。
妒忌,一股巨大的妒忌感與挫敗感席卷而來,游走在顧朝蘅的四肢百骸。
他瞧着蘇塵,清冷一笑:“督公真是重情重義。”
蘇塵睨他一眼,顫抖着發白的唇,并未言語。他似是極為痛苦,一雙眉緊擰着,看着顧朝蘅再次朝自己走來。
他未撐傘,瓢潑大雨淋在他的面上,落在他的發間,将藍衫男子的面部沖刷得猙獰。
“縱然督公再重情重義,可也莫忘了自己的身份,”顧朝蘅輕笑,“她是憐和皇後的女兒,便是大郦的公主,而你,不過是個閹人。”
是卑劣、污穢的閹人。
“縱使你為她赴湯蹈火,可待雲婀恢複了真實身份後,唯一能站在她身邊的人,便是我。”
顧朝蘅咬重了聲音,
“也只能是我。”
一瞬間,雨水好像又下大了些,重重撲打在蘇塵面上,像是一把刀。
一把帶了血的刀。
“督公——”
阿寧撐着一把傘,跌跌撞撞地跑上前,這小後生的面上還帶着些淚痕,“督公,你吓死奴才了!奴才還以為,以為......”
突然,他一噤聲。
阿寧看見,自家主子突然伸手推開了自己,一個人一瘸一拐地,朝着遠處走去。
他未撐傘,站在一襲雨簾裏,好像與茫茫天地融為一體,又好像與紛雜的周遭格格不入。
他就只身站在那裏,似乎有些跛腳,逆着浮浮沉沉的人海。
失魂落魄,烈火灼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