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安心
薄朔雪捏着柔軟衣袍一角, 慢慢往上提,從郁燈泠柔軟肌膚上滑過,一點點蓋住那些或深或淺的痕跡。
郁燈泠皮膚極白, 這段時間身子養得好,白中又幾乎像是透出瑩潤的光亮來, 綴着點點紅痕, 好似新雪上鋪着梅香,引得人路過時被攥取心神,不受控地伸手撫觸, 反反複複地磋磨, 想把那花印攥進掌心裏。
郁燈泠嬌氣地一皺眉, 哼唧一聲。
“疼。”
薄朔雪如夢初醒, 放開不由自主越摸越用力的手,幫他把衣襟一本正經地扣好。
郁燈泠當然不是真的覺得疼,只是被薄朔雪的動作弄得有點瘆得慌。
好像要被他一點點拆吃掉一般,有些害怕。
“殿下準備好了麽?”薄朔雪輕聲問。
緊緊盯着人不放的眼神依舊深幽。
今日過後,便不能再叫殿下,得叫陛下了。
薄朔雪在唇齒間慢慢揉搓着這兩個字。
新的稱呼,像是別有一番意味。
短時間內, 恐怕不大适應, 但卻會帶來一些新的樂趣。
有些藩籬被打破之後, 原本關得牢牢的洪水猛獸便噴薄而出,此時薄朔雪面對着自己即将登基的新皇, 腦袋裏轉的念頭,實在稱不上尊敬。
郁燈泠遲疑半晌, 撓了撓耳後。
要說準備好, 似乎也沒有。
她雖然沒有覺得慌張, 但也說不上高興,心中的感覺更像是茫然,仿佛不知怎麽的就漸漸走到了這一步,但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畢竟,她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步,這也從來不在她的期許範圍之內。
薄朔雪噙着微笑,眉眼深濃,仔仔細細地給郁燈泠把衣領撫平,戴好珠冠,郁燈泠乖乖地站在原地,仰頭任他打扮。
算了,管他的。
薄朔雪從來沒出過錯,既然她懶得想,就幹脆聽他的便是了。
冬至過後的第三日,郁燈泠作為女皇登基,接受群臣朝拜,封青臺侯為親尊王,排位在其餘皇室宗族親王之前,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之後三日,天下大赦,朝廷休沐,親尊王專心致志在燈宵宮侍奉新帝,整整三個日夜,沒出房門一步。
郁燈泠被折騰得幾乎快散了架。
終于等到休沐結束,新帝上朝。
這下郁燈泠終于發現是哪兒不對勁了。
薄朔雪犯大錯了!
每日早起,晨練,上朝,聽奏章,再拿主意,回奏章……
這麽來了兩回,郁燈泠就感覺自己像是深冬來了樹上忘摘的果子——精力迅速被耗光,唰地枯了癟了。
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第三日被迫上朝的時候,郁燈泠搖搖晃晃幾下,幹脆咚的一聲,往後砸在了椅背上,整個人窩進了龍椅裏,一動不動。
朝臣被吓得差點冒冷汗。
親尊王五步并作兩步直接沖上臺階,臉色陰沉緊繃得像是下一刻便要提刀砍了全世界。
直到親尊王把手心在陛下頸側探了探,又側耳過去聽了聽。
陛下呼吸均勻。
睡得正香。
薄朔雪有驚無險,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也只好先散朝,把陛下抱回後面的寝殿去好好睡一覺。
又吩咐太醫給熬補湯補藥,給陛下增補血氣,好好提提神。
郁燈泠醒來之後,意識到自己竟然在上朝時直接睡了過去,登時悲從中來。
她到底是有多努力啊。
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沒有這麽努力過。
她居然被累成了這樣,活生生的一個人,說睡着就睡着了,多麽可憐,多麽辛苦啊。
人難道生來就應該這樣子嗎?這真的是對的嗎?天理何在。
郁燈泠在心中為自己大為感動,并為自己憤憤不平,搖旗伸冤。
薄朔雪端着補藥過來的時候,郁燈泠就冷飕飕地瞅了他一眼。
“……”薄朔雪一個激靈。
他更加溫柔地靠近,捏着勺子要給郁燈泠喂藥。
“陛下,喝這個補補。”
郁燈泠肅穆看他,義正言辭道:“我不當皇帝了,你來當。”
薄朔雪驚得眼睛都微微瞪大,迷茫道:“什麽?”
郁燈泠挺直腰大聲:“我不當——”
後面的話被薄朔雪用手心捂住。
他一只手端着藥碗,一只手捂着郁燈泠的嘴,勸道:“阿燈,你只是眼下有些不适應罷了,之後就會好起來的,這種話,以後不可再胡說。”
郁燈泠譴責地看着他,分明就是他害得自己如此辛苦,還在這兒說好聽話騙她。
“那,到什麽時候,我不用上朝,不用看奏本,不用見大臣?”
薄朔雪噎住。
這些都不能不做,否則的話,豈不是縱容着阿燈當昏君。
郁燈泠眯了眯眼,從他的沉默中看到了答案。
薄朔雪頂着她的審視,覺得自己好似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心中亂得紛紛,輕咳一聲,安撫地順了順郁燈泠的脊背:“阿燈別急,先把補藥喝了。”
郁燈泠與他對峙半晌,終究垂着眸,慢慢湊過去,乖順地接了一口勺中的補藥。
“好喝嗎——不是,我是說,苦不苦?”薄朔雪當然心疼,卻又不能同意郁燈泠的要求,心中掙紮夾雜着愧疚,有些沒話找話。
“苦。”郁燈泠垂着眸淡淡地說,語氣中含着一絲冤屈,“但沒有我的命苦。”
薄朔雪:“……”
之後幾日,郁燈泠每每在四下無人時和薄朔雪共處,就只和他說一件事,便是要他當皇帝。
仿佛手上是個什麽燙手山芋,看準他皮糙肉厚,要他快點撿過去。
薄朔雪拒絕也好,講道理也好,甚至祈求哄騙也好,郁燈泠通通不聽,反正就是鐵了心。
“來,再吃一口,啊——”薄朔雪舉着小瓷勺,給陛下喂山藥瘦肉粥。
郁燈泠如今進食時已經不覺得痛苦,但是有人喂得舒服,她慣于享受,自然不會再去自己主動動手,因此只要宮中不忙,尊親王就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日三餐地陪膳。
郁燈泠嚼嚼嚼,咽下去,面無表情道:“尊親王,你什麽時候當皇帝。”
薄朔雪差點被口水嗆到,眉眼間忍不住有一絲愁色,一邊用瓷勺整理碗中濃稠的粥,一邊放柔嗓音哄勸道:“陛下乖,再當兩天,啊——”
郁燈泠緊緊閉上嘴,不肯再吃,冷酷地看他一眼,起身跑了。
薄朔雪愁得嘆氣。
阿燈怎麽這般不貪權勢,正正當當的皇位,竟像是躲瘟疫一般拼命要拱手讓給他。
對于這份信任,薄朔雪自然是高興感動,但對郁燈泠還是那般不設防又不懂得拿捏自保的手段,薄朔雪心中又很是擔憂。
但他說服不了阿燈,還鬧得阿燈這幾日越來越看他不順眼。
可謂是甜苦交雜。
但薄朔雪始終沒把郁燈泠所說的這些真正當真,畢竟在他看來,阿燈不過是耍孩子脾氣,沒考慮過這背後的權勢牽扯,更沒從她自身的利益角度出發考慮過。
他不是不能幫阿燈分擔事務,但是若是皇帝不處理朝政手中無實權,如何能使朝臣信服?他與阿燈關系再貼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甚至不是同一血脈,即便阿燈對他全心信任,旁人又怎能不提防?再說得遠些,若是他替阿燈頂了這份差使,百年以後,到了這皇位傳承之時,若是旁落外姓人手中,阿燈會不會後悔?
這些都是現實問題,郁燈泠不想,薄朔雪卻不能不想。
因此郁燈泠說得再多,薄朔雪也只是安撫着她哄着她,從未真正往那方面考慮過。
直到某一回,陛下上朝,突然頒布了一道聖旨。
擢尊親王為攝政王,代皇帝處理一切朝政。
霎時,滿堂嘩然。
薄朔雪站在下首,面上亦是赤白交加,心緒不定,卻不能當着這麽多臣子的面,當場反駁,對陛下不敬,更顯得他與陛下之間有嫌隙。
只得裝作早就知道的樣子,單膝跪下接旨謝恩。
下了朝,薄朔雪便風風火火往後院趕。
卻被侍從攔下,說陛下正歇息,不要見他。
薄朔雪急得雙眼冒火。
他當然知道阿燈是故意不見他,因為她先發制人,正怕他追上門找麻煩。
但這不是任性的時候。
一路過來,薄朔雪已經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
許多人懷疑,他是以色魅君,趁着陛下與他感情甚篤之時,貪謀這天下。
還有人說,這只是個開端,日後他當了攝政王,定然會胃口越來越大,獅子大開口,最後陛下會被他吃得渣也不剩,負了天下也負她。
這些個猜測,聽在薄朔雪耳中,尤為毛骨悚然。
即便他篤信自己絕不會做出對阿燈有害之事,但世事難料,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他若真的替阿燈專權,日後這些風言風語絕對少不了,而且還會日嚣塵上,只要他日後辦事惹得哪些人不痛快,便會引來挑撥,在阿燈面前說些有的沒的。
他別的不怕,只怕天長日久,他與阿燈的感情以後平白被這些風言風語動搖,當真被離間,那便真真是劃不來。
若真有那麽一日,他絕對不要這什麽皇位,實在是吓人得緊。
薄朔雪畢竟是唯一一個能給陛下侍寝的人,他要硬闖,宮人怎麽可能當真攔得住。
薄朔雪一路大步走進園子裏。
郁燈泠正坐在搖椅上邊晃邊聽戲。
又是唱戲,又是撫琴,旁邊還有人跳舞,真是熱鬧得緊。
薄朔雪沉着臉,快步走過去,叫那些個伶人全都停了,退下去。
郁燈泠睜眼瞧他。
“尊親王,我就是這般耽于享樂不事上進,你扶持我也是白費。”
薄朔雪當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并不接她的話。
郁燈泠繃起腳尖,在他小腿上蹭了蹭,眉眼輕佻道:“尊親王,你把我的伶人趕跑了,你唱個小曲來聽。”
薄朔雪心尖一顫,臊沓着眉眼,暗暗瞪她,一邊挑釁他一邊撩撥他,真是會折騰人。冬雪壓着枝頭,薄朔雪彎腰将陛下抱起摟在懷裏,轉身朝寝殿走:“冰天雪地的,進屋再聽。”
郁燈泠撇撇嘴,沒有再拒絕。
進了屋,薄朔雪把郁燈泠好生地摟着,窩在床上同她講道理。
“阿燈,我知道,皇位高寒,你是心中慌張懼怕,但無需如此,你與之前的帝王不一樣,我也與旁人不一樣,我會永遠陪着你。”
郁燈泠眼眶微熱,轉身似乳燕投林埋進薄朔雪胸膛裏,喉嚨卻繃緊,假作無事。
“哼,怕什麽,我只是不想如此勞累而已。”
薄朔雪撫着她的肩背。
阿燈以往連同人交流都少,驟然之間肩上背負着江山社稷,會退縮也是很尋常的。
更何況她從來不對權勢感興趣,讓她坐在皇位上,于她而言,的确是趕鴨子上架。
但從現實來考量,薄朔雪還是覺得,阿燈要站在最高處才最安全。
無論薄朔雪怎麽說,郁燈泠揪着薄朔雪的衣襟,只默默不擡頭。
這無言的依賴和委屈,比她先前找過的無數借口都要讓薄朔雪心軟。
“那你呢,我也知道你在怕什麽。”過了許久,郁燈泠低低地說。
“我并不計較外物,什麽帝王權勢,以前,現在,以後,我不會有一剎那在意,也不會對我有絲毫的影響。我只想同你在一處,看到你時只願意想起高興的事,而不是把你當做臣子,總是想着那些勞勞碌碌的事。”
聽着這些,終于,薄朔雪忍不住被動搖了一分。
“那麽,我以攝政王的名義,暫且替你管着。”
郁燈泠歡喜得立刻擡起頭,叭叭地親了他數十下。
之後朝綱終于恢複了正常運轉,攝政王雖然攝政,但卻并不專政□□,對薄朔雪有偏見的聲音,也漸漸消下去不少。
又過了一月有餘,快到春節。
趁着這個時機,攝政王當朝上奏,請陛下收回成命,依舊将權柄交還給陛下。
陛下怒極,當即罷朝十日。
這下反倒有不少的大臣過來勸薄朔雪,叫他不要難為陛下,好好地幹活。
薄朔雪無言望天。
這一年大燕的史官忙碌至極。
過一個月便發生一件大事,尊親王變攝政王,攝政王請辭被陛下怒拒,陛下十日不朝後被攝政王抱上龍椅,陛下微服私訪去祭壇要請天地見證退下帝王之位,攝政王半路攔截陛下一路扛回宮中……
最後折騰來折騰去,所有大臣都麻木了。
誰當皇帝都行,真的,他們再也不計較了,只要讓他們安安穩穩的,上朝能見到人就行。
兩年後,陛下終于還是退位,薄氏新皇登基。
新皇改國號為泠,同時沿用舊名燕,從此大燕更名為燕泠,并以此旗號與周邊列國邦交來往。
天下安定,換國號換皇帝對百姓并無影響,宮中倒是辦了多年未見的喜事,新皇迎娶皇後,擺了十裏長街的喜宴,京城的爆竹放了整整一個月。
史官琢磨來琢磨去,在那史冊上終究無法落筆,不知如何寫此番朝代更疊的原因。
只因他們打聽來的實情是——
薄氏新皇之所以決心登基,只因當攝政王時,整整兩年侍寝沒名沒分,還時時被女帝以此要挾。
忍來忍去,實在忍不了了,幹脆自立新皇,讓女帝做皇後,自己給自己名分。
這兩年來,薄朔雪和郁燈泠早已養成了習慣,共同處理政務,商議國事,如今他成了帝王,郁燈泠來當皇後,亦是如此。
當皇後好處多多,不用早起,不用上朝,少了許多冠冕堂皇的事。
郁燈泠樂滋滋,喜不自勝。
看折子也比之前主動了些,在寝宮裏趴在床上,翹着腳一晃一晃的,優哉游哉地看。
薄朔雪忙得恨不能飛着走,一陣風般過去,又一陣風般過來。
每次經過郁燈泠,都要來看她一眼。
時不時地數落上一句,立個規矩。
“不許吃冰!”
“翻過奏折的手不要咬。”
“下來做什麽……先穿鞋。”
“阿燈,你看的哪家的奏折,怎麽看了這麽久……這底下怎麽藏的是話本子?”薄朔雪冷着臉沒收,“夜深了,睡覺。”
郁燈泠板着臉,氣得蹬腿,直挺挺地躺着盯着床帳,煩他。
直到燈燭被吹熄了一半,身側有人爬上來靠近,把她密密貼貼地摟進懷裏。
算了,好像又沒有那麽煩。
郁燈泠慢慢地閉上眼,胸腔裏輕輕緩緩地漾着安心。
兩人相擁着暖意融融,夜夢酣甜,還在睡着時,便已經對明日的晨光,和明日睜開眼的第一剎那要見到的人,充滿期待。
從此之後的每一日都是如此。
郁燈泠嘴角彎彎,輕輕蹭蹭,在薄朔雪的懷抱間安穩睡去。
作者有話說:
嗚哇!真的完結了,第一次慢悠悠地寫一本文,也是第一次想在完結時謝謝書裏的角色,雖然小燈和小雪是虛拟的,但是寄托了我很多的負面時刻,也讓我有機會完成一次次的安慰和療愈,對我來說他們是真實存在過的朋友,也是我能獲得的溫暖之一。
還有要謝謝這些日子陪我的讀者,你們一直以來的關注和共情是讓小雪和小燈“活”起來的關鍵動力=3=愛泥萌!!
啊,夜深了,更新已經遲到了,我先不啰嗦了,番外再繼續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