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萬貫【第二更】
“諸位, 師長将各位請來,是有關我關學的重要事務,想要聽聽各位的見解。”
在張載傳授了“橫渠四句”并送走種建中之後, 呂大臨繼續擔當了主持人的角色,并且提出了正式議題。
明遠忙打疊精神, 聽呂大臨講述。
此刻他并未繼續使用“引經據典”卡,一來沒有這個必要, 二來也怕那張附贈的“別出機杼”卡給他帶來什麽額外的麻煩。
卻聽呂大臨講起張載的計劃, 竟是想要做一個社會實驗, 恢複“三代井田”。
所謂“三代”, 是指夏、商、周三代。“井田”則是指當時的土地制度,利用縱橫交錯的道路和渠道, 把土地分隔成方塊,就好像是一個“井”字。其中周圍八塊為私田, 中間為公田。
整個井田由農民共耕,周圍八塊私田的收成全部歸耕戶所有,中間一塊公田,收入歸土地所有者, 也就是國家所有。
這對于明遠來說妥妥是個觀念沖擊。
他所接受的現代教育, 一直教導人們要向“前”看, 追求“進步”,追求“現代化”。因此明遠萬萬沒想到,在宋代竟然會有人努力追求複原三代時的土地制度。
——這難道不是在搞“倒退”嗎?
明遠很不能理解。
然而在唐人宋人眼中,古法古制,還真就不意味着“落後”。
比如自韓愈興起的唐宋“古文運動”, 提倡古文, 反對骈文, 反對一味講求聲律辭藻,強調文以載道,就是一個“倡古”的典型例證。
在儒學方面也是如此。宋儒們回顧儒學發展史,覺得漢唐儒生們這兒那兒說得都不對,而儒家正統在孟子之後就斷絕了,必須靠俺們大宋的學者來重續。
于是宋儒們一個個都致力于恢複儒家正統。比如王安石作《三經新義》,便是重新注釋《周禮》、《尚書》和《詩經》,高高揚起理論知識的大旗,但還是要打着“經典”的旗號。
明遠一邊聽呂大臨介紹計劃,心裏一邊飛快地轉着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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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內心是反對恢複井田制的。
且不說“井田制”這種烏托邦一般的制度在歷史上是否真實存在,就算是真的存在過,世易時移,這種土地制度也肯定不适應先進的新形勢新環境了。
很明顯,此刻張載心意已定,要嘗試恢複古禮。
明遠身邊的橫渠弟子們也紛紛露出一派歡欣鼓舞的神态。呂大臨與李複等幾個早已成年的弟子都表示了支持的态度。
明遠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邊坐着比他更小不少的“小豆丁”種師中,呂大臨甚至沒有開口詢問他們意見的意思。
購買田地,充作井田,雇農人試驗,這種事務性的讨論好像确實不需要他們這樣的年輕後生插嘴。明遠就是要表達意見,別人也未必會聽。
但是明遠突然想了起來:他是來花錢的!
甭管張載的關學學派如何試驗井田,只要能讓他花錢,就是好事。
于是,當人們反複商議應當如何籌錢,如何購置井田時,明遠終于找到機會開了口。
“先生,這可巧了,家父日前來信,命學生在京兆府或者是鳳翔府購置田地。”
他話音剛落,呂大臨等人雖然驚訝,但都露出稍許舒了一口氣的神色。
因為大家都沒有錢。
張載原是個窮書生,即便中了進士之後,也沒做幾年官就返回關中,教書育人。他原本的一點點積蓄都用在了辦學和資助貧困學生上了,連帶一直追随他的學生,其實也在一直偷偷往老師口袋裏貼錢。
而昨天明遠交上的那200貫束脩,實在是解了張載的燃眉之急。橫渠門下的收支一下子平衡了,而且還突然有了盈餘——當然購置足夠數量的土地作為井田還是不夠的。
“遠之,令尊是為何而置産?”
張載望着明遠,似乎想要看出這個小弟子真正的心思。
明遠:喲……這得現編。
“如學生昨日所言,家父生意上略有所得,原就想好了将來落葉歸根,回到陝西做個田舍翁。另外也是為舍妹将來計。”
明遠只是略提了一下十二娘,大家就都懂了。
如今世風如此,妝奁豐厚的人家容易招到高質量女婿。
“我家買了田地,也并不急用,不過是為了手中銀錢能夠保值。”
明遠先表明了他一家人不需要以這些田地過活。
“且這些田地到手,也是一樣要雇佃戶耕種,何不先借與書院,作為試驗井田之用?”
事實上,對于明遠來說,也是一樁好事。
他早就想置辦些田地了,但是田地需要雇人打理,他家人口單薄,他又分身乏術。
而現在,張載想要以橫渠書院的名義,購置一部分田地以試驗井田。計劃中的田地規模是九頃,按照陝西的地價,一頃地200貫可以買到。九頃地就是1800貫,挑選好一點的地塊就是2000貫。
他能夠一次性花出2000貫購置土地,還有橫渠門下的師兄弟們幫他照管……這種好事,明遠想都不敢想啊!
如此一說,呂大臨、李複等人相互看看,都覺得這事能成。
張載卻問:“鳳翔府也可嗎?”
明遠點頭:“那是自然。先生您難道忘了,家母也是橫渠鎮人。外祖舅父,皆住橫渠。家中田産置在橫渠,家父家母都是千肯萬肯。”
張載便點點頭,微微閉上眼,不再說話了。
顯然這位大儒并不太适應熱鬧喧嚣的長安城,而是認為橫渠鎮更适合他做學問。
一時間皆大歡喜,一衆橫渠弟子們臉上都露出笑容。
誰知明遠卻提出了一點自己的看法:“學生有一點點淺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如果他把這話放在前頭說,也許這話就“不當講”了。
但是現在明遠成了“出資方”,資方的意見大家至少要表現得重視一點。這道理古今通用,因此文廟偏殿中人人望着明遠,要聆聽他的“淺見”。
“學生以為,要恢複三代井田,不可一味模仿古制,而應當納入對現實的考量。”
明遠說得并不客氣。
李複等人的眉頭頓時都皺了起來。
然而張載與呂大臨卻相互看看,似乎都不感到意外,像是昨天明遠那張“別出機杼”的答卷,給了他們這樣的預判:明遠嘴裏肯定能說出一些大家絕想不到的內容。
“井田制在商周時自有其存在的獨特環境,但若将一切照搬到如今,卻未必能夠成功。首先,如今的人口就比三代時增加了不知多少。”
明遠這個話題說得很大,偏殿中大家聽着,都是一臉懵逼的狀态。
唯有張載默默地點了點頭。
數代以來,人口孳生,早已不同于史上——這一點張載必然早已考慮過。
漸漸地,其他人都反應過來,馬上有人開口問:“明師弟,可是三代以來,開墾的土地也多了不少啊!”
明遠自信一笑:“人口孳生的幅度一定比土地開墾的幅度更大。也就是說,由三代至今,每一畝土地,正在養活越來越多的人口。”
各朝各代都有對人口和土地數量的統計,雖然不一定絕對準确,但是大致看出趨勢。
誰也沒想到,明遠從“井田制”一下子跳躍到了全國的人口和土地問題。
但也沒有人開口指責他離題。
大約張載門下就是這樣,大家讨論時都思維跳躍,別出機杼什麽的,只要不是太離譜,都是可以接受的。
明遠心裏便有了底,緩緩地說:“學生思考多時,認為其原因,歸根結底在于‘生産力’的發展。”
殿中所有人都重複了一聲:“生産力?”
“是的!”
明遠心裏暗自“耶”了一聲,他這算是在借機傳播唯物主義思想了吧?
但表面上,明遠卻不動聲色,緩緩道來。
“自三代以來,農業生産的技術手段一直在提高,冶鐵與鑄鐵術令農人擁有趁手的工具,耕牛與犁耙令農人在同樣時間內能夠照顧更多的田畝……”
“修渠與灌溉技術都在發展,戰國時築有鄭國渠,漢時有都江堰,灌溉千頃良田,澤被後世至今……”
“還有選種與育種,農人們總是會選擇更适合本地水質土質,更能抗蟲害,産量更高的種子播種。”
“若論起單位畝産,今時今日,比三代時已不知增長了多少。”
“這正是‘生産力’發展的緣故。”
“因此學生以為,恢複‘三代井田’,應不僅僅意在恢複古制,還應着力研究‘生産力’發展的原理,以确保‘井田制’能夠适應如今人口與土地的關系……”
明遠一面說,一面悄悄開啓了“引經據典”卡。
他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文绉绉的,時不時能夠引用一下先賢。當然道理還是那些道理,但在鑽研儒學的橫渠門生聽起來,卻很有說服力。
呂大臨等人聽了明遠一席話,紛紛低頭思考。
李複一挑眉,剛想說“事有輕重緩急,恢複古制為重,‘生産力’什麽的可以暫時緩緩”,但一擡頭看見明遠,突然想起明遠才是“資方”,即将在橫渠購買的土地都是明家的。李複趕忙将這話吞進肚裏去,并轉頭看向張載。
張載這時正在輕撫颏下的短須,閉目沉思。
“生産力……生産力的增長……”
他不斷小聲重複着明遠引入的新概念。
偏殿中的學生們便都凝神傾聽。
“冶鐵、修渠、育種……”
張載依舊在喃喃自語。
明遠也不藏私,當下将他所知的政治經濟學思想,通過“引經據典”的方式都說了出來。
等到明遠說完,殿中靜了片刻。突然,張載張開雙眼,眼中清明,但喜色難掩。他頻頻颔首道:“遠之所說的‘生産力’,理應是‘天地大道’的一部分。”
“井田是古制,但又要配合‘生産力’的發展,以适合如今世情。”
呂大臨頓時也悟了:“是了,唯有如此,才能說服君上,恢複古制。”
“先生,不如我們就依遠之所言,一面試驗井田古制,一面研究這‘生産力’的理論?”
明遠在一旁使勁點頭。
他耳邊突然響起了系統1127的聲音:“恭喜宿主,獲得蝴蝶值120點,獲得原因:成功帶跑偏‘井田’試驗。”
什麽?這樣也行?
明遠一時竟又有點哭笑不得。
原來,花錢讓儒學大師的經典試驗“跑偏”,也是足以影響這個時代的行為呀!
橫渠門下弟子,的确是富有行動力的一群人。
自從明遠确認了資金來源,張載又确定了總方針,橫渠弟子們馬上就都行動起來。明遠和李複等人一起,找來了了解鳳翔府的牙人,打聽了地價,打算過幾日便去橫渠鎮買地。
買地之後,橫渠弟子們也并不急于從京兆府遷往鳳翔府,而是會安排人手,事先平整土地,修葺水渠。待到來年開春之後,他們再随張載,一道前往橫渠。
這邊弟子們在商議種種細務,張載則由呂大臨陪着,獨自去了文廟偏殿旁的一個隔間內。看情形,這位儒學大師聽了明遠一席話,頗有些感觸,需要用文字整理心中的感悟。
明遠在隔間外望着張載奮筆疾書的身影,聽見他偶爾傳出的咳嗽聲,難免心潮起伏。
他印象中張載的哲學思想接近古典樸素唯物主義。至于橫渠學派能否在學派林立,名家輩出的宋代殺出一條血路,其實要看學派的觀點能否“學以致用”,以及是否能被統治者采納。
如今他扔出了“生産力”觀點,張載也暫時先接下了。
這個觀點能否被橫渠學派完全接受,融彙貫通,并且發展出科學而完整的理論,并着手推動“生産力”的發展,明遠心裏完全沒數。
但他很确定,自己這2000貫花得應該會很有意義。
這時李複走來,對明遠等人說:“各位同門,看樣子午時之前先生不會再召集我等了,各位先用飯吧!”
一直待在明遠身邊的“小豆丁”種師中,聽見“用飯”兩個字,眼神“豁”地亮了,轉臉望着明遠。
明遠不理他,自顧自回到自己座位上,從書箱最裏面掏出家裏給事先準備好的“便當盒”。
種師中眼巴巴地跟了過來,湊在明遠身邊。
明遠打開便當盒,裏面卻沒有種師中記挂了一整天的糖醋熏魚。
小朋友立刻挂出一張苦瓜臉,可憐巴巴地望着明遠。
明遠卻抽出盒蓋內嵌着的竹筷,指着便當盒裏,一格一格地解說:“這是酸甜雞,這是咕嚕肉,這是麻醬拌千金菜①,這是假炙鴨①……哪一樣都不輸于昨天的糖醋熏魚哦!”
食盒裏的菜肴,有些是明遠指點阿關姐烹制的,也有些是在長安城的熟食店裏買的。明遠一一試過,味道都不錯,而且葷素搭配,很适合小朋友,今天才特意帶了過來。
對面的種師中頓時是一副馬上就要饞哭了的表情。
明遠嘆了一口氣,随手又從書箱裏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便當盒,遞給種師中:“喏,給你。”
這是舒氏娘子昨天聽明遠說起種師中這個又聰明又饞貓的小同窗之後,特地吩咐阿關姐,準備了兩份。
種師中馬上不哭了,抱着食盒,先恭恭敬敬地向明遠行了一禮,說:“謝過師兄賜飯。”然後幾乎将腦袋埋在食盒裏,迅速掃蕩了整整一盒美味佳肴。
而這時,明遠還在用竹箸慢慢挾起一塊雞肉,放進口中細嚼慢咽。
臉上還帶着幾枚芝麻的種師中雙手托着收拾幹淨的食盒來到明遠面前,再次感謝了明遠,同時又恭敬請教:“敢問這是府上哪一位的傑作?廚藝如此高妙,真是令師中嘆為觀止。”
明遠告訴他,這是家裏廚娘阿關姐的拿手好戲。
“那麽,師兄,今日下學後,小弟可否随您去府上,向這位阿關姐當面致謝呢?”
此刻的明遠,十分慶幸自己口中沒有塞滿食物,否則估計會當場噴飯。
這個小師弟,看起來是真的惦記上他家的飯菜了。
當天下午,薛紹彭到明遠家拜訪,就也見到了坐在明遠書房一角,捧着滴酥鮑螺①鼓着腮幫大嚼的種師中小朋友。薛紹彭一時間竟有點擔心,明家會不會很快被吃窮。
明遠:……
“話說,”打消了這個擔憂的薛紹彭給明遠帶來了一個陝西路官場上的消息:
“司馬大學士要來長安了。”
明遠:司馬光?來做什麽?來砸缸嗎?